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费追书网>耽美小说>入骨画魂【完结番外】>第三十四章 长离

  北城外山道崎岖,马车徐徐而过,车辕声回荡在葱茏佳木间,且落寞且寂寥。

  车厢内只有凌世新一人,他木然地望向车窗外,那座渐离渐远的城,正蒙翳在熹微晨光中,一切都一如往昔。

  可如今,那里已成为他今生再也无法回去的故土,长埋了他近半生喜乐悲欢的所在。

  父亲已于昨夜自缢于那幅字画前,隋管家也于当晚殉主。

  锦帕包裹着的翠玉碎片被紧握在掌心中,断口突兀的棱角深深刺痛着他,父亲留给他唯一的遗物,便只有这些零落的玉片,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凌世新阖上红肿的双眼,略有些凄哽道:“老霍,稍停下……”

  霍晁古闻言纡停了马车,回身掀开厢帘,道:“怎么了云初?可还有什么未了的事?”

  “没有了,我只是想再看看……”

  再看看这片热土……

  他艰难地睁开眼,最后眺望了几眼晨曦笼照下的京城,随后垂眸掩去眼眶中的泪,道:“走吧……”

  今日一别,从此山高路远,不知今生还能否再得相见之日……

  回首万里,故人长绝。

  谨盼故人岁岁安康,所愿皆偿。

  临行前,凌世新曾恳求霜影将自己房中那口他悉心珍藏的花梨木箱带回乔府。

  那口木箱中是满满一沓水墨画。

  当齐亓得知这一消息时,顾不得发着高热,未着鞋履便扑下了床,踉跄着奔向院中那口木箱,他探出手,颤抖着将木箱打开,箱中所存放着的正是他曾经亲手所绘的那些画。

  原来,这四年来他所有的画作,皆是由凌世新自掏银两买下的。

  他不忍见齐亓为了生计奔波,亦是知晓以他的性子定然不肯无故接受他的施济,可在这座偌大的京城中他并无朋友,更何谈销路,只得以这样“愚笨”的方式从旁无言地帮扶……

  齐亓趴在木箱上泣不成声,泪珠滚滚而下,将纸上早已干涸的墨迹洇开了大片。

  他未曾料想到,昨日城中所见,或许已是此生最后一面。

  乔珩走到他身侧,稍迟疑了片刻,才俯身揽过他的肩膀,轻声哄道:“亭砚,你还病着,地上寒气重……等你病愈了再来怪罪我,好不好……到时我认你打骂……”

  “玊之,不怪你……”

  要怪就怪这贯会愚人的宿命……

  话音未落,他忽觉眼前一片晦暗,而后便无知无觉地瘫倒在乔珩怀里。

  这场高热来的骤急,病势又多次反复,因而齐亓缠绵病榻已有五日余。

  为此,乔珩派人前去向皇帝告了假,这段时日皆是不眠不休守在他身侧。

  每每见到他日渐消瘦苍白的面庞,和那些沾拭不尽的汗和泪时,他只觉心口一阵阵发紧,握住齐亓皓腕的那只大手亦在不住地颤动。

  德叔端着汤药刚刚绕过屏风走进内室,便瞧见乔珩执着齐亓的手,肩头轻颤,似是在无声地抽泣。

  他当即停下了脚步,将药盅轻轻放在桌案上便退出了房间,又将房门缓缓带上。

  当年乔珩受尽鞭笞杖刑,全身上下找不出一处好皮,血肉也连同里衣粘连生长在一起,即便如此,在替他清理创口的过程中,将深陷在皮肉中的布料剥离开,剐去成片溃烂的血肉时,德叔也不曾听闻他痛哼过一声,更是不曾见过他落泪。

  若是齐亓的脆弱只肯在他一人面前显露,那么,乔珩的眼泪只会落在无人知晓的地方。

  老管家不由得为之动容,这些日除了打点好府中事务,备下汤药后便会前往佛堂,向着满殿神佛虔心祈祷,只盼望着齐亓能尽早转好。

  兴许是乔珩日夜悉心的照拂未得辜负,亦或是德叔的祈祷得了还报。

  齐亓终是在昏睡了七日后的夤夜中醒来。

  当他抬起沉重的眼睫,恍然间只见卧房外室明着一盏烛灯,火光柔曳明灭,洒映了一室昏黄,纵然已有数日不见天光,此刻也并不觉得刺眼。

  稍偏过身,发觉乔珩正合衣守在卧榻旁,双目轻阖,如山的眉眼间蹙蓄了浓重的倦意,齐亓微微抬手想去抚一抚他略显蓬乱的发丝。

  觉察到他这一细微的动作,乔珩霍然睁开眼,本能地牵起那只仍有些虚弱的手,温存地贴敷至颊边,道:“亭砚,你醒了。”

  掌心摩挲着他颊边细碎的胡茬,身子向他又挪了寸许,似是要将他看的更清楚些。

  乔珩将他的手捧至唇边轻吻。

  伴着漫过窗棂的一抹寡淡月色,齐亓望见他眼底遍布着的血丝,心底宛如被钝刀剖开一道深长的口子,伴随着呼吸,心头的痛愈演愈烈。

  他猛地倾身扑入乔珩怀中,抽噎轻唤道:“玊之……”

  “我在。”

  乔珩将他环抱住,伸手替他抚顺披散的长发,“亭砚乖,不哭了,今早霍先生来信报了平安,他们一路顺遂,你尽可放心。”

  “谢谢,玊之谢谢……”齐亓抱的更紧了些,床榻上的锦被跟着滑落在地。

  昏睡的这几日里,他做了许多光怪陆离的梦,有关于凌世新的,有关于过往的,还有些梦醒时已记不清了。

  他呜呜咽咽地伏在乔珩耳畔嗫嚅了许久,直到说的累了,才安静地在他肩头睡去。

  睡梦中,他依旧紧紧攥着乔珩的手不肯放开,不时喃喃地说着谢谢。

  如今已是最好的结果,他别无所求。

  此生相距千里路远,惟愿共望今夕月圆。

  病愈后,齐亓重新投身于榫卯器的绘制中。

  除此之外,他会于每日午时出门,坐在乔珩下朝回府的必经之路上的茶楼里,叫上一壶茶,边饮茶边等着乔珩经过。

  同时也是在等待着大哥的出现,不过,即便得见,齐猛也只是冷淡的避开,不愿与他多说一句。

  最终也都是以齐亓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收场,而这时,他总是强装笑颜对乔珩轻道一声无事,还有来日。

  待到他抚平心绪,两人又会一同前往集市,一来二去,便成了这间小集的熟客。

  不日,坊间又有各式的传闻不胫而走,多是绘声绘色地讲述着乔指挥使大人与“夫人”之间如何恩爱云云。

  每当齐亓听闻有人在旁议论,便会红着脸与乔珩拉开些距离。

  而乔珩对此却不以为意,大方的拉起他的手,一路并肩而行。

  自他掌心传来的温度是最无言的抚慰,一如既往地安抚着那颗惴惴不安的心。

  长街人潮涌动,二人一路走的很慢很慢,似是要将往后一世都如此刻这般慢慢携手而过。

  相互握紧的手渐渐变为十指紧扣,乔珩忽然开口说道:“你本就是我的夫人,他们所说的并无错处,琅城那晚你也应下了……”

  闻言,齐亓只觉满颊烧红,烫热疾急遍布了耳根,“玊之!……”

  “不说了,不说了,你先前所说过的话,我权当不曾听过便是。”说罢,他又作势轻叹一声,字里行间满是掩盖不住的失落。

  “不是的……我先前所说还作数的……”齐亓越说话音越微弱,一句话说到最后几乎没了声音。

  乔珩侧头离他更近了些,佯装着并未听清,道:“亭砚,你方才说了什么?街上人声嘈杂,未能将你所说的话听得清晰。”

  这话刚说出口,齐亓便手指施力捏了他的手背,羞赧地将他得身子又向下拽了拽,道:“你离我近些,我再说与你听……”

  依言倾身凑到他身前,乔珩的唇边扬起似有若无的笑意,侧颜在日光里显得温和而疏朗。

  那人明明已经近在咫尺,齐亓却迟迟不发一言,就在乔珩疑惑着转头看向他的瞬间,一个吻轻轻落在他唇上。

  一带而过,却在心潭激荡起涟漪万千。

  晚膳过后,乔珩转眼的工夫便寻不到齐亓的踪影。

  向正于廊下打扫的德叔问询后得知他方才匆忙地往后院的温泉池去了,怀中还抱着一叠新制的水红色衣衫。

  提起他怀中抱着的红衣,德叔擦拭廊柱的动作慢了下来,不解地自语道:“齐公子素来只着黑白两色的衣裳,前些日不知何故,突然托老奴帮忙定制了两身红衣……”

  意识到自己有些失言,德叔忙补上一句:“老奴只是觉得那黑白两色太过清寡,鲜丽些的色泽才更衬齐公子的年岁。”

  乔珩听罢只微微笑道:“我去看看亭砚,府中上下还劳您多费心。”

  将那身素缎裁制的红衣小心搭放在池旁的屏风上,齐亓随意地用发带将长发绾起,褪去身着的外袍,卸下护臂,缓步踏入池中。

  月上梢头时,天穹中星子隐现,四隅蝉鸣嘒嘒。

  浸在温热的池水中,齐亓望着遥遥的玉津,似是照见了北疆仲夏夜浩瀚无垠的星海。

  曾经朝夕相伴的大哥,如今却如这天上星一般,可望不可即。

  或许,只有等到火铳问世,才能够名正言顺地与他见上一面。

  攀附在池边枕臂兀自出神,直到乔珩环上他的腰际方才收回思绪,转身挤入他怀中。

  齐亓的眼角被水雾氤氲的有些微湿,睫帘低垂轻颤,他虽在浅笑,落入乔珩眼中的却是清浅的怅然。

  “在想些什么?”

  “没什么……”

  轻捧起他的脸颊,俯首在额前落下一吻,而后点过眉眼鼻尖,终落于唇瓣,嗓音柔暧低沉道:“亭砚,暂且忘却那些,今夜只想我,好不好。”

  蚀骨的柔情旖旎在此刻如一味良药,足以慰平心忧。

  齐亓满腔悒悒皆遁入这夜撩人的月色中,愈渐风起云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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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修改好了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