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次日一早便动身。

  这一回不顾酷暑,昼夜兼程,往南折返而去,不多时到了舟山,雇船入海。不料船家一听“桃花岛”三字,摇头如拨浪鼓,竟然没有一个敢应这桩差事。

  正待换人加赏钱再问,忽闻一个熟悉苍劲声音,朗声道:“黄老邪的老巢,哪个敢去?”

  循声望去,海风中立着一名中年乞丐,颌下微须,粗手大脚,背上负着一只大红酒葫芦,手执碧绿竹杖,正笑眯眯地朝这边望过来,背后还跟着几个衣衫褴褛的丐帮弟子。

  萧峰一声长笑,唤道:“七兄!”大踏步走过相迎。

  洪七公哈哈大笑,伸臂同他抱了一抱,道:“你们也是我这个好徒儿搬来的救兵罢?”

  萧峰笑道:“不错。不想黄姑娘竟然把七兄也给请动了。”

  洪七公笑道:“我是叫花儿头子,这种吃人喜酒的便宜事,怎能不来?”说着向身后一指。海面上浮着一艘海船,掌舵撑船的看模样俱是丐帮弟子。

  萧峰这一下又惊又喜,心想:“丐帮五湖四海皆有分舵,办事极为便利。我离开丐帮太久,竟然把这一节给忘了。”心中感激,拱手朗声道:“有劳诸位。”

  洪七公微笑道:“黄老邪的老巢,除了咱们丐帮弟子恐怕真无人敢去。二位不怕晕船罢?”说着大踏步涉水而过,轻轻跃上甲板。

  其时风和日丽。三人登上船去,船只扬帆入海,船帆吃满了风,往东起航,海面极蓝,如同缎子一般光滑平静。

  洪七公盘膝坐得稳稳当当,须发为海风轻轻拂动,叹道:“老叫化一生自在,来去自如,不想前日心软收了一个徒弟,便给自己平白无故惹下这许多麻烦,不单单要教导徒儿武功,还要管徒弟的婚事。要我说,这个黄老邪也是越活越回去了。小毒物这厮你们上回都见过了,登徒子一个,武功人品,哪一样及得上我们靖儿?不想今日还要老叫化同你们来强做这个大媒,牛不吃水强按头,明明一件大好的喜事,我看这是要活活给黄老邪搞成一场桃花岛论剑。”说着连连摇头,似极不以为然。

  萧峰忍俊不禁,道:“慕容也是靖儿的师父,要管此事,也算师出有名。”

  洪七公若有所思地点头道:“看蓉儿信上说的,我看她爹这一回怕是要向着西毒。二十多年不见了,也不知这厮武功甚么进境,若是东邪西毒二人联手,老叫化还真不一定打得过。幸而有咱们三人同行,三对二,数量上便先占了先机,不至于怕了他。”

  慕容复微微挑眉,道:“就算是单刀赴会,也不至于就怕了他。”

  洪七公哈哈大笑,道:“公子这个脾气,这个身手,跟黄老邪颇有点儿棋逢对手那意思了,有趣,有趣。老叫化真是迫不及待想看你们俩对上了。”说着拔开葫芦塞子,喝了一大口酒。

  慕容复转头向他瞧了片刻,冷不丁问道:“洪帮主,你教给蓉儿的三十六式‘逍遥游’‘满天花雨’这两样功夫,俱不是丐帮本派功夫罢?”

  洪七公一呆,道:“不错。这两样确是前任帮主传下来的,但都不是丐帮本派功夫。公子如何知道?”

  慕容复点头道:“这就是了。‘逍遥游’‘满天花雨’都是逍遥派功夫,讲究举重若轻,空灵飘逸,心法内功跟丐帮都不是一个家数。慕容家同逍遥派有极深的渊源,这两种武功我小时皆承蒙家中长辈传授过,学得不精,然而见了便知,故而有此一问,帮主莫怪。”

  洪七公听见“逍遥派”三字,微微一愣。

  仰头沉思片刻,慢慢地道:“我听我师父,也就是丐帮上一任第十七代帮主说过,传承降龙十八掌下来的这位高人,并非丐帮弟子。他似乎确跟逍遥派有颇深的渊源,有人说他是僧非道,有人说他是道非僧,还有人说他是个俗家人,非僧也非道。不过年深日久,这都是一笔糊涂账了,无从查证。”

  萧峰同慕容复闻言对视一眼。萧峰心头怦怦直跳,心想:“非僧即道,这说的莫非便是我那三弟?”

  按捺着心潮澎湃,问道:“你可知道这人姓甚名谁?”

  洪七公想了半天,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道:“这样介于俗道之间的高人,很少有留下姓名来的。写了《九阴真经》的那人倒是有名有姓,叫作黄裳。你们有没有听过他的事迹?”

  萧峰慕容复都摇了摇头。

  洪七公诧道:“你们都没有听说过他么?”

  旋即摇一摇头,自问自答道:“你们没听过他原也不稀奇。这人不是甚么武林人士,他原是个做官儿的。”遂将黄裳事迹讲出。

  萧峰听得大奇,低头一算,心想:“这人在福建做官那年,我正在雁门关外同耶律洪基对峙。”

  慕容复问道:“帮主见过这部经书没有?”

  洪七公摇了摇头,道:“我没有见过。不过据说《九阴真经》中所载的武功,奇幻奥秘,神妙之极,学武之人只要学到了一点半滴,统统都为之神魂颠倒。”

  慕容复道:“那可奇了。这个黄裳倘若果真一点武功也不懂,如何竟然能悟出这么些个武学道理?”

  洪七公道:“谁说不是呢?奇就奇在这里,他一个官儿,竟然能有这样的武功见识。《九阴真经》据说分了上下两卷,上卷讲内功根基,下卷讲外家功夫。据说所载的内功,包容各家之长,学会了它,便可无敌于天下。”羡慕之情,溢于言表。

  慕容复若有所思,低头想了一会,道:“洪帮主适才说黄裳是从道家经藏悟出这些道理。逍遥派法门也是脱胎于老庄一路,传说有一门‘小无相功’,精微渊深,可以运使各家各派武功,不知道是不是相似的道理?”

  洪七公摇头道:“老叫化既没见过真经,也没学过‘小无相功’,那可就不敢说了。我只知后世武林,统统为了黄裳这么一部经书抢破了头。二十年前,我会同‘五绝’其他四人,华山论剑,为的也是这部经书,不想竟被全真派王重阳那老道得去了。”说着摇头叹息,似有遗憾。

  萧峰道:“七兄,我有一句话,说出来你莫要见怪。”

  洪七公微微一惊,道:“兄弟请讲。”

  萧峰正色道:“黄岛主我已见过了,武功高妙得紧。诸位都是本领高强的好汉,既称‘五绝’,那想来都是江湖上一等一的好手,各有各的过人之处。何苦一定要分个高下?”

  洪七公一呆,脸色顿转茫然。皱眉想了半日,喃喃道:“武学这件事,夏练三伏,冬练三九,苦练一辈子,难道不就是为了分个高下?我同黄老邪他们争这个‘天下第一’也争了二十几年。如今你要我不同他们争这个长短,那活着还有甚么意思?”

  慕容复听他二人交谈,淡淡地道:“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就是江湖上只有南北,也免不了要有个配不配齐名的高下之争。更何况是有五绝呢?”

  萧峰闻言朝他望去。不假思索地道:“倘若你我也要分一个南北,我自然是心甘情愿居于你之下的。”

  慕容复脸上微微一红,道:“你在胡说些甚么?”

  洪七公大乐,哈哈大笑,道:“你们两个有趣得很。不说这些了,打打杀杀,无聊得紧。咱们喝酒!”

  钻入船舱,变戏法般摸出几只粗瓷酒碗,卸下背上酒葫芦,拔开塞子,满满斟出三碗,粗声道:“喝!天大的事情,也及不上喝酒来得要紧。黄老邪这人小气得紧,到了岛上,咱们多半连他一杯酒水也喝不着。你我喝尽兴了再去求亲,逼着黄老邪拿他藏的好酒出来给两个娃娃定亲。要是他拿架子不肯答应,那就打他娘的,打他个桃花岛落花流水!”

  这一番话说出来,就是慕容复也禁不住微笑,端起酒碗,仰头一饮而尽。酒性甚烈,他喝得又甚急,一碗下肚,脸颊至脖颈登时泛起飞红。

  洪七公看他喝得爽快,更是喜欢,哈哈一笑,提起葫芦又要满斟。萧峰急忙拦阻,道:“七兄,我这兄弟量窄。”

  洪七公笑道:“他愿意喝,怎么就碍着你了?我最讨厌人挡酒,忒也扫兴。”

  嘴上这么说,却不再劝慕容复酒,只给萧峰满斟。二人你一碗,我一碗,越谈越是逸兴横飞,葫芦里的酒不多时便已喝净,洪七公又自船舱中拎出两坛子酒,笑道:“老叫花这点儿存货都在这里啦!”

  这时海风中忽传来醉人花香。循着香气望去,海上隐隐现出一座岛屿,岛上郁郁葱葱,一团绿、一团红、一团黄、一团紫,端的是繁花似锦。

  萧峰问道:“这就是桃花岛?”

  洪七公笑道:“不错。还有哪里像他黄老邪家这样花里胡哨?”

  话音未落,忽闻风中隐隐传来阵阵音乐之声。洪七公一句话说到一半,登时住了口,侧耳聆听。

  海风甚急。船只此时离岸已不远,海浪拍于岸边乱石之上,白沫四溅,激起阵阵浪声涛声,然而亦盖不住风中传来的乐声,铮铮切切,声音激越酸楚,隐隐带金石声。

  慕容复面有诧色。转头凝听片刻,问道:“这是谁?”

  洪七公道:“还能是谁?这多半是老毒物在弹琴了。”

  慕容复摇头道:“不是琴,是秦筝。”侧耳细听片刻,道:“是铁铸的。”

  洪七公笑道:“就是金子打的琴,又有甚么稀奇?一个他,一个黄老邪,放着好好的功夫不练,不务正业,倒去搞这些吹拉弹唱,老叫化是个臭要饭的,不懂他们这些风雅玩意儿,也不配懂。”口中说笑,脸色却至为凝重。

  慕容复不应,只阖眼静听。

  只听得风中筝声渐急,到后来犹如金鼓齐鸣、万马奔腾一般,似乎要盖过了风声涛声,蓦地里柔韵细细,一缕箫声幽幽的混入了筝音之中。铁筝声音虽响,始终掩没不了箫声,双声杂作,音调怪异之极。

  乍闻箫声,洪七公露出惊讶之色,喃喃地道:“二十载不见,黄老邪同老毒物的进境居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么?老叫化真的要自愧弗如了。”

  慕容复亦略有诧容。睁眼问:“吹箫的人是黄岛主?”

  洪七公点头道:“不错。这是黄老邪自己作的曲子,叫甚么来着?”侧了头喃喃自语:“黄海?还是东海?啊,是了,是叫作《碧海潮生曲》,这么个拗口名字来着。”

  说到这里,“啊”的一声,忽似想起一件重要事情,失惊道:“不好!”转头向掌船的丐帮弟子喝道:“你们都速速塞住了耳朵!”

  丐帮弟子较三人修为粗浅许多,虽然乐声甚轻,时有时无,但此时俱已觉得心旌摇荡,心跳随着筝声一声声激荡,几乎要跳出腔子一般。为帮主这么一点破,如梦初醒,找蜡丸的找蜡丸,撕衣襟的撕衣襟,将耳朵牢牢塞住,待得一点声音都听不见了,这才继续掌舵划船,向岛屿驶去。

  洪七公见弟子们俱无事,放下心来。转头向慕容复萧峰看去,见他二人俱无事人一般,微微一呆,问道:“你们俩都没事?”

  萧峰摇了摇头。

  洪七公随即反应过来,心忖:“啊,是了,黄老邪这曲子,考校的是听曲之人的定力同内力。这么看来,这二人的修为似还在东邪西毒之上。”不由得心中吃惊,向二人看去。

  随即又想:“有强援如此,今天就是打起来也万万不至吃亏,要在东邪西毒面前扬眉吐气。”想到此处,不免有一丝自鸣得意。

  此时船只离岛已近,筝箫合奏之声得愈发清楚。只闻音律交缠,铁筝犹似巫峡猿啼、子夜鬼哭,玉箫恰如昆岗凤鸣,深闺私语。一个极尽惨厉凄切,一个却是柔媚宛转。此高彼低,彼进此退,互不相下。箫声越拔越高,只须再高得少些,铁筝便非败不可,但至此为极,说甚么也高不上去了。

  慕容复听到这里,也不禁微微动容,道:“‘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黄岛主要守不住了。”

  只听得双方所奏乐声愈来愈急,已到了短兵相接、白刃肉搏的关头。慕容复同萧峰对视一眼,俱心知肚明,箫筝再斗片刻,必将分出高下。

  洪七公笑道:“年轻的时候,我惯会走门串户,替人弹个棉花,唱个莲花落。他们这调琴弄筝的,老叫化没这个本事,弹棉花倒是叫花子安身立命的本领,可惜今日又没带弹花儿的家什。也罢,不是冤家不聚头,老叫化今日就替他们说和说和。”

  说着往船头走出两步,双足不丁不八立定,气凝丹田,肃默片刻,忽而仰天长啸。

  他这啸声携了浑厚内力,如同龙吟虎啸,于海上远远地传了出去,挟着惊涛拍岸之势,竟尔压得箫声筝声同时为之一缓。

  只闻铁筝忽而“铮铮”两声,如同银瓶乍破,水浆迸溅,声如裂帛。洪七公啸声不绝,陡然拔高,同啸声交上了手。过不多时,黄药师的洞箫也加入战团,箫声有时与长啸争持,有时又与筝音缠斗,三般声音此起彼伏,斗在一起。

  这般相持之间,船已靠岸。洪七公不待船只抵岸,轻轻一跃,飞身落上岸边,绰起碧绿竹杖,肩负芦,口中长啸不歇,大踏步向岛屿东北方向一片树林走去。萧峰慕容复对视一眼,纵起轻功跟了上去。

  这片树林极为茂密,花树纵横,洪七公昂首阔步走在前头,啸声不绝,于林中穿梭,忽高忽低,时而如龙吟狮吼,时而如狼嗥枭鸣,或若长风振林,或若微雨湿花,极尽千变万化之致。箫声清亮,筝声凄厉,却也各呈妙音,丝毫不落下风。三般声音纠缠在一起,斗得难解难分。

  顷刻间出得密林,眼前陡然开阔,现出一大片草地,草地之北是一排竹林,龙吟细细,凤尾森森,竹林内有座竹枝搭成的凉亭,亭上横额题着“积翠亭”三字,字体遒劲,两旁悬着副对联,正是“桃花影里飞神剑,碧海潮生按玉箫”两句。亭中设着竹台竹椅,竹亭之侧并肩生着两棵大松树,枝干虬盘,只怕已是数百年的古树。

  这地方苍松翠竹,本是一派文人清幽气象,然而竹林外却高高矮矮,环肥燕瘦,立着数十名手持红纱宫灯的美貌白衣女子并一名白衣男子,长袍上金线绣花,正是欧阳克。他身边盘膝坐着一名身材高大削瘦的白衣中年男子,膝上搁着一把黑沉沉的秦筝,手挥五弦,正专注弹奏,头上冒出袅袅白气。黄药师一身青衫,手执洞箫,脚下踏着八卦方位,边走边吹,二人脸色俱无比凝重,显然正在一场比拼最吃紧的时刻,听闻啸声渐近,俱朝这边转过头来。

  听闻一个娇柔少女声音,一个少年声音,双双唤道:“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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