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走到了长桥之上,她倚着栏杆,看了眼西边红透了的晚云和太阳,眼角余光不经意间四下一扫,才在无数的波光粼粼里,发现了这个靠着栏杆,单手托脸憨笑着望向她的男孩。

  凰影不由多看了他两眼,没别的理由,太好看了。

  若说肤如凝脂多是形容倾国倾城的绝美女子,但放在他的身上,又毫不违和。

  他四肢纤长,比例匀称,即便在这矮子巨多的西南大山里,他也十分意外地高了清影一个头。

  唯一的缺憾是,那眉目未免过于女性化了。

  眉是如她那般弯弯的柳叶眉,眼则是桃花眼,目光看向人时,仿佛一汪会说话的清泉,灵动得勾魂摄魄,最是招惹烂桃花了。

  左边眼角下那颗暗红的泪痣,风华流转间,突出一种‘仙人落凡尘,俱是孤寂无人懂’寒梅傲雪那般的意味。

  薄唇紧抿时,更显绝色,虽为男子,我心尤怜,却又忍不住更多地想要折磨他,让他再多扑闪会儿水波盈盈的目,滴落下几颗剔透的珍珠,再把人抱入怀里,缓言缓语,好生安慰起来。

  “这是个活生生的尤物。”凰影搜罗刮肚一番,想到了自己看过的小话本上对美人的形容,而后才慢慢想起了尘封在记忆深处里,他的名字和身份。

  段麟钰,凤凰的未婚夫。

  凰影与他是认得的,在他们还小的时候,在他还没有这么好看的时候。

  他会在凤凰面前为她说话,让她逃过一劫,然而之后,她便会被那妒火烧心的凤凰更加变本加厉地报复回来。

  段麟钰却全然不解少女心事,愣头青一个,一味地阻挠,下了再多的决心,说出再多的好话,又能改变得了什么呢?

  凰影有时候被欺负得狠了,就会阴暗地想着,若那人连这么一点割舍软肉的魄力都拿不出来,便不要把多余的慈悲一点点地掏出来,往人伤口上再划拉出一刀一刀更深的口子了吧……

  他偏偏还总是如此,即便凰影心里再多的感动,也是有怨言的。

  然而耗到现在,那些过往都已经非常的淡了,她与段麟钰后来也很少见过了。

  他还不如一开始就像阿清一般,即便没有几两本事,也会毫不犹豫地将她呵护起来。

  是,她知道自己完全没有考虑到当时段麟钰的难处。

  可惜多年折磨,已经决定了那种她想掩埋起来不被人看见的本质——偏执到需要一个人的全心偏袒,然后反过来独占,甚至禁锢着,囚困住。

  其他人想碰,就得耐心地祈祷她已经死了才行,反正她的另一个面又让她给了那人太多不舍,哪怕终究还是会变成独自一人,也不舍将其一起带走。

  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无声地,疯狂着。

  她的心好脏,她该下地狱,跳进油锅里,滚上一滚,等熟透了,会不会有一层金黄的表皮,散发着怪异的香气?

  至于他的那些无法坚定立场的维护,不可否认,在最绝望的时候,她曾感动过,却也不到动情的程度。

  黑暗和绝望太深,无法承受起滋生情谊的土地,以及壮大它的阳光雨露。

  如今,却不想再被感动到了,谁爱要谁要去吧,全都拿走,别给她就行。

  随着年龄渐长,凰影知道的东西越来越多,到现在,她已经一点也不奇怪凤凰对段麟钰的情根深种,毕竟光是凭他那张脸,就已经可以迷惑太多东西。

  凰影只看他一眼,便若无其事地转身走了,天要黑了,阿清在等她回家吃饭。

  段麟钰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他挣扎了很久,才决定要来见她,再把心意全部倾诉于她。

  然而,她却对自己视而不见,真的是太伤人了,他的心十分受伤,却忍不住轻轻地叫出了她的名字,“凰影,凰影……”

  他鼓足勇气小跑上前,抓住她的手臂,又叫了一遍,仿佛只有这样,才能从已然破碎的年华之中,稍微找回一些少时情谊。

  凰影还是没应,却沉默地看着被他抓住的手臂,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她想,都已经回不去了,又何必再来呢?

  不是连亲事都定好了吗,这时候来找她,还有什么意义呢?

  难道还能妄想着两个人都丢下现有的一切,不管不顾地私奔,从此每天都被追杀得狼狈不堪,还要面对无数个夜里数不清的同眠异梦,然后在午夜梦回时彼此破口大骂相互嫌弃吗?

  没意思,一点意思都没有。

  但最终,她还是有些心软,看向他的眼睛却是冷的,“你有何事呢?”她说,仿佛这片刻驻足,一个‘呢’字,便是她所能给的最后的温柔。

  段麟钰懂了,他放开了她不见当年瘦弱的手臂,堪堪后退一步,淡蓝的衣裳在昏黄的日光渲染下,显得有些发暗,带着眼睛也一起,暗淡无光。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会儿,也许过了更长一点儿,他终于颤抖着声音道出了这一生对她说出的最后一句话:“凰影,一别多年已到芳辰,愿尔今后无忧无愁。”

  说罢,他从袖子里拿出了自己准备好的礼物,是个漂亮的红方格子,递到了凰影面前,满眼希翼地看着她。

  一个小山一样的大男人,此刻却像只毛茸茸的小动物一样,可怜可爱。

  凰影一怔,继而坚定地拒绝了,她道:“谢谢,今非昔比花期已过,愿我与君各自安好,当年太小,不懂你送这东西的意味,给你天了很多麻烦,现在我长大了,懂事了一点,也不需要这个东西的安慰了,你把这东西拿回去罢,送给凤凰也行,我想她会很高兴的。”

  段麟钰闻言,眼里那点希翼也灭掉了,他终究是懂得太晚,来的太迟了。

  在她最需要他的时候,他没有给她明确的可以依靠的肩膀,如今她依靠自己站得笔直,便也不再需要他了。

  错过的,就是错过了。

  可为什么,心还是会痛着,却也莫名快着。一点点地,蚕食着,腐烂着。

  凰影不知他的想法,她说完这话以后,心里十分轻松,就好像放下了一桩陈年旧事,可以安然无虞地向前看了。

  她朝着段麟钰鞠了一躬,便十分潇洒地转身走了,毫无留恋。

  直到段麟钰再也见不到她的身影,她都没有回过头来看她一眼。

  是的,一次也没有。

  段麟钰看了眼那自己精心挑选的红方格子,然后,用尽全力,将其丢到了茫茫的草海之中,好像在告诉自己,断就断吧,断个干净,我也不在乎了,想走就走吧。

  *

  从段麟钰的嘴里,凰影终于知道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却开心不起来,许是天意弄人,偏偏总是他段麟钰,先到一步。

  她没什么心情地合起了伞,抱着它一路小跑回家,好像这样,能获得一些力量,抱住那个人,可劲儿地撒娇耍赖,让对方无可奈何,再悄悄地将其所有情绪收归眼底,埋进心里,直到酿出一坛浓香扑鼻的老酒,再挖出来闻闻味儿,又埋藏起来,唯恐闻一点少一点。

  落日完全埋进了高山之后,凰影终于回到了家。此时此刻,这里十分反常的一片昏黑,但她心中有事,竟然没有意识到这种反常。

  凰影只是下意识的推开了门,她想寻找到那抹青色的影子,实施着自己心中的想法。

  当她的脚完全迈进门槛时,让她意想不到的一幕出现了。

  黄色的烛火、红色的烛,白色的夜明珠、金色的囊萤、那人带着她给的祖传碧绿镯子,满目温柔地在一群人的包围里凝视着她的眼睛,她们,都是一眼便入了对方的眼底。

  两个孤女,相依为命,她们都是身影单薄,合在一起,却又有了一往无前所向披靡的力量。

  凰影的眼眶热得要命,即将掉下泪来,她却死死的盯着自己对面的人,好像要在那非常熟悉的脸上看出朵花儿来一样。

  只见那人站了起来,然后唱着不算好听却标准得像是练了无数次的庆生的小曲儿,一字一句,都是暖融融的,融化了一颗心,舒坦了一个人。

  她向她走来,步伐不徐不疾,一步、两步、三步……十三步后,她终于来到她的面前。

  这时候歌也唱完了,她抿嘴一笑,朱唇轻启道:“你回来了,十三岁生日快乐!凰儿,我的傻姑娘,恭喜成年。”

  她再上前一步,解开了她的发带,再拢起她的发丝,挽了个简单的髻,而后,将一支簪头点缀着红梅几朵的白玉簪子拿到她眼前晃了晃,之后别进挽好的髻里。

  弄好之后,她轻轻地抓着凰影的双肩,而后低下头左看看右看看,十分满意,她还待要说些祝福的话,还未出口,便被‘傻姑娘’一把抱住,紧紧的,差点喘不上气那种。

  凰影此时只到清影胸口的高度,于是她将自己整张脸埋了进去,软软的,香香的,让人安心的。

  清影先是有些无措,接着便感觉到胸前一片湿热,她慌了,‘傻姑娘’哭了,好像找到依靠那般,卸下了所有的伪装,展露出无助。

  呜呜呜的声音响在静穆的夜色里,渐渐变成嚎啕大哭。

  清影却冷静下来了,即便在这里,十三岁已经是成年了,但在她那里,凰影不过还是个懵懂无知的稚子。

  豆蔻一般的年华,便遭遇了那么多的变故,被迫从温暖的大鸟羽翼里离开,独自面对那些满是恶意的寒风暴雨,还坚持了那么久,真的是很了不起。

  此刻,就让她的‘傻姑娘’放肆地大哭一番,将所有遇过的艰难困苦全都从身上剥离开来,再去学会勇敢,学会爱她自己,能去面对完全崭新的人生,开启完全崭新的生活。

  至于她,从今往后,她会一直陪在她的身边,充当好衬托她这朵娇美红花的无私绿叶。

  毕竟她之所以来到这个世界,就是因着这里有赵凰影这个人存在而来。

  凰影哭了很久,才把头抬起来,她看着清影,露出一个略显憔悴的笑容,清影满目温柔地看着她,然后抬手轻柔地抹去她脸上的泪痕。

  清影温柔地安慰她说:“好啦,都过去了,你还有我呢,嗯?”

  凰影点点头,又吸了把鼻子。

  她默默掏出丝巾,想替清影擦去方才沾染的泪水。

  但又有点心生胆怯,只能将丝巾递给清影,怯生生道:“我弄湿了阿清的衣服,擦擦吧,不然要渗透了。”

  清影接了,随意地擦了下,然后将丝巾叠起,珍重地收进衣服里,试图用一本正经调节气氛道:“凰儿,我洗了再把它还你呀。”

  凰影自然没有意见,清影不好意思让大家等太久,便拉起凰影的手,将她拉到了餐桌前下人们早拉开的椅子上坐着。

  她清了清嗓子,又欣慰无比地说:“今儿过后,我们凰影就长成个大姑娘了,那梅花簪子是我在外边挑了很久的,觉得特别衬你,希望你能喜欢哟。”

  说到这,她难得俏皮地对凰影眨了眨眼。

  凰影的心好像被她长长的睫毛撩拨了下,痒痒的,麻麻的,她的手无意识地摸住那根别在发髻里的簪子,恋恋不舍道:“我很喜欢阿清的礼物,也很开心今晚有阿清陪着,我很谢谢阿清。”

  “嗯,你喜欢就好,我也很开心的,不过,也不是只有我给你准备了礼物,”清影摊开手,在下人面前一拂而过,再推着她背后说,“大家也有礼物要送给你呢,快去看看吧。”

  说罢,只见以王婆为首的下人们纷纷聚在一起,掏出备好的礼物。

  女子的礼物,大多为自己绣的小荷包跟帕子鞋垫,男子则是一些自己淘来或制作的稀奇古怪小玩意。

  凰影一一收下,并对他们表示谢意。

  之后,便是就餐时间,在院子里摆了两三桌的样子,男人们把酒言欢,女人们说着听来的八卦,真是好不热闹。

  宴到半时,外边有人敲门,清影怕凰影高兴了吃太多肚子疼,便携她溜溜达达地走去开了门。

  来人是阿依娜,还有二长老等与她们交善的人,两人和气地把人给请进了门。

  阿依娜笑眯眯地把凰影拉到一边,交给了她一个瓶子,告诉她说:“事情我已经给你解决了,味道十分清甜,时间也从一个时辰延伸到了三天。”

  凰影闻言十分开心,给了阿依娜一个大大的拥抱。

  阿依娜受了这个拥抱,然后嫌弃地推开她说:“都是小大人了,也不知道体谅体谅我,老师饿了,要吃很多好吃的。”

  凰影只能边千答万应地哄着人开心,边将人带进屋里取暖吃酒了。

  屋内,清影在那边招呼着二长老等人,不经意间回头看到凰影跟阿依娜撒娇这一幕,莫名觉得心里酸溜溜的。

  不过她还有压轴礼没拿出来呢,等把这些人都送走后,再把凰儿的心从阿依娜那里拉回来。

  不多时,阿依娜和凰影的单独相处结束,两人回到桌前,凰影又得到了一系列来自长辈们的祝福。

  就这样又重新开了一次宴席,但吃了头场宴的清影凰影已经吃得差不多撑了,便只是偶尔夹了点菜解解馋,更多时候都在与人聊天。

  这个过程可谓是宾主尽欢,除了几个不长眼的长辈非要让她喝一大碗烈酒,代表长大成人的做法破坏这种氛围,可这也被清影只身挡了回去。

  她冷眼看着那个不知跟谁来的所谓长辈,一口干完火辣的热酒,清影面色不变,只是周身的气场变得冷冽起来,震慑得那人不敢再作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