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费追书网>玄幻奇幻>欺世盗命>第五十章 杀意何纷纷

师父说的许多话,易情都难以明白。她说的话仿佛都有几层意思,他时常觉得自己驽钝,不解其中真意。

天穿道长又说:“倘若说,你在外头借了许多银子,要被人取羊羔儿息,被人拿木棍追着打,这难道不是段恶缘么?要是将它断了,倒也不坏。”

易情再望向她时,只见她脸上方才的哀婉之色已不见了。

“嗯,听来倒是不坏。”易情心中略舒,“若真如此,那群女客既得了良姻,又断了恶缘,可真是大大地走运了。”

他不知这话是不是天穿道长特意要说给他听,免得他良心不安的。可转念一想,他连心都没有,才没甚么良心。

身旁忽而传来一声惊叫,易情扭头,却发觉秋兰已从马扎上登地起身,跑到微言道人身旁,叫道:“道人爷爷,你怎地啦!”

微言道人不知怎地已将浑圆的身躯蜷起,两手扒拉着咽喉,吊死鬼似的吐着长舌,有一口没一口地往外吐着白沫。易情忽地想起上一回众人惨死屋中的凄惨光景,心头一紧,也赶忙奔过去,抚着微言道人的背,叫道:

“喂,胖老头儿,你怎么了?是吃花生米卡着颈子了么?”

他重活一世,得处处留心异变才成。上回众人死得不明不白,而他也未能揪出幕后黑手。

胖老头脸胀得血红,虚虚地呼气:“不…不是……”

微言道人颤巍巍地抬手,指向滚落在地的药蒲芦,香杉木塞子落在一旁。微言道人汗湿重衣,忽而开始大口干呕,将十根枝头狼狈地塞进口里,口齿不清地叫道。

“老…老夫吃多了酒,不、不慎将那…葫芦里的玩意儿……当酒吃下去了!”

易情将那葫芦拾起来,转过来一看,上头贴着缚神咒、秽迹符,正是微言道人用来盛凶魂的封器。

“……不是罢,蠢老头儿。”易情将那葫芦翻来覆去地瞧看,他还记得里头盛着个曾夺过他一回性命的凶魂。他几乎无言以对,“你真将这一葫芦鬼怪给饮下去了?”

微言道人在地上直打滚,两条腿扑腾个不停,像被浪打到河滩上的鱼儿。他哭丧着脸,叫唤道:

“是呀,是呀,老夫就是个迷瞪蠢蛋!吃得一时兴起,嘴里仍嫌寡淡,便想再就几口前些日子新得来的三白酒,不想揭错了葫芦,吃错了酒!”

易情将木塞一盖,将葫芦塞回他腰里,拍了拍,便站起身来,向堂屋外走去。

微言道人趴在地上,眼巴巴地叫唤:“易小子,喂,你要去哪儿?易小子!你不理会老夫了么?”

“是呀,就是不理你了。长这么大个儿了,吃一两个鬼怪也不打紧罢。”易情朝他咧嘴一笑,“谁叫你前些时候老往我身上贴秽迹符,还偷吃我的饭食,你害了我,我就偏不要理你。”

说着,便对屋中的祝阴招手道,“师弟,出来罢。咱们出去走几步,消消食。”

祝阴听话地放下瓷碗,跨过在地上撒泼打滚的微言道人,跟着他走出堂屋。月牙像小小的角弓,渐渐被黑云盖遮,从云层里泻下的光只有微明的一点。穿过细草掩映的石阶,袍角掠过草尖涟涟水露,在衣上落下了泪痕似的水迹。天坛山里很暗,易情和祝阴站在墨色的夜幕里,彼此望不清对方。但奇的是,易情仿佛觉得祝阴在笑。

“师兄,您真不理微言道人了么?祝某瞧他误吃了鬼怪入肚,当真是难受得厉害。”

“我还有要事要办,没空理他耍宝。”易情将两臂枕在脑后,“那老头儿是自己造孽,自讨苦吃。这世上哪里有会将自个儿捉来的妖怪吞吃的糊涂蛋?我今天算是开了眼了。”

堂屋里忽而传来条凳、方桌倾翻的裂响,遮户的草席里隐约透出微言道人手舞足蹈的影子。那老头吃了一葫芦的妖魔后,忽而狂性大发,将襟衽扯裂,秋兰吓得大叫,三足乌和玉兔满屋子蹿动,像是一场闹剧。

易情无奈,说:“走罢,师弟。反正师父在堂屋里,不会闹出甚么大事。伞剑‘定风波’在她手中,天底下无论甚么妖邪都奈何不得她。”

祝阴笑着背手,跟上来几步,问:“那我们去何处?师兄说的‘要事’,可需祝某也一同去办?”

两人在黑暗里对视,在黧黑的夜幕里会心一笑。易情咧嘴笑道:

“去山门处巡一周,去给那群要来杀咱们的灵鬼官接风洗尘。”

风萧月黯,虫鸣切切。两人围着无为观绕了一周,却不见半个人影。含雨乌云堆在头顶,凄冽凉风裹遍天坛山。

易情一面走,一面理着乱如蓬麻的心绪,他猜上一世众人是死在了灵鬼官手里。照祝阴说辞,七日之期一至,灵鬼官定要除去已定了鬼名的妖鬼。他不知祝阴为何迟迟留他不杀,明明这小子成日在自己身旁转悠,却总似犹豫着没有动手。莫非是想将自己养肥了,再好好杀他?

总之,祝阴留了他逾七日不杀,这事儿若是不向灵鬼官禀报,恐怕也无人会知晓。可大抵事情便坏在他与祝阴下山除三尸鬼的那次,等着他俩的不是食人精气的三尸鬼,而是漫天细蠛与凶暴的大力鬼王弓荼。在那时,灵鬼官白石奉命下界,正恰撞见了他俩。

有第二位灵鬼官在场,恐怕祝阴留他不杀的事过后便传遍了天廷。

易情愈想愈怕,寒意涌遍周身,一切的源头约莫在于他撞见了白石。他本不该下山,应该在上一回死时便与天书通好气,在天穿道长要他下山之时活过来,回绝这个要求。

耳旁忽而传来一声轻唤,像蝶羽般轻轻搔动着听户。

“师兄,您在想甚么?”

易情猛然侧首,却见潮润的夜烟里,祝阴正含笑望着他。

“您是不是在想…究竟是哪位灵鬼官知道了此事,又会是谁来杀我们?”

这小子简直是会读心的妖法,易情点头,祝阴凭借流风得知了他的动作,一面踏着石阶,一面道:

“白石是祝某交好的同侪,先时也是他告知祝某七日杀鬼令时限的事,自然不会出卖祝某。至于今夜前来杀我二人的,恐怕便是灵鬼官之首龙驹。”

易情听了,又点点头,“果真是他。”

祝阴有些愕然,静默了稍许,道,“师兄果真不怕他?龙驹大人可是在天廷中教众仙闻风丧胆的杀神,这天底下不论仙与妖,皆是惧他的。”

“我可是最厉害的神仙。”易情又自负地吹嘘道,“要是他不来,其余灵鬼官还不配杀我。”

祝阴早听惯他这般揄扬自己,倒也不以为意,又说,“其实,祝某知这回是龙驹前来,倒还有一个原因。”

“甚么原因?”

“那面祝某石室中的壁画,是以神血所绘的。师兄可还记得么?它是一面活着的画,能映照出天底下的万象。祝某在其中看到了龙驹的影子。”

易情倏地想起那面妖冶而诡异的画壁,那是以血绘就的么?仔细想来,那红不同于辰砂、赭石,倒像是血凝结后的黑红。可即便是神,身躯中怎会能流出这么多血?一时间,他只余胆寒心悸。

祝阴勾唇微笑,笑意里带着缱绻之情,“那是神君大人画下的。”

易情张了张口,半晌无言。空里传来隆隆的雷声,像有千乘车驾声势浩大地经行。有纷纷雨丝飘落了下来,拂在头颈上。

“师兄小心。”祝阴忽而上前一步,将他拦在身后,“灵鬼官多使降魔雷法,人间亦有神霄、清微等派仿习。落雷的时候多半是他们动用宝术,不知他们是否便在左近。”

望见这雨,易情忽而想起一事,向祝阴发问,“说起来,你们灵鬼官里有人是会操使雨的么?”

“雨?”祝阴皱眉。

“对,黑色的雨。”易情问,“有没有灵鬼官的宝术…是会降下能湮灭一切的黑雨?”

上次众人丧命于堂屋中,尸体犹如蜂巢般尽是孔洞,约莫就是被这黑雨淋了满头满脸。天穿道长将神伞交予了他,也死在那场无边的黑雨之中。

易情猜那是灵鬼官的宝术,有人杀死无为观中诸人,剜出祝阴心脏,将尸首吊在山门处。不是只有鬼怪才有这般险恶心思,神灵往往比妖鬼行事更为惨绝。

电火劈开夜幕,天地在一刹间落入茫白。

祝阴的面庞也如雪般惨白,他抿着口,似在犹豫,却始终不发一言。

绵绵细雨里,易情忽而觉得肉跳心惊,他猛地伸手,捉住祝阴手腕,紧忙道,“还有,我还想问一事。你们灵鬼官被剜出心脏后,便会死么?”

这回祝阴总算启齿了,沉默片刻,他说:“不会。”

“灵鬼官是神官,魂神寄在九霄,不会因降于凡间的肉身被灭便死去。不过祝某不同,祝某如今也是凡人,不必剜心也会死。”说到后来,他露齿一笑。

“剜出人的心,究竟有甚么涵义?这是某种术法、仪式么?”

祝阴缓缓道,“‘心平神和,而道可冀。’人心是…成仙之本。精气、宝术、人之根本皆在于心。还有一说,是觉得心可作为礼祀之物。”

“礼祀?”

“就是祭天。”祝阴说,嗓音低沉而森然,“将人作为祭品,送上祭天台,殷商时便已有此等做法。将人心剖出,头颅以十数摆列,尸躯推下祭坑。”

易情瞠目结舌,“这是为了甚么?杀了这么多人,便会教上天动容么?”

“是为了请古时的神灵。”祝阴低声道,“师兄不曾想过么?神灵的传说在人间流传的时候,往往是不尽相同的。用古时的祭祀礼法,才能请下古时的神明。”

这些话教易情听得一头雾水。他先前总觉得祝阴被剜心这一事有些蹊跷,还隐隐猜测过,是不是要将心剖出,才能彻底杀死灵鬼官。可祝阴却同他说,这是古时祭天用的仪法。若真是灵鬼官杀了祝阴,又为何要特地替他剖肝?

疑问如迷雾般聚拢在心头,易情甩甩脑袋,用袍袖抹了抹水漉漉的发丝。他俩已在雨里站了些时候,身上已湿了许多。

算了,他如今还是有许多事儿不曾弄清,就在这里想想如何对付灵鬼官龙驹罢。

天坛山中风雨凄迷,缭绕烟水似带来销骨寒意。雨声渐急,豆子似的迸落在肩头,微微的发疼。易情抹了抹头脸,只摸到一手的凉水,所幸这不是那夜噬人血肉的黑雨。

他正低头踱步,一抬头,却见祝阴安静地站在雨里,身子立得似是有些僵硬。

易情说,“喂,师弟,虽说这时候是个大夏天,可你若觉得寒冻,还是回屋去拿件大氅盖在身上罢。反正现在,你的那群好同僚都不曾来,咱们还有时间。”

祝阴却在喘气。他的声音短促,仿佛被人攥住了脖颈。他艰难地摇头:

“不,他们…已来了。”

电光犹如凛冽的剑锋,刺破黑暗。骤风倏然穿过繁密的枝桠,狂舞的枝杈如同无数高伸的利爪。茫茫雨色里,易情倏然望见祝阴胸前一片血红,那红不同于道袍的赤红,像一块补丁,突兀地缀在胸口。

祝阴在流血,不知何时,一把银剑已没入他胸口。

方才在白电横空的一刻,有人将银剑猛地掷出,趁着他们在电光中失神的一刹偷袭得手。那是灵鬼官的银鎏金剑,饰着剑,寒光在其上潺流,像凝着紫霄的星辉。

“师弟!”易情心头狂震,倏然惊叫。

祝阴齿缝溢血,却仍在虚弱地冷笑:“祝某如今…是凡人,竟衰弱到……连一柄小小的降妖剑…都难以躲过……”

易情往山门处瞥去,这一瞥却教他如遭五雷轰顶。

不知何时,长阶之下,黑色的影子已将无为观围得密密匝匝。灵鬼官们头戴铸银面,身着玄衣朱裳,无数支剑戟背负在他们身上,密密层层。墨黑的影子铺天盖地,夜色里仿佛伏着百万雄兵。

暴雨之中,灵鬼官们缄默伫立,唯有杀气如骤风狂澜,卷向石阶上的两人。

而就在他们身前,有一人英姿神勇,头顶粲然金冠,黄金面生光夺目,身负错金銎内戈,左手握鲨皮软鞘。

仔细一瞧那鞘中已无剑的踪影。那人右手向前直伸,两指仍保持着拈剑的姿势。他率着灵鬼官登上天坛山石阶,于惊电一闪间将其中降妖剑掷出,直刺祝阴胸膛。

那人不是龙驹。他摘下黄金面,雨水滑过那年轻而光洁的面庞。那是易情和祝阴曾见过的一张脸,前一回见时,那张脸上写满恭谨,像条跟在祝阴身后的叭儿狗,如今却煞气四溢,宛如阎罗恶鬼。

白石站在黑压压的灵鬼官前,抱拳揖了一揖。

他露出一口森然白牙,亲热地道:

“祝大人,还有祝大人的师兄,白石来送你们复归尘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