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如果无人信仰, 那或许也不过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类。
在百无聊赖的等待之中，芬恩这么想。
他在等待出庭, 等待那个所谓的公开审判？他觉得这是没有意义的事情, 但他对面的人却如此坚持，所以他也就可有可无地答应了。
他对人类如何安排他，并没有什么兴趣。
他想到晨星。
两个晨星。
关于那位人类晨星，其实他还有一些没说出来的事情。
比如说, 他们曾经想过要唤醒虞时。
具体什么时候, 芬恩已经忘记了。但总之是在人造天堂计划尚未成功的时候。他们还没有取得突破, 有些人变得焦躁, 甚至想要回到闻今歌的那条道路上。
事实上，他们也从来没有完全放弃那条道路, 尽管芬恩再三重申，人造天堂才是繁星计划唯一的未来, 但仍旧有人在暗中进行生物学相关的实验。
芬恩一直认为, 生命基底实验，以及其他的生物学实验，可以作为人造天堂计划的附属。
也就是，他们能够以某种方式改造现实, 所以才需要用到那些生物学方案, 比如说, 让人类拥有其他宇宙种族的能力。
这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芬恩尽管傲慢，但要是人类想要待在现实里的话, 那他也不会强求。
但在那个时刻, 繁星计划内部却有成员想要重新去到另外一条道路上。
他们想要唤醒虞时, 想要在这个古地球人类身上进行某种生物实验, 探寻人类身体的极限。那大概是在他们获得了米尔族的资料, 并且彻底解密了关于异族的那部分档案之后。
他们也想成为米尔族，也想对人类动手脚。
那是芬恩难得暴怒的时刻。
所以最终，是他让虞时避免变成奇形怪状的生物。虽然虞时也不可能因此而感激他。
在这漫长的时间里，芬恩并不是不会感到愤怒。很多时候，他的愤怒来自于一种无力感一种比其他繁星计划的成员更加深刻的无力感。
他盯着这群人，心想，在那些更古老的繁星计划成员，思考着人类的未来究竟要走向何方的时候，他们是否会想到，后来的繁星计划成员，都变成了这种人？
这里面有科学家，有商人，有政客……有形形色色的人类。某种意义上，他们也像是一个小小的社会，有矛盾、有争端、有复杂而混乱的议题。
芬恩是其中之一，拥有最多的话语权，那是因为他最早提出人造天堂计划。但那并不意味着，他就一定能让所有人都听话。
他偶尔会回忆起自己还“活着”的时候见鬼，他现在也还活着，虽然是不死不活。
他还活着的时候，很早就已经功成名就。有一段时间，他觉得无聊。
现有的课题无法推进，过往的课题又显得苍白无力。人类的大脑像是天上的星星一样，越是靠近，就越是丑陋。
他甚至花费时间钻研过心理学。这总归是和脑科学有点关系的。
正是一位心理学家为他引荐，让他加入到了繁星计划。
现在在等待审判的这一刻，芬恩开始思考，这是否是一件好事。
他因此想到了另外一个晨星。
人工智能晨星。
精神力定义的出现，卡在一个相当奇特的关口。繁星计划刚刚决定执行人造天堂计划，意图为所有人类创造出所谓的天堂，他们当时选择了虚拟现实，但就在这个时候，精神维度出现了。
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新世界？
当时繁星计划甚至因此停摆过。他们都因为精神维度的出现而感到不可思议，所以蜂拥去研究这个奇特的地方。
……但一个隐藏的问题在于，人类从未重视过这个地方。这才是令人无奈的。
人类如何利用他们的精神力？
用以战争、用以对外扩张、用以控制机甲和战舰这样的战争工具。
几百年来，人类从未真正重视精神维度。他们仍旧在利用精神力干涉现实，而并非相反。
这真是令繁星计划都感到绝望了。所以，他们决定，如果人类不想利用这地方，那就让他们来利用。
……某种意义上，繁星计划对人类感到绝望，人类对繁星计划也感到绝望。
在荒澜星的事情发生之后，繁星计划的真面目也终于曝光在所有人类的面前。即便是人类帝国最偏远的星球，或者最混乱的北面，都听说了有一批疯子意图改造人类差不多就这意思吧。
同时，人类帝国也选择了公开主犯的身份菲利克斯芬恩。或许这才是真正造成轰动的消息。那可是虚拟现实之父，几百年前的老古董，结果现在活生生跑到人们面前，还成了反人类的家伙。
那些对着自己高价买来的游戏舱无语凝噎的玩家们，大概很难形容自己的心情。
星际网上混乱了很长一段时间，就连新世界同盟都跑出来凑热闹，严厉谴责了繁星计划，同时也指责人类帝国没有早早发现。
这些信息，都反应在了精神维度之中。
在等待审判的时间里，芬恩浏览着这些信息，又一次感到，“人类就是这样的”。
混乱、喧闹、贫瘠、可悲。他不吝用任何负面的词语去形容人类，即便他自己也是人类。
……他并不认为繁星计划做错了。当然，他也并不认为繁星计划一定能够成功。
对芬恩来说，这问题并不出在自己的身上，而是出在人类的身上。繁星计划的成员也是人类，所以，这问题也同样出在繁星计划的身上。
繁星计划连自己都无法拯救，又如何拯救人类呢？
很多时候，芬恩在思考问题的时候，都会将自己的立场排除在人类之外。
当他将那些信息云团命名为人造天堂的时候，在某一刻，他将繁星计划将他自己当做了人类的上帝。
现在，人类要审判他们的上帝了。
这想法总会把芬恩逗笑。
他想到更早之前，当他决定将晨星投放到精神维度的时候，他也感到过迟疑。
他不确定这会带来什么问题。
事实上，他尝试了很多次，也给晨星备份过很多次。直到他们彻底解析了米尔族的资料之后，他才真正成功那甚至都不是他主动去做的，因为他那个时候已经“死了”。
是繁星计划之后的一些成员，在现实中帮他完成了这个实验。
想到这里，芬恩突然意识到，也并不是所有繁星计划的成员，都选择前往精神维度。
有一些人，比如闻今歌，他们选择直面死亡。
死了就是死了。现实中躯体的死亡，等同于他们灵魂的死亡。这一点真是令芬恩无法理解。
在芬恩现实中的躯体死亡的那一刻，他却感到踌躇满志。因为他已经将自己的意识上载到了自己搭建的一个局域网之后。在更久之后，他的灵魂与晨星一同，前往了精神维度。
所以他才说，他已经与晨星合二为一。
那其实也并不是他原本的意图，但后来发现也可以这么做，他就这么做了。
更确切地说，是在精神维度的融合。
晨星是个很好的帮手。它与虞时撞了外号，是巧合也不是巧合。因为“晨星”只是一个代号，在更早的时候，芬恩还习惯叫自己的人工智能另外一个名字。
可是后来，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也习惯了“晨星”这个说法。
虽然芬恩并不认为自己的选择是错误的，但是他也得承认，在加入繁星计划之后，他的生命就踏上了一条有去无回的疯狂之旅。
现在再回忆起八百年前的事情，他自己都感到了些许恍惚。
或许是他实在无事可做，所以甚至开始翻阅起自己漫长的、复杂的记忆，就像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年长者。
在审判的那一天，他见到了一些熟悉的面孔。
他当然不是说虞时、谢尔菲斯这些人，虽然后者也悉数到场。他是说繁星计划的那些人。
那真是久违了的面孔，也让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究竟“活了”多少年。
人类帝国给他做了个头就是仿生躯体的头，为了让他能够回到现实之中。事实上，那些仍旧留存在精神维度的繁星计划成员们，他们通通都获得了一个头颅。
当他们重新回到现实，五感重新灌入他们的大脑，那种感觉甚至让他们觉得不太适应。太真实了，真实到让人怀疑这才是虚假。
芬恩也适应了一会儿。不过他觉得这很有趣、十分新奇。习惯了精神维度的“欺骗”，他的人造大脑又得适应现实世界的“真实”。
但那并不难。因为，他们在精神维度，尽管虚假，但也仍旧营造着某种近似于现实世界的真实。
……虚假。真实。
也就是在这一刻，芬恩如梦初醒。
即便他从未承认这一点，或许也永远不可能承认这一点，但是，当他“想象”某一样东西的时候，他也永远无法摆脱自己作为人类的桎梏。
人类的身体限制了人类吗？
的确如此。现实世界限制了人类的寿命，限制了人类的力量，限制了人类的创造。似乎挣脱这一切的限制，才能得到最完美的未来。
但是，这一切也真正定义了人类。
人类就是这样一种，寿命不怎么长、力量不怎么大、创造力也不怎么样的生物。
如果抛却现实世界，人类也不再是人类。
为什么就能确定，抛弃现实世界，人类就一定将变成完美的吗？
繁星计划的确已经做到了抛弃现实世界，可是他们却在精神维度，创造了另外一个“现实世界”。
……芬恩突然在心中冷笑了一声。
他们就像是为了挣脱一个牢笼，而给自己设下了另外一个牢笼，然后还洋洋得意地说，“看这新房子多么漂亮”。
精神维度，还有所谓的未来。芬恩心想。他的目光望向了虞时和谢尔菲斯。
也就是在此时，这场向全宇宙直播的公开审判，决定了芬恩等人的刑罚。根据他们不同的罪状，一部分人被立刻处以死刑，一部分人将被□□。
而芬恩，作为繁星计划的掌控者，他将并不会那么简单地获得一份死刑。
死亡将是他最终的惩罚。但在死前，他将用这颗头颅服刑八百年，也就是他利用繁星计划为非作歹的时间的同等。
在现实、在精神维度。他将被囚禁在寂静无人的太空角落、空旷死寂的精神维度一隅。
他用了一辈子的时间，向人们诉说他疯狂的信念。
现在，人类与宇宙唯独回应他沉默。
面对自己的刑罚，芬恩面不改色。虽然他能想象，那会有多无聊，无聊到让他发疯，但那并不是最重要的问题。
他想到他下定决心执行人造天堂计划的那一天。
那天，他踌躇满志，面对着碧蓝的天空，张狂地反过来质问世界，是否想过究竟给予人类怎样的未来？如果世界没想好的话，那么，他可已经想好了。
但面对这个问题，世界究竟会给人类一个怎样的答案？
不论怎样，那想必不会是他的这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