金夫人的拿丝巾的手一抖,那丝巾就被她丢在了地上。

  丝巾上边,绣着一个歪歪扭扭的“凤”字,还是凤凰成亲前,觉得她哭哭啼啼照顾不好自己,一针一线学了好久才给她绣成的。

  她不知从哪来的勇气,走向了金铁木面前,抓着他的领子,直视其眼睛问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金铁木心中伤痛未去,被她抓着领子也没注意,今日压抑的所有痛苦化为一顿大吼:“说几次都是一样,凤儿的遗体还在灵堂放着,不害怕你就去看她最后一眼,明日就要火化下葬了。”

  金夫人闻言,泪好像绝了堤,一簌簌地掉,怎么丑怎么哭,她松开了金铁木的衣领,脚下仿佛失了全部力气,一下子就瘫坐在地板上。

  她坐在地上捂着胸口,道:“我不信,我不信,凤儿怎么可能会死,她还那么年轻,无病无痛,是谁?是谁害了她?你快让人去把那个杀千刀的凶手找出来,要将那个人千刀万剐,为凤儿报仇雪恨啊!……呜呜呜,我的凤儿啊,你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呢,白发人送黑发人,你要让我怎么活啊……”

  说到这,她忍不住悲上心头,哽咽了。

  金铁木听她哭得心防,理智地跟她说明前因后果:“是个疯子,人已经死了,说来也怪凤儿她运气不好,本想找凰影那丫头晦气,结果那丫头人没在家,在阿依娜那里,她在去阿依娜家的路上,碰到了个到处抓人炼药的疯子,把自己给赔进去了。”

  “据那些逃出来的人说,凤儿罹难是因为遇到了个邪门道士,需要做些什么歪门邪道的鬼东西,那疯子将先是风儿折磨个半死,再拿她的心头血去做药引,药材和稀奇物一个个地放,才做出了两颗丹药,最后还拿凤儿试药,凤儿一吃,没一会儿就死了。我听了那些人的描述原也不信,直到后来赶过去时,我亲眼目睹了那个疯子的死法,发现他死后的模样和凤儿如出一辙,这才不得不信了。”

  金铁木声音平静地诉说着女儿的死状,好似浑不在意,实则他放在身后的手握得极紧,被拇指按着的其余四指已经深深嵌进掌心肉里,他却感觉不到痛似的,身子站得笔直,一如金夫人对他以往的印象。

  金夫人看他这样就气不打一处来,她已经哭花了妆容,一下子好像老了十几岁,这个向来以柔弱示人的女人,在巨大的悲痛下,第一次靠自己的力量站了起来。

  她指着金铁木的鼻子,道:“你真是好狠的心啊,这可是我们唯一的女儿,你不让她入土为安就罢了,竟然还要火化她!”

  金铁木甩开她的手,道:“我们所有族民都是这么做的,你既已经嫁了过来,我不管你以前接受的是什么丧葬观念,都得按我们这边来办,这样这样,凤儿才能得到神明的庇护。”

  金夫人闻言哭得更大声了,金铁木斩钉截铁的话语,让她想起远在天边的故乡。

  她原是京都人,出身没落世家,那时的先太后为了巩固儿子的帝位,认她做为义女,让她远嫁金铁木,可惜她那儿子是个病秧子,想必连和女人日常行房都困难,更别提让她们怀孕了,是以多年来一无所出。

  先太后为人强势,娘家是武将世家,世代习武,天顾开国以来出了很多镇守边疆的名将,当时她哥哥为护国大将军,朝堂内外权势滔天。

  太上皇驾崩之后,先太后硬是排除万难,将她那病儿子顶上了皇位,那病秧子皇帝受不了繁重的政务,先太后又一心求他当个明君,是以在位没多久就被累死了。

  她儿子死后没多久,先太后就终日郁郁寡欢,没过多久也病死了。

  失去了最大靠山的她那时尚且受宠,还怀孕了,但却已经有了极大的危机意识。

  她靠山没了,她当时又怀着孩子,也满足不了他的需求,金铁木还不是想偷腥就偷腥?这让她如何能甘心,却又因独木难支无可奈何。

  果然没多久,金铁木抬了个小妾进门。

  这由不得她,先太后和他儿子死了,当今还记不记得她这个人都是个问题,怎么会为她撑腰,她只能一切靠自己。

  虽然她清楚,金铁木无论如何也不会是个宠妾灭妻的人,但她心里就是接受不了,于是她把那小妾悄悄处理了。

  当天晚上金铁木就来和她算账,她自以为处理的很完美,他也许会怀疑到她头上,但什么证据都不会找到。

  他们两人还是吵了一架,她那时委屈极了,就闹得挺凶,金铁木不耐烦中推了她一把,害得她差点流产。

  好在后来孩子还是生出来了,过程很痛苦,但孩子很健康,是个女娃,金铁木因为那点愧疚,给她取名凤凰。

  同时,凤凰的出生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他没心思去找别的女人,她也得以安心养身子。

  可惜那次推搡还是让她伤了根本,她的随身御医告诉她,她以后再难生养了,劝她要不要主动给金铁木纳个妾,自己选的人好掌握一些。

  开什么玩笑,好不容易才解决了一个,还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怎么可能还亲自给他抬进来一个。

  那御医知道她的意思后,由于他们两个人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便为她制作了一种独特的香丸以及熏香,分开来看,两样都十分普通,将其融合在一起时,却会慢慢影响使用者的身体,让其再无生育能力,所以每到这时,她都会把凤凰被放在奶娘那里,免得这也影响到她。

  当然,好处也是有的,熏香结合香丸的味道,有些许催|情助兴作用,服用香丸则可减缓衰老速度,让她长期保持年轻貌美,实在是一举多得,很难让她不心动。

  也许是知道自己将再无所出,加上先太后对自己儿子要求严格的下场摆在那,她后来对凤凰十分宠爱,竭尽全力,有求必应。

  没想到这终究也会害了她。

  金夫人想,先太后错了,她也错了,那么,什么样的养育子女方式,才会是完全正确的呢?

  可惜到底是个久居深闺的妇人,见识浅薄,她只能以身边人的失败教训为警,没想到还是错了。

  你那错了便错了吧!

  她想,反正现在也没有回头路给她走了,那就让她沿着凤儿想走的那条路一直走到黑好了。

  但凡是凤儿讨厌的人,她一个也不会放过。

  只是现在,凤儿也没了,是她害死的。

  金夫人有时会大逆不道地想着,她为什么要是个女儿家呢?她若是个男子就好了,不用远嫁、不用争宠、不用怀孕生子来维持自己的个人地位,按照她的家庭条件,想要读书就能读书,想考取功名报效国家也行,可偏偏她就是运气不好,连带着她的凤儿都留不住……

  *

  他们再如何难过,日子也还是要继续过下去,最不济也要将女儿的丧事办好。

  夫妻二人开始着手安排凤凰的身后事,一天后,一场盛大的法事在族中宗祠露天举行。

  凤凰身上那些干裂的肌肤已经用特殊药水泡过了,即便不能恢复生前的模样,也可以让她看起来没那么干瘦,她双手合十,安详地躺在铺满各种鲜花的柴堆上,面上妆容艳丽,脸色红润,宛若生前,就像是睡着了一样。

  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女入殓师先前已经替她缝合了那些龟裂的肌肤,在缝合处用最贴近凤凰肤色的颜料填抹开来,处理好后,再为其上妆。

  上的是死人妆。

  一般来说,这种妆大都很粗糙,跟纸糊人似的,但胜在持久。

  不过,金铁木夫妻二人请的这个入殓师技法委实高超,这才保住了凤凰的最后一丝颜面。

  清影背着穿衣枪的闸子,拉着凰影的手,站在人群最外面一层。

  其实她心中有点恍惚,金铁木家昨天还在办婚事,一如五年前那样,十里红妆,唢呐连天,喜气洋洋地从她家门口经过,今天却变成了这般萧条景象,实在是令人唏嘘。

  清影还记得凤凰大婚那天,她在竹塌上小憩是装睡的,那么大声音鬼才睡得着,她只是心头难安,想再看看凰影的反应罢了,毕竟这人在坊间流言里似是和她有段过去。

  好在当时凰影好像没受啥影响,她便也放心下来了,那时她还悄咪咪看了眼坐在高头大马上的新郎官,为其容貌惊叹,当真是蓝颜祸水,难怪凤凰为他这般疯狂。

  那人如今已死得不能再死,今后也没有人会来打扰她和凰影的生活,曾经的恩怨情仇,也该随那冉冉升起的烟尘一般,随风逝去了。

  但还有件事让清影很在意,凤凰身死,身为她丈夫的段麟钰却不在。

  毕竟今天是凤凰的葬礼,他却没在现场,这实在是太可疑了,而且她们二人与凤凰不对付的事,金铁木夫妻俩都知道的,这会儿还把她们两个给叫来,是嫌凤凰还不够死不瞑目吗?

  所以清影过来前,带上了可以让她稍稍安心的武器,还把猫呐送到了阿依娜家中,以可能生病为由,请她照看几天观察一下。

  忧思过度总比盲目乐观来得好一点,毕竟五年时间过去,她和凰影都成长了不少,背后还有阿依娜和圣女司这个大靠山,再也不是任人拿捏无法还手的软弱孤女了。

  *

  以阿依娜和大祭司为首的男男女女念完经,再由凤凰亲人对其送上来世祝福,便开始火化仪式。

  一簇火把丢进了花圈,落在事先浇淋好的油上,顷刻间将凤凰裹在熊熊烈火里,四周的族民看着这一幕,只觉得火势极好,凤凰的灵魂得到了净化,准备浴火投生去了,是以都在眉开眼笑,只有金夫人看着那熊熊烈火,一副天塌了要昏死过去的表情。

  清影看着这一幕,她虽然在前身的记忆中知道了这些,但亲眼见到还是感到略为不适。

  凰影倒是还好,从她的面色来看,显然已经原谅了凤凰过去的种种不好,即便身在少有人见的地方,也在为她默默祈福。

  清影忍不住叹息一声,想着她家的小白兔未免也太善良了点,万一以后她不在身边护着,凰影又该怎么办呢?

  这是一个无解的答案,人生前程向来未知,她也只能尽量不与对方分开,求个问心无愧而已。

  *

  待葬礼举办完毕,凤凰的骨灰盒交到金铁木夫妻二人手里,大家都散开去找自己的熟人准备一起去吃饭后,异变突生。

  几支流矢嗤啦嗤啦破空而出,飞向青凰二人所在之地。

  清影神色一凛,立马扑着凰影滚了好几圈,将她圈在怀中保护起来,同时一双眼睛谨慎地看着流矢射出的方向。

  只见一队黑衣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屋顶上飞跃而下,二十来个人,他们整齐划一地抽出了腰间雪亮的大刀,直奔着此地年龄和身形看起来都是最小的凰影而去。

  清影看了眼金铁木夫妻所在的方向,发现金铁木托住凤凰的骨灰盒,一双眼冷冽地看着她们,那目光好像在看两个死人。

  金夫人亦是很恨地盯住她们的身影,手上用来擦拭眼泪的丝巾几乎被她扯做两半。

  清影心念一动:凤凰的死虽然不是我们做的,也可能与我们有关,这两人想拉我们给她陪葬!

  这家人好狠的心。

  清影不再看他们,她将凰影护到身后,解下了穿衣枪的闸子,拉开环扣,丢到了天上,一来引人目光,至少使之停顿片刻,二来拿出银枪比较麻烦,直接甩出来再伸手去拿方便一些。

  眼疾手快地将穿衣枪一把握住,再将闸子抓起来让身后的凰影拎着,清影进入了备战状态。

  那些黑衣人也反应过来,他们面面相觑了会儿,便一起向二人包围而来。

  刀枪相接,清影一枪挑飞了一个黑衣人,将其甩了出去,而后便是不断地横扫与挑起来摔出去。

  身为一个现代人,清影还没做好杀人求活的准备,她的目标是:带着凰影,逃出去。

  金夫人‘后知后觉’地叫嚷道:“有刺客,侍卫死哪去了,还不速来救人啊。”

  这一吼果然叫来了一堆带刀侍卫,他们威风凛凛地护在首领等人左右,就是没人上去帮清影的忙。

  清影冷笑一声,手下动作更快。

  在清影将一半的黑衣人扫飞后,反应过来的阿依娜准备发出烟花弹的手微微一顿。

  不行,现在还不是最好的时机,必须得再等等才行!

  前来参加葬礼的人也反应过来了,他们开始冲着门口而去,只想尽快远离这是非之地,免得遭受池鱼之殃。

  没一会儿,那些黑衣人就已经全被她丢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了,让金铁木身边的侍卫变成了一个笑话,而清影面色不改,她甚至都没有用上白得的那一甲子内力。

  凰影人在她身后痴迷地看她,一双漂亮的眼睛里冒起了小星星,原来阿清真的可以保护我呀,好厉害。

  一时间满院寂静。

  金铁木的眼微微一凝,他想到了凤凰对他说过的话——断势之鬼真的是她吗?

  但还未及他当作,清影便已经拉着凰影的手,穿过重重人流跑了出去

  先前缩在护卫身后的二长老反应过来,他一下子走到青凰二人身后,伸出苍老的手虚虚拦住她们道:“罗清影,刺客已经诛伏,你还要带凰影小姐到哪里去?”

  二人没有理他,顷刻间就跑得很远了。

  金铁木是个果断的人,一旦认定一个目标,便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他当即高举首领令牌下令道:“众将士听令,罗清影今日所为较之过往差异过大,该是被妖女夺舍,应了老巫师占卜到的断势之鬼祸,现又抓了上任首领之女,圣女大人培养了五年时间都继承人,试图引起我族内乱,所作所为,天理难容,委实可恨,把她给我抓回来,死活不论。”

  “是!”传令兵应声而去。

  在大部分人还没反应过来之前,金铁木的军队已经浩浩汤汤地把摩梭族里给搅了个天翻地覆,只为把青凰二人给找出来。

  以二长老为首的一行人曾试图让金铁木保证二人的生命安全,以抓捕为主,等拷问清楚情况再处置清影不迟,被金铁木以“整个族民的性命都系在身上赌不起”为由拒绝,并以铁腕手段架空了所有反对者的权力。

  一天之内,风云骤变。

  阿依娜抱着猫呐站在自己的院子里,看着门外时不时巡逻而过的士兵,停下了撸猫的手,心中想道:“哎,今日真是委屈你了,清影小姐,毕竟,我才是那只自前世而来复仇的鬼呢……”

  猫呐正被摸得舒服地闭上眼睛,见状睁开那双绿色的猫眼,懒洋洋地喵了一声,好似一点也不担心自家的两个铲屎官一样。

  阿依娜低头看向她笑了一下,挠挠猫的下巴道:“请再等我一段时间,很快,我就可以把摩梭搅得天翻地覆给你们看了,在那之前,你们两个可千万小心躲起来,别死在金铁木手上了,不过想来你们也没那么容易死掉,不然我这五年来的努力,岂不是成为了一个笑话?呵呵,那我可是会很生气的……”

  被阿依娜念叨着的两个人,也确实没有辜负阿依娜五年的来的努力付出,她们成功地甩开了背后穷追不舍的追兵,暂且算是安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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