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来到查普林研究所之前, 虞时就已经听谢尔菲斯和荣琴讲过，西莉亚与克拉伦斯的故事。
他们都出生在战争年代, 沿着中央研究院体系按部就班地学习、考试, 最终在中央研究院相遇。彼时，中央研究院的一切研究，都是为了战争服务的。
西莉亚也是一样，她加入到了一个研究精神力拟态机甲的团队之中。克拉伦斯却做出了不同的选择, 他剑走偏锋, 更加想要研究精神力的本质、精神维度等等。
这类研究在战争时期并不算讨喜, 不过中央研究院也会提供一定的资源。
当时中央研究院气氛紧张、环境压抑, 很多研究员都会通过一些办法来放松自己。克拉伦斯与西莉亚年纪相仿，对彼此的课题也有所涉猎, 不知不觉中就走到了一起。
当然，比起爱情, 更多时候, 他们像是同仇敌忾的战友。
西莉亚为克拉伦斯的理论添砖加瓦，克拉伦斯为西莉亚的实验提出假说。他们沿着自己选定的道路埋头走下去，为了同一个目的结束这场战争。
战争的确结束了。但阴云未曾散去。
“……克拉伦斯死的时候，我在中央研究院。”西莉亚目光垂落下来, 语气淡淡, “我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所以我想, 我应该继承他的遗志，继续进行哨兵向导的理论研究。
“可惜的是, 尽管我知道他的很多想法、很多理念, 但是, 这终究是他的理论, 我无法更上一层。我只能在实践层面上, 去论证他的理论。这也是我更加擅长的事情。”
“……您做到了。”虞时低声说。
西莉亚露出了一个轻微的笑容，她说：“不算论证完毕……总的来说，在哨兵和向导的结合上，我得到了一些确定的结论。论文还未发表……我这几天就是在忙于这件事情。”
她略带歉意地看了看荣琴，解释说：“所以我无暇回复你的消息，阿荣。如果不是研究所通知我今天有访客，我可能现在还在完善论文、整理实验数据。”
“这没什么。”荣琴笑着说，“你得出了什么结论？”
西莉亚略微斟酌了片刻，然后用一种相对简单的方式说明了自己的研究成果：“我所论证的结果是，哨兵与向导的结合，是对于他们彼此精神力的一种升华。
“他们可以通过结合的‘纽带’来与彼此沟通，甚至于共享情绪、想法等等。这可以让他们很方便地传递信息，并且‘纽带’的作用不会受到距离的影响……当然，太远或许也有点麻烦。
“在结合之后，哨兵的精神力将会更加强大、更易操控，会有一个明显的‘进阶’的过程。未曾达到21满精神力的哨兵，很有可能会直接获得满精神力，或者有一个较大的提升。
“而向导则会拥有更加强大的精神力感知能力，他们可以感知到精神力的存在……在现实中，是的。我的实验室中有三位向导，其中一位在结合之后，甚至能够感知到他人的情绪。
“结合之后的向导，也可以为自己的哨兵提供更加灵活的精神力屏障，这种精神力屏障可以过滤掉某些信息，而不是彻底的封闭。
“匹配度越高，这种升华就越是明显，并且直接体现在他们的信息刻刀能力上。整体上，在结合之后，他们的信息刻刀会变得更加灵活、更加强大。
“此外，我所观察的三个样本，他们的精神力在结合之后似乎都探知到了一个特殊的空间，这是不属于精神维度的一个区域。我怀疑那就是第二象性的所在地。”
“第二象性？”虞时颇为惊讶，“这算证明了梅特卡夫假说吗？”
“不，并不是。我只是怀疑。这个特殊空间更像是精神力者的……精神世界。我将其称为‘精神场域’，或者‘精神图景’，后者更容易被接受一些。”
西莉亚大概感觉自己说的还是太学术了，她抿了抿唇，似乎是用一种严厉的方式逼迫自己想了想，然后说：“结合的时候，哨兵和向导会感到自己进入了对方的脑中世界。
“不过，一般来说是向导进入哨兵的世界，因为向导拥有比哨兵更加敏锐的精神感知能力，更能察觉到哨兵的精神图景。
“我的实验室中已有的三对结合的哨兵向导，都是由向导进入了哨兵的精神图景。
“精神图景就像是哨兵的精神力的实体化，那会形成一个虚幻但稳固的精神世界，有点类似于现实中存在的建筑。精神图景的形成，完全由精神力者的记忆和心理活动决定。
“向导对于哨兵的疗愈，也是在精神图景中进行的。精神图景会完美反应出哨兵的精神力状态，以及，受伤的情况，可以让向导进行相对直观的治疗。”
荣琴若有所思地点着头，然后奇怪地问：“我记得，在战争期间，克拉伦斯那边也有一些哨兵和向导结合了，但是，当时并未出现所谓的‘精神图景’。”
“是的。”西莉亚点了点头，“因为精神图景的出现对匹配度有着相当苛刻的要求，匹配度在80%以上，才有可能出现精神图景；90%以上，则必定会出现精神图景。
“否则的话，即便结合，向导也很难探知到这个世界。克拉伦斯在战争期间进行的那些实验，因为条件所限，匹配度最高的一对，也就只有85%，未必能展开精神图景。”
“那向导会有精神图景吗？”虞时好奇地问。
“我认为，不一定会有。”西莉亚摇了摇头，“精神图景的存在很有可能与哨兵的信息刻刀有关，也就是，在精神维度构建信息的能力。
“大部分向导，即便拥有精神图景，恐怕也是基于自身对于正向波形的偏向。他们的精神图景可能更加简单。越是纯粹的向导，就越是压抑了这种能力。
“而你是黑暗向导，我想，你大概是没有精神图景的。你的能力在于感知哨兵的精神图景。”
虞时点了点头，也没有觉得失望。他反而觉得，向导恐怕也有着不为人知的特殊能力。
这个时候，一直保持沉默聆听的谢尔菲斯突然问：“向导探索哨兵的精神图景，会有危险吗？”
西莉亚望了他一眼，然后说：“当然有。”
不等谢尔菲斯和虞时反应，她就接着说：“哨兵的精神力伤势越是严重，他的精神图景就越是破碎、疯狂。向导的精神力想要进入其中，也就越发困难。
“说到底，这是他人的精神场域。哨兵会对向导的进入产生本能的抗拒心理。这是精神力的直接接触，理所当然地，是有可能导致精神力暴动的。
“不过，哨兵越是配合、匹配度越是高，就越是容易，也能够尽可能避免精神力暴动的发生。
“……你们两个的匹配度大概会非常高。但是，‘进入’和‘治疗’，这是两码事。”
“进入精神图景之后，要怎么治疗？”虞时问。
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将话题偏向了谢尔菲斯的治疗方案。
谢尔菲斯侧头望着虞时，目光中带着一种轻微的担忧。不过虞时不为所动，只是望着西莉亚。
西莉亚依旧用那种平静冷淡的语气说：“根据我这里的向导的说法，哨兵的精神图景中会出现不明空洞，精神维度的那些混乱信息会通过这些空洞入侵到哨兵的精神图景。
“向导需要做的，就是用自己的精神力，去填补这种‘空洞’。当然，具体的情况会根据哨兵的精神图景的不同有所区别。不过整体来说，那与精神力屏障的情况差不多。”
“填补？”虞时有点奇怪，“但是，向导的信息刻刀能力，不是清除吗？”
西莉亚便说：“是我的说法太简化了。确切来说，首先是要将那些通过空洞入侵的信息清除，然后建立一个精神力屏障。屏障建立之后，哨兵的精神力会慢慢自愈。
“不过，在结合之后，哨兵与向导的精神力就是一体了，所以，向导也可以利用自己的精神力来加速这个过程，或者说，引导哨兵的精神力尽快愈合。”
虞时恍然。
在克拉伦斯的理论之中，哨兵和向导在精神力受伤之后的表现是不一样的。
哨兵会进入神游状态，这是因为精神维度的信息正在侵蚀他的精神力，这会让哨兵的心智慢慢被吞噬、被污染，对应的表现，即是波形紊乱，甚至于波形断裂。
向导则是会进入神想状态，这是因为他们的精神力正在逐渐被精神维度吞没被精神维度本身，而不是受到精神维度的那些混乱信息的影响对应的表现则是波形退化。
当然，对应在现实中，由于大多数精神力者都是斜向波形，所以神游和神想的表现区别并不大，甚至有可能是同时发生的。
不过，像谢尔菲斯这样的黑暗哨兵，情况就十分明显了。
他的精神图景，恐怕已经千疮百孔。
虞时下意识望向了谢尔菲斯。谢尔菲斯也在看他，那双向来温和的棕色眼睛，此刻也同样凝聚出些许安抚的笑意。
虞时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隔了片刻，他低声说：“我明白了……我能做到的。”
谢尔菲斯想说什么，但是虞时突然握住了他的手，认真地说：“相信我，谢尔。”
于是，所有的话都被堵在喉咙口，最终，谢尔菲斯只能说：“我相信你，小鱼。”
“……别在这里互诉衷肠了。结合之后有的是时间。”西莉亚冷淡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现在，去做检查吧。如果一切顺利的话，过两天你们就可以结合了。”
虞时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谢尔菲斯仍旧泰然自若，只是温和地说：“谢谢你，西莉亚。”
西莉亚定定地注视着谢尔菲斯与虞时，片刻之后，语气稍微软化了一些：“这是我应该做的，元帅。克拉伦斯一直想要治好您的伤势……我想，他会为虞时的出现而感到惊喜。”
在检查之前，西莉亚突然想到一件事情：“对了，您最近有动用过精神力吗？”
西莉亚显然没有关注最近的新闻，不然她肯定会知道发生在雅克星的袭击。关于谢尔菲斯的拟态机甲的小道消息，也被一些知情者隐约地透露了出去。
此刻，谢尔菲斯只是点了点头，简单地说：“之前有袭击者出现，所以我动用了拟态机甲。”
西莉亚不由得皱起了眉：“那肯定让您的伤势变严重了。”
“这会影响精神力结合吗？”虞时有点担忧地问。
西莉亚想了想，就说：“不会产生特别严重的影响，只不过，我建议元帅最好是调养一段时间，然后你们再结合，这样更加保险一些，以免向导迷失在哨兵的精神图景之中。”
这当然是更好的选择，但是虞时却皱了皱眉，小声说：“时间要来不及了……”
“……发生了什么？”西莉亚敏锐地问。她只是深居简出，但并不是毫无常识。
此刻，她突然意识到，谢尔菲斯想要解决自己的精神力问题，也意味着另外一个可能性他需要动用这份力量，去解决某些“敌人”。
“这里安全吗，西莉亚？”这个时候，荣琴适时地说。
“……看你需要多高的安全规格。”
荣琴沉吟片刻，便说：“这样吧，我在精神维度留下信息，然后你自己来看吧。记得抹除。”
西莉亚带着些许惊讶，点了点头。
随后，两位女士都闭上了眼睛。
虞时好奇地望着她们。
显然，这就是荣琴之前跟虞时说过的，关于信息刻刀的使用办法。哨兵可以在精神维度留下信息，而向导可以消除这些信息。双方配合，就可以进行一次安全的、绝对保密的信息传递。
当然，这更适用于如今这样，简单、私密的场合。如果是大规模的信息传递，就有信息泄露、或者被无关人士注意到的可能性。
不论如何，荣琴和西莉亚肯定是掌握了这种能力，因此才能利用这种方法。
……虞时不会。他只能清除信息。
冥冥之中，他感知到了两道一闪而过的怪异波动。那有点类似于之前拟态机甲出现的时候的感觉，但更加隐蔽、更加平静。
他隐约产生了一种感觉，他可以跟上这两道精神波动，甚至于做到更多。
他不由得陷入了沉思之中。他意识到，自己的精神力，似乎比自己想象中更加敏锐。
这是一种本能，但是，他从未真正锻炼过这项能力。
或者说，因为这个时代本来也不太注重向导的能力，甚至从未出现过真正意义上的黑暗向导，所以，虞时恐怕只能自己琢磨了。
不过他也没有多想，因为，只是片刻功夫，荣琴和西莉亚就已经完成了信息传递。西莉亚猛地睁开了眼睛，整个人的情绪似乎经过了一番十分激烈的变动。她焦躁地握住了拳头。
片刻之后，西莉亚才勉强冷静下来。
她低声沙哑地说：“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她闭了闭眼睛，“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可以尽管说。”
随后，她深吸一口气，彻底掩盖了一切情绪波动。
“先做检查吧。跟我来。”她说。
荣琴仍旧留在会客室，没打算跟着一起去。谢尔菲斯和虞时则跟上了西莉亚的脚步。
哨兵与向导的检查其实可以一起进行，不过，谢尔菲斯的精神力伤势，让他不得不去实验室之外的另外一个检测地点，进行一个更加深入的检查，尤其是观察其精神力波形的状态。
西莉亚叫来了一位研究人员，让他带着谢尔菲斯过去。
“门外会有仿生人跟着你们。不过没关系，有研究员带着一起，仿生人就不会管。”西莉亚说，“这里的规矩比较严格。”
她似乎已经习惯了查普林研究所的作风。
在离开之前，谢尔菲斯凝视了虞时片刻，然后低声说：“我马上就回来，小鱼。”
这片刻的分离，似乎让谢尔菲斯产生了某种直觉上的不安。或许是因为，查普林研究所本身就携带着某种令人不安的气息。
虞时朝着谢尔菲斯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轻快地说：“快去快回。”
之后，他们暂时分开。西莉亚带着虞时去到了另外一个房间，这个房间分为两个部分，中间被玻璃隔开，玻璃后方摆放着一台相当笨重、庞大的仪器。
西莉亚显然对这台仪器相当自豪：“对于精神力者的检测，外面的那台仪器更加仔细。但是，你是特殊的，虞时先生。对于向导情况的检测，恐怕没有比这台机器更加详尽、完善的仪器了。”
虞时略微好奇地望了望那台白色仪器。
不过，西莉亚并未立刻就开始。她斟酌着说：“或许这个提议会让你有些为难……”
虞时愣了一下，然后说：“什么？没关系，女士，您可以直说。”
西莉亚便说：“你是独一无二的黑暗向导，但是，你并不属于实验室，我也不认为你有必要一直待在实验室。向导的能力需要开发和探索，这不会发生在实验室里。”
她的说法比较含糊，不过虞时知道，她是在说那些正在进行的、不明来源的阴谋。
他认真地听着。
“……但是，如果可以的话，我想请求你，留下一份精神力观测数据。这或许可以帮助完善哨兵向导理论。”西莉亚认真地请求着。
虞时有点惊讶，随后就很爽快地回答说：“当然没问题！我很乐意配合您的实验。”
西莉亚下意识松了一口气。
黑暗向导的出现，是不可思议的。无论是她的研究，还是更早之前克拉伦斯的研究，他们都几乎对黑暗向导的存在感到绝望。
理论上说，既然存在黑暗哨兵，那么相对应的，自然也会存在黑暗向导。
黑暗哨兵是从那些天生满精神力的人类之中脱颖而出的，他们拥有强大的体魄、极端的精神力、天赋异禀的战斗能力。他们几乎都是天生的机甲战士、天生的强者。
可是，这种极端的强大，也让黑暗哨兵最终将坠入黑暗。
历史上的几位黑暗哨兵，几乎都在战场上献出了生命。
在与异族的战争之中，人类帝国中就出现了三位黑暗哨兵，其中两位都已经战死。克拉伦斯甚至是在他们死后，才通过残留的精神力波形，确定了他们黑暗哨兵的身份。
谢尔菲斯阿琉斯是唯一活着的。
或许只是因为，他多少有点幸运，出生在战争末期。
如果战争再拖久一点，那么他可能也将死在战场上，被精神维度的疯狂所淹没。更加幸运的是，在惨淡的十年之后，他遇到了虞时。
此刻，虞时也感到了一丝愉快，因为，他很高兴自己能帮上忙、能做点什么。他不想再次面临那种无能为力的局面。
西莉亚将自己终端中储存的许多文档都发给了虞时。
“可能有些乱。”她略微歉意地说，“这是我这些年进行的实验内容、相关数据的整合，以及我正在撰写的那篇论文的草稿。”
换言之，她几乎将自己的所有研究内容，都发给了虞时。
虞时惊讶地望着她，有些不知所措地说：“女士，这是您的研究成果……”
“叫我西莉亚吧。”西莉亚轻轻叹了一口气，“你需要知晓这些，虞时，无论是因为元帅，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她在暗指他们正面临的危险。
正因为这样，虞时才需要尽快成长、尽快熟悉向导的能力。
虞时怔了一下，然后认真地说：“好的，西莉亚，我会努力的。”
西莉亚露出了一个相对温和的微笑。她向虞时的那个精神力检测装置传递了一个新程序：“这是卡尔文给你的？我添加了一个新的功能，以后你可以通过这个装置来查看自己在向导领域的进展。
“如果你愿意的话，就可以定期把这些数据发给我。我会根据你的精神力数据，帮你分析一下具体情况，或者定制精神力锻炼法则。”
在向导领域的进展？
虞时稍微有点不解。他知道这是因为他还没有阅读西莉亚发过来的那些资料。
他认真地点了点头，向西莉亚道谢，随后和西莉亚互换了联系方式。
之后，就是真正的精神力检测环节了。
他走进了玻璃后的空间，按照西莉亚的指示，站在了那台机器的中央位置。
检测只需要他闭上眼睛，稳定情绪和精神状态就可以，不需要他特地做什么。至于他与谢尔菲斯的匹配度检测，则需要他们各自的检测结果出来之后，再输入到另外一台仪器进行分析。
大概过了十分钟左右的时间，西莉亚说：“好了，虞时，你可以出来了。”
虞时睁开眼睛，打算离开。
但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在那台白色仪器的金属外壳上，看到了一行字。
【查普林对我们来说已经没用了。】
他心中一惊，还没来得及思考其中的含义，突然地，周围炸响了尖锐的、剧烈的声响。这声响滴滴嘟嘟，隔一阵就会响起，一直持续着。
虞时吓了一跳，望向西莉亚，大声问：“这是怎么回事？”
“这是研究所的警报。”西莉亚抬起眼睛，目光冰冷地望着房间的一个角落，她知道那里暗藏了一个摄像头，是研究所对所有实验室的必要监控，“有人袭击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