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费追书网>耽美小说>怀俄明的山也在说我爱你【完结】>第37章 不过又一次飞跃山海

  【到家了?】

  杜牧之走得慢,从机场下来以后在老城里一个人晃晃悠悠了好久,都已经半夜杜牧之才打开手机看到微信的消息。

  【到了,我也要睡了,好梦.】

  【好,晚安。】

  这个点了,杜牧之也没想着能收到回复,看着晏淮左立马发回的三个字,杜牧之还未来得及抬起的手指就僵在那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一会儿才收起了手机,重重吐了一口浊气,用力向前迈着脚步。

  面前要迈进不过是一座最普通的民宅,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建筑风格,家家户户的窗漆都已经被雨水冲洗了个斑驳,老楼里也没有安电梯,只能攀着楼梯上去,楼道里的灯也懒散地昏暗,竟是成了夜色的延伸要把人笼罩进去。

  可说实在的,杜牧之就算闭着眼睛都知道回家的路该怎么走,一楼先登七级楼梯到那个小平台,扶着生了锈的栏杆往右拐再登八级楼梯。二楼到三楼如此重复,只是要小心三楼的最后一级楼梯的石面儿缺了一角,容易打滑。

  杜牧之在心里默念默数着上楼的步数。

  这是他童年时一遍又一遍玩过的游戏,当然不会出错。

  “妈,我回来了。”一推门杜牧之就在喊。

  “又弄得一身脏,赶紧去脱下来洗个手,记得打两遍肥皂,指甲缝里也洗干净,给你做了蒜爆鱼。”还正围着个围裙呢,小厨房里抽油烟机乌拉拉地响着,花椒辣子被油爆过的椒香已经充斥了整个客厅。

  杜牧之怔仲在原地,他该相信的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实发生的。

  “还愣着干啥,快去呀。”她一笑。

  “哦哦哦。”杜牧之才反应过来,也知道自己愣了太久,赶紧走到厕所里打开水龙头,仔仔细细地搓洗着,得快一点儿,不能让她等得太久。

  那味道自然不用多说,杜牧之一向不爱吃外面的快餐,因为自己母亲的手艺已经胜了千百倍。鱼肉煮的软烂,正统的川味儿,青花椒红辣子都打在舌尖裹着鱼香经久不散。

  “你赶紧多吃点儿,你瞧瞧你瘦的。”她还在往杜牧之碗里夹着菜,自己还没怎么动口呢。

  “昨儿成绩下来了,我考了班里第三,年级,年级好像是十四五吧。”杜牧之想了想好像是这样的。

  “反正你别给自己太大压力就行,有个大学上就可以了。你那球鞋都踢烂了,妈那天去给你赶集买了个新的就在你卧室里,你回头赶紧试试。”

  “多费钱,老的能穿呢还,你没扔吧。”话是这么说,可是杜牧之还是笑得连刚到嘴边的鱼肉都漏了一点点,新球鞋,嘿,多好。

  “没扔,没扔,知道你喜欢给你摆在那里呢,我抽空给你补好了去修鞋老陈那儿打个胶你再穿。”这会儿她才吃了第一口,娟眉弯弯,眼睛盛满秋水一直望着自己的儿子,怎么都看不够一样。

  “妈,我给你说个事儿。”

  “什么事儿?”

  十多年前杜牧之说了什么事儿呢?或许是关于明天,总之是让她高兴的事儿。

  “什么事儿啊,你可得听仔细了。十几年后你的儿子呀过得挺好,就像他小时候说的那样,去了很多的地方,见了很多的人。他生活幸福,没啥烦恼,只不过啊有的时候会想起你。”

  杜牧之正坐在那张小餐桌上,陈设一应如以往一样,他走之前都收拾好了,什么都没动。

  “那会儿应该还是让你担心了,高考确实没考得太好,不过幸好您要求也不高,我知道你总是觉得我开心就最重要了。不过好歹是考上了您一直想让我去的理工大。大学也挺精彩的,社团活动之前都没想过,打了不少比赛,最刺激的一次差点儿把学校网黑下来被请去喝茶呢。”杜牧之坐在那张椅子上,对着她,手反而紧张的捏在了一起。

  “后来毕了业,顺利找了份工作赚的钱不多不少,反正够自己用,也够给你用。我记得第一桶金赚了有小几万,你不是一直想要那条碎花裙子吗。你可别说你不想要,我知道你糊弄我呢,有啥舍不得的。”

  “我买了一条就叠在你那床头呢,本来想藏起来给你当生日礼物的,谁让你这么久也不来看看我。不过去美国之前我就觉得短时间不太能回来了,就拿了出来。以前生日咱也没好好过过,等你记得来,我给你买一个大蛋糕,冰淇淋水果的那种。”

  “你问还有吗?还有就是后来我嫌工作太烦了,不想打工了就辞职了,也有点小积蓄,拿着我攒的老婆本儿去旅游了,嘿!您可别哭啊,哭啥呢,我又不需要您给我攒,我自己的事儿。”

  杜牧之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她一直都觉得愧欠,没能给自己多留点家底。

  “哎呀,怪我,不能提。不过我真遇见了,我爱的人。”杜牧之想把她眼角的泪抹干净,试了好几次都没能成。“他人很好,有机会吧,我一定带他来见见你,可是妈,这一辈子太长了,我也不知道未来会有什么意外,我总怕我俩会分别,那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要在一起。”

  “我该怎么办呢?”

  杜牧之垂下头来,把刚才短短的聊天记录都给她看了。

  “也不知道你会不会怪我,我也没打算结婚要孩子了。我大学的时候就去做过支教,未来我也想再回山里去教他们读书,把他们当做自己的孩子。”

  月色打碎在眼前,杜牧之知道是母亲让他安心,他还有好多好多话想要告诉她,然而还是得挑点儿重点的事儿。

  “对了,他又来找我了。您早就和他说过不要炒股了,他可不听劝,前一阵子股市大崩盘他被套牢了,欠了两百多万,我哪去给他凑那么多钱呢?”这个他是谁,是杜牧之一直葬在心底不肯回忆的人。

  “你俩离婚的时候这房子不是没给他嘛,你又给了我,我寻思着干脆就把这个地方卖出去吧,学区房还新建了地铁,应该能卖不少钱。只不过得把咱娘俩的家给卖掉,所以我就想问问你同意吗?”

  杜牧之得了答案,却是苦笑了出来。

  “我也猜到了,你总是告诉我他也爱我,也有他的苦衷,我知道你一直不想看我们父子俩闹得这么僵,可又有什么办法呢?不过出去这一趟我也觉得自己改变了挺多,再和他坐在一起应该也吵不起来了,放心吧。”

  说着说着,眼皮太沉,杜牧之还想撑着,他还想再多看一眼,多和她待一会儿,可是哪有一个母亲愿意看到自己的孩子受累呢?月儿明,风儿轻,又是谁在敲打那扇窗棂,不过是记忆里唱起的摇篮曲,快快睡,快快睡,妈妈的孩子好长大。

  杜牧之。三个字,写尽了断舍离。

  挥笔写完最后一墨,杜牧之才最后抬眼认认真真看了坐在自己对面的父亲一眼,半头花白发,形容枯瘦,眉间锁不尽的苦痛。多少年了,父子俩再没这样静坐在一起,没有争吵,只是似寻常一样问及近况,是否安好。

  之前杜牧之也设想过,自己应该会冷眼旁观父亲被生活磨折的惨状,秉持着大不了大家一起下地狱的想法。然而直到面对面,杜牧之也没有提起这些情绪。放在很多年前,杜牧之应该会觉得痛快,可现在他只觉得悲凉。

  “儿子,我知道是爸爸对不起你,但我……”

  杜牧之合上笔盖,站起身来把摊开的白纸装进牛皮袋里递了过去,也打断了杜父的话。

  “你对不起的不是我。”杜牧之如今竟也平静着,只是一点点横穿了十多年的委屈肆意蔓延在心底。“你对不起的人是你自己。”

  “我的爸爸是个大英雄!”幼年时杜牧之常常和自己的小伙伴们吹嘘。

  “大!英!雄!”

  奥特曼最流行了,杜牧之会摆出迪迦的经典动作,和小伙伴们一起打怪兽去了。夜半散学回家,他会骑在父亲的脖子上。成年男子的后枕头发很硬,手按在上面又麻又痒。

  “牧之快给爸爸拔拔白头发。”

  也不是很多,杜牧之用自己的手慢慢黑发,一根一根的挑选着夹在在期间孤零零的白头发。

  “十减去三怎么算?”

  “嘁。”杜牧之故意把音拖得又长又重,既是回答,又是嫌弃,感觉自己的智商遭到了侮辱。

  “哈哈哈,不算了不算了,现在大飞机要飞咯!”男人双臂一展,就架着杜牧之跑了起来,要飞了起来。杜牧之吹了满面的风,乐得直拍手,乳牙的缝隙里还漏着音“飞咯!飞咯!”

  “我的儿子!你将来一定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你要去看一看这个世界。”

  有的人一生都在被童年治愈,而有的人却一生都在治愈着童年。

  杜牧之有时候很庆幸,自己有着一个很美好的童年,可越是这样,他就越不敢再回看接下来的人生路。

  或许生活如白水,爱情也终于在日复一日的生活的漂洗里褪了色。父亲是什么时候变的呢?母亲又是什么时候变的呢?

  慢慢多起来的争吵开始消磨彼此的情感,而孩子只不过是这段婚姻里最可怜的粘合剂。那场出轨终究只是一个引子,噼里啪啦地点燃了早就垒满的对彼此的疲倦。

  杜牧之只记得,自己开始害怕每一个归家的夜晚。

  而后自己和母亲相依为命,其间颠沛不足为外人道。却当真也是一段快活日子,没有了争吵,只有母子俩守在小小的家里,守着小小的温情。

  直到杜牧之高考前夕,母亲去世。

  算数符号都看不清,英文单词也看不懂,卷子上的汉字排列在一起都不晓得有什么意思。杜牧之拿着笔木木然答题,直到看见作文题才清醒了几分。

  挽歌。

  杜牧之写着,只不过是写着自己未唱诉给她听的挽歌。

  满分作文,救了他的高考分,杜牧之晓得,是母亲在救他的人生路。

  我究竟有多想再见你一面?

  父亲呢?

  杜牧之原以为自己会是狠狠地拿话语刺痛彼此,像少年时候一样,摆出浑身的刺儿。可当真正面对面坐下来,他还是没让场面变得这么不堪,用力维持着成年人可笑的体面。

  “爸。”一个字,让坐在对面的男人猛地抬头,瞬间泪流不止。

  “这一定会是我这辈子最后一次这么叫你。我只是希望你听我妈的一句劝,好好过好自己接下来的生活。”杜牧之站了起来,看着眼前和自己有着六七分相似的男人,又透过他的眼睛,看到了或是愤怒或是崩溃的少年时的自己从中走了出来。

  “我只是想让自己好受一点。”杜牧之摆了摆手,他不想再回头去看了,这是一场他和自己的告别。他还得赶紧回去,在所剩不多的时间里多看一眼自己曾经的家,多见一见想要见到的人。

  那些夜晚总是在他梦里出现,一处篝火,又映着乔纳森和大胡子两个人。他们俩正勾肩搭背地坐在一起呢,瞧见杜牧之也来了还招了招手,大胡子扔了一瓶糙酒过来。

  “你俩终于见到了?”杜牧之一饮而尽,眼前的火烧到了脸上,一片红。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

  “我啊,也回家了,只不过家都要被卖掉了。”杜牧之用力搓了搓自己的脸侧,那儿烧得慌,还得重新组织下语言。

  “我爹,不想那么喊他却也没办法。这世界上就这么一个爹,没了他我都不知道喊谁了。我已经喊不了妈妈了,他在那儿就算不见面,再恨,都有个归处。”杜牧之皱着眉头,喝得太猛那酒又太烈,冲得他脑仁儿子都发晕。

  “他要卖就卖吧。本来我以为自己会很生气,会看他自生自灭,可不知道为啥,我居然只是气他活得太窝囊。”杜牧之顿了顿,突然向远处的山大喊着:“窝!囊!废!”

  “我可真是个窝囊废啊。”尾音咽尽在悬于眼角的一滴泪里。

  大胡子适时拍了拍杜牧之的肩膀,估摸着这不善言辞的糙汉子是想给他自己的安慰。而乔纳森呢,只噘着嘴摇了摇头,指了指自己。

  “你可不是。”杜牧之和乔纳森一干杯,又拍了拍大胡子的手。“我没事儿,你放心吧。你教我骑牛的时候可不就说了,哪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呢?”

  大胡子点了点头,他确实这么说过。

  “可我又该去哪里呢?”

  乔纳森和大胡子只微微笑着,听杜牧之慢慢地诉说,又指了指某一段山路。

  而关于与他们在怀俄明中的一切一直在脑海里浮现,杜牧之明白,那是他们在鼓励着自己,从此刻他也想慢慢学会和自己和解。

  杜牧之坐在自己的小书桌上正望着窗外的灰鸟啁啾而过,想着这或许就是旅途的意义?他见证着他们的故事,反过来,他们又在让他勇敢地面对过去,面对未来不可知的路。

  只不过杜牧之也在想啊,自己还算是封建的。母亲常说,人总是在寻着自己的去处,死后也总要沿着生前最熟悉的路,回到故里。有家在,灵魂也有了栖息的地方。

  怪不得啊,大胡子会守着他看了一辈子的山,乔纳森会在最后的日子里一遍遍地唱起怀俄明的家乡小调,他们在找着自己将要停歇的地方。

  何人不寻着自己的去处?

  杜牧之就这么守着老房子,看那秋去雁南飞,自己的母亲辞别人间。经几度林花谢春红,才待得春来时。

  一年又一年,一直守到终于要和它道别的时候。

  他没了去处。

  杜牧之能听见客厅里早就坏掉了的时钟开始滴答滴答地读秒,春风和煦送来一阵皂角香气。野猫正趴在对面小矮房子的屋顶上叫,蔚蓝天空下,懒洋洋地晒着太阳。飞机轰的一声远去,在碧空里卷起白云划破又一道长烟。

  最可怕的事情就是这样了,曾经最习以为常的画面随着时间在你不经意间一点一点地褪色,直到哪一刻你突然意识到了,急迫地想要挽留却还是抓不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彻底消散如烟。

  那种大恐惧终于腾满了杜牧之的心间,他可以和很多人道别,唯独真正面对自己,面对母亲,他想要挽留却无可奈何。

  这么多年都是这样,只不过这次来得格外得气势汹汹,黑云压城,连天都暗了下来,要将孤零零地杜牧之笼罩。

  已经分开将近一个月了也没个消息,晏淮左一直忙着定修改方案,现在终于没忍住。

  虽然只是日常的问好,但晏淮左还是反复修改了很多次最后才简简单单地发了句“最近怎么样?”过去。

  仿佛不经意的,就是老友正常的一句问候。

  可是等了一天两天,还是没有得到回复。一开始晏淮左还是觉得杜牧之在忙,最后终于坐不住打了个电话过去。

  Craving you.

  铃声还是那首歌。

  而当萌托唱到when we kiss的时候,电话终于被接通。

  “喂?最近怎么样了,看给你发消息也没回就……”那头儿还没声,晏淮左没说下去。

  “淮左。我没有家了。”杜牧之声音哑得可怕,晏淮左的心瞬间揪在一起。

  “你能不能来啊?我好想见你,你能不能来啊,你能不能过来陪我一会儿,就一会儿……”说得太委屈,最后居然开始啜泣。

  “不哭了,乖,等我。”晏淮左什么也不想问,分屏出去立马买了张晚上抵徐的机票。电话就这么一直接通着,他听着杜牧之一点一点把情感宣泄,听着声音渐渐弱下去,呼吸慢慢变得平稳,可能是睡着了吧,晏淮左还是没挂,一直等到登机的那一刻,他才挂断发了一句,“好好睡一觉,你醒过来就会看见我了。”

  不过又一次飞跃山河,他们也终将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