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上便是三月三上巳节,京城几个行头要联合着办灯会,晏含章作为东市行头,这几日也是忙得不可开交,过目的账本得有半人高,选花灯样式选得头晕目眩。

  这日一大早,便被绸缎铺子大掌柜叫去,商量着定了彩绸的尺寸,说得口干舌燥,晌午回到府里,猛灌了一大碗热茶。

  正在书房看着这几日的账本,钟管家端着点心进来,禀报几句灯会的进展,说乐青在东市安排得很妥当,足以独当一面了。

  又随口说了句晏含章关心的,“方才在街上遇见方少爷了,他今日没去储公子西市那儿忙活,带着小卯生到裕成河泛舟去了。”

  晏含章把胳膊撑在书案上,揉着疲倦的眼睛,“泛舟?跟个孩子泛什么舟?”

  “跟他相公都没泛过舟,一块儿喝粥都很少,跟这小子去泛舟了?”

  “如此风花雪月之事?宁愿跟个鼻涕都擦不利索的孩子去,也不愿同他相公去?”

  钟管家知道他这几日忙,心里急躁,便轻声安抚,“您跟娃娃置什么气?说不定是卯生难缠,方少爷又惯着他,这才带他出来玩的。”

  “一定不是方少爷自愿的。”

  晏含章开始无理取闹起来,“现在是娃娃,难道不会长大么?”“这样朝夕相伴的,等他大了,岂不是近水楼台?”

  钟管家很无奈,“少爷,您又乱发脾气不是?瞧这是说的什么话?”

  “之前你说的准不准?”晏含章抬眸,“这娃娃当真是他捡来的?”

  钟管家使劲儿点头,“千真万确,似乎是两年前,方少爷在巷口石桥洞里瞧见的,包在襁褓里被人丢弃,都快死了,方少爷觉得可怜,就把他捡回去了。”

  晏含章揉了一阵,眼睛舒服一些了,火气也稍微消减,又问:“我走那几年,他当真没认识过什么娘子?”

  钟管家很笃定,“据老奴的了解,绝对没有。”

  晏含章低声嘟囔,“那他对这娃娃那么好,跟亲生的似的。”

  他一抬头,看见案头摆着韩旗送的那对磨喝乐,“怎么把这东西放这儿了?”

  “噢,”钟管家道,“这几日乐青不在,花嬷嬷让当归收拾少爷的卧房跟书房,应当是这丫头觉得这对娃娃好看,就摆出来了。”

  晏含章听着耳生,“当归?”

  “上回在老太爷府里要的那个丫鬟,改了个名字,叫当归。”

  “当归。”晏含章默念了一遍,失笑,“怎的取了这么个名字?”

  他把案头的磨喝乐娃娃拿过来,用指腹摩挲上面的衣饰纹路,“钟叔,您出去吧,我歇一会儿。”

  ……

  他想起半年前,刚从仙山回来,回府洗去一路的风尘,在镜子前换了好几身袍子,熏得香喷喷的,美滋滋去寻八年未见的方兰松。

  一进玉丁巷那间院子,还没来得及叫人,就见着那一个娃娃跑出来,歪着头打量他,然后奶声奶气地抬头,对着修屋顶的方兰松叫爹爹。

  “爹爹,有个好看的哥哥来了——”

  听见前两个字,晏含章还以为方兰松搬家了,抬头往房顶上瞧,只见一清瘦男子站在瓦片上,颇有些惊愕地往下看。

  视线交汇的那一刻,胸口一股火猛地升腾起来,晏含章费力喘息着,脚上险些站不稳。

  旁边的娃娃趴在院中的石桌上,好奇地问他:“神仙哥哥,你是来找我爹爹的么?”

  晏含章见这娃娃约莫四岁的样子,温和地点点头,后槽牙却忍不住细细地磨了起来,“屋顶上那是你爹爹?”

  娃娃对着他甜甜一笑,“是啊。”

  方兰松从屋顶上纵身跃下,拍了拍身上的草屑,石桌上趴着的娃娃倒腾着两条短腿,跑过去抱住了方兰松的大腿,“爹爹。”

  方兰松揉了揉他的脸颊,颇有些拘谨地走向晏含章,“你是…阿宣?”

  仙山的师父唤他“含章”,自从娘亲走后,父亲也不唤他乳名了,时隔八年,再听见这个称呼,晏含章的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见状,方兰松似乎察觉自己的冒犯,赶紧改口:“晏公子。”

  晏含章感觉自己一颗心摔得稀碎,冷哼一声,对方兰松笑了笑,语气奇怪地道:“方少爷这是,成亲了?”

  “怎么不送份儿帖子给我?好给你家娘子添些礼。”

  方兰松被他问懵了,呆呆地问:“什么娘子?阿…晏公子在说什么?”

  方兰松身后的娃娃抱着他的大腿,伸出头来甜甜对着晏含章笑,“爹爹,这个哥哥真好看,长得像神仙,衣裳也像神仙。”

  被夸好看,晏含章是很高兴,但是他抓住了另一个重点:“哥哥?我跟你爹岁数差不多,他能当你爹,我也能当你爹,叫什么哥哥?”

  似乎是晏含章语气过于冰冷,娃娃嘴巴一扁,抱着方兰松抽泣起来。

  方兰松轻轻拍着他的肩安抚,看向晏含章的眼神有些慌乱,弱弱地道:“他只是个娃娃,哪懂这些,你别…对他凶。”

  晏含章有些委屈,语气却更强硬,“我凶么?”

  这一下又吓坏了娃娃,张着嘴大哭起来,方兰松紧蹙着眉,蹲下身去给娃娃擦眼泪。

  晏含章觉得自己很是多余,转身离开了这个闹哄哄的院子。

  真行啊,娃娃都这么大了,算下来十九岁成亲,十八岁遇见娘子,闹半天十七岁便把自己给忘了。

  晏含章没察觉气愤之间,把自己与方兰松的“娘子”放在了一个位置,本来,他只是来寻八年未见的兰松哥哥,却没想到他已经成了亲。

  成亲了,哪还能日日陪我出来玩,我在他心里的地位瞬间变成了第二。

  不,现在有了娃娃,自己就是第三。

  他接受不了。

  不自觉便走到了玉丁巷口,晏含章越想越气,不行,必须回去问个清楚。

  一转身,正好撞进方兰松怀里。

  方兰松往后退了半步:“抱…抱歉。”

  他抬起手,抬到一半又收了回去,从袖子里拿出一方雪白的帕子,笑着递给晏含章,“草屑沾到你胸口了,用这个掸一下吧。”

  他又不好意思地补充,“干净的,我没用过。”

  晏含章接过帕子,见上面一角歪歪扭扭地绣着一束松枝。

  方兰松挠挠头,“晚上无事自己乱绣的。”

  他拍了拍身后娃娃的后脑勺,娃娃便磨蹭着走上前来,抓住晏含章的袖子,用还有些红的眼睛盯着他:“晏哥哥,你生气了吗?”

  又听见哥哥这个称呼,晏含章冷哼一声,居高临下地直视着方兰松,“你是带他专门来气我的是么?”

  娃娃抓住晏含章的袖子,左右晃了晃,“晏哥哥,爹爹……”

  他转头看了一眼方兰松,继续奶声奶气地道:“兰松哥哥说了,以后不许我叫他爹爹,跟晏哥哥一样,叫他兰松哥哥。”

  晏含章架不住这仰头对自己甜甜笑着的奶娃娃,面无表情地摸了摸他的脸蛋儿,对着方兰松嘴角一牵,“不许儿子叫自己爹,这是什么鬼意思?”

  “被娘子赶出来了,准备把自个儿拾掇拾掇,再找个下家儿?”

  “那你是想找个娘子呢,还是想找个相公?”

  “我告诉你,休想拿当初那封信赖着我,我这儿可不是善堂,什么人都要。”

  方兰松脸颊有些发热,“什么信?什么赖不赖的?你在说什么?”

  “这娃娃是我捡来的,我没…没成亲。”

  晏含章心里突然松快下来,但仍是不太相信,“捡的?谁信呢?你以为这是大白菜啊,随便就能捡着?”

  方兰松上前来,揉了揉娃娃的脑袋,抬头对晏含章浅浅笑着,露出两颗尖润的虎牙,“真是捡的。”

  晏含章没想到他会离自己这么近,马上移开目光,低头捏了捏娃娃的脸蛋儿,“那你再给我捡一个瞧瞧。”

  方兰松的声音低了下去,晏含章却听得很清楚,他说,“十四年前,巷口石桥上,不就捡了一个。”

  ……

  “负心薄幸。”晏含章赌气一般,把手里两只磨喝乐娃娃分开,一个放在左边,一个放在右边,似乎仍不满意,伸手把稍矮的那只弄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