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行来,只见庄内陈设华美,雕梁画栋,极穷巧思,比诸北方质朴雄大的庄院又是另是一番气象。慕容复一路望着庄中的道路布置,神色复杂。

  那僮儿引领着二人左一穿,右一绕,来到一处清幽庭院当中,开了一间客房的门,道:“房中备下有替换衣物,万望莫嫌简慢。请二位自便,稍后少庄主过来接引贵客。”作了一揖自去。只见客房中陈设精雅,两床相对,枕衾雅洁,床铺上各整整齐齐地叠放着一套衣物。

  慕容复还未说话,萧峰抢先一步道:“你先换。”迈出门去,轻轻将门带上。

  更换过衣物,稍坐片刻,便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后生过来相迎,执礼甚恭,自言是陆庄主之子,号冠英。瞧他面目与那渔人依稀相似,只是背厚膀宽,躯体壮健。

  陆冠英引着二人又穿过几重庭院,来到后厅。只听那渔人隔着屏风叫道:“快请进,快请进。”陆冠英道:“家父腿上不便,在东书房恭候。”三人转过屏风,只见书房门大开,那渔人坐在房内榻上。这时他已不作渔人打扮,穿着儒生衣巾,手里拿着一柄洁白的鹅毛扇,笑吟吟地向这边拱一拱手。

  宾主未及交一语,忽闻一个少年声音,又是惊奇,又是喜欢,叫道:“师父!”随着这一声,榻边圈椅上立起一个高大身影,三步两步,扑向慕容复跟前,拜了下去。

  慕容复怔了一怔。待得回过神来,诧道:“郭靖?你怎么会在这里?”

  抬眼瞧去,榻边客座上尚坐着一个俊俏少年儿郎,向这边望着,笑意盈盈,虽然身着男装,然而一瞧便知是黄蓉假扮。这时见慕容复萧峰眼光投来,急忙努嘴摇手儿示意。

  萧峰会意,心中暗笑。亦不揭破,粗声道:“二位小兄弟,不想又在这里见面了。”

  陆庄主见他们师徒相认,面上亦露错愕之色,只是碍于礼数,不便出声动问。待得四人寒暄完毕,听郭靖解释过了,不由得大喜。

  满面堆欢,道:“在下前日在湖上同这两位小兄弟萍水相逢,相谈甚欢,因此冒昧邀得二位至寒舍盘桓数日。谁曾想今日竟然又遇上了郭贤弟的恩师?这可真是不是英雄不聚头了。今晚定然要赏脸留下来用一顿便饭。”

  不容分说,一叠声吩咐陆冠英命厨房准备晚筵。萧峰慕容复固辞不得,只得应下。

  当下宾主通过姓名,叙过长幼分坐,陆庄主又坚留盘桓数日,问:“二位的行李坐骑现在何处?这就派人去取了来。”

  慕容复见他其意甚坚,心知盛情难却,遂不再辞。道:“行李马匹,现下都寄放在松鹤楼,船只也是他们的。”

  陆庄主点头道:“可是无锡的松鹤楼?在下在无锡也有一处庄子,他们同在下也甚熟。如此好办:我派一名仆从,驾船送还。二位的行李坐骑,另交北庄,今晚安排船只带回。”

  说话间送上茶来。陆庄主接在手里,随手搁在一旁,继续同客人谈论书画。

  萧峰见书房中琳琅满目,全是诗书典籍,几上桌上摆着许多铜器玉器,看来尽是古物。他于艺文一道可谓一窍不通,见得慕容复黄蓉一件件展玩书画,同陆庄主对答品鉴,高谈阔论,什么欧阳询之神秀奇崛,黄山谷之飞扬流丽,钟繇之返璞归真,王羲之之浑成天然,一句也听不明白。同郭靖对视一眼,俱感百无聊赖,却又碍于礼数,不便露出兴味索然之意。

  瞧字画瞧得无趣,便转头去瞧慕容复。望着他评鉴各家法帖墨迹,信手拈来,如数家珍模样,虽然半句也听不懂,心中却又是钦佩,又感自豪。

  不由得想起当年西夏王宫当中,公主的书房中也是这般四处张悬字画,便似要考校求亲人的艺文修养一般。然而那日在场之人九成是赳赳武夫,能识得几个字的已属不易,哪懂甚么字画?

  犹记那日慕容复在书房中格外沉默,半点不曾表露他于书画一道上的修养,独自驻足于一幅字前头,负手仰头观看,面无表情。没有人猜得到他心里在想着一些什么。

  心想:“若不是因为西夏公主早就同我那二弟相知相悦,那日在场的青年才俊当中,恐怕也只会相中他一个吧。幸而不曾把他选了去。”

  一念至此,不由得微觉啼笑皆非:“我怎会起这种荒唐念头?”

  移开视线。无意间一抬头,忽见书房门楣之上钉着八片铁片,排作八卦形状,却又不似寻常的八卦那么排得整齐,疏疏落落,歪斜不称。萧峰劈空掌造诣极深,一看便知这是练这套掌法的法门,想起适才陆庄主露的手上功夫,心中一凛,面上却不露声色,朝主人望去。只见他衣冠楚楚,如见大宾,气度谦退,手中羽扇轻摇,并无半点武夫模样。

  正自沉吟,忽闻陆庄主道:“公子手中折扇,可否借老朽一观?”

  慕容复客套一句递过。陆庄主捧在手中,抚摸扇骨,翻过来掉过去细细观看,看了半日,道:“这是元丰年间高丽进贡来的扇子罢?不想竟保存得这般好。章学士的墨宝,铁画银钩,在下还是第一次见,开眼界了。”说毕双手奉还。

  慕容复道:“庄主是识货之人。”放下折扇,端起茶碗。甫揭碗盖,轻轻“啊”了一声,道:“这是……?”

  陆庄主微笑道:“这是太湖附近山峰的特产,本地人都管它叫‘吓煞人香’,名字不甚雅致,茶叶倒是上好的好茶,不敢怠慢了诸位贵客。”

  听他这么一说,各人俱端起茶碗一瞧,果然淡绿茶水中飘浮着一粒粒深碧的茶叶,便像一颗颗小珠,生满纤细绒毛。

  慕容复叹道:“果然是它。我离乡多年,早已忘却了这茶的滋味。不想今日托主人之福,在这里重新得尝,一解我莼鲈之思。”他这么说,然而浅啜一口即搁下,并不耽饮。

  陆庄主长叹一声,道:“自宋室南渡,汉室飘零,北国遗民,大多奉王上渡江,辗转南迁。实不相瞒,我祖上是北方人,虽南来数十年,时时亦有思乡之叹。想章先生当年扼守宋夏边陲,三战三胜,令西夏割地求饶,不敢再战,一蹶不振至今。如今胡马南渡,章先生却已不在。岳武穆去后,宗泽亦逝,万难再有这样的英雄矣!”

  慕容复道:“中堂上题的这一阙岳武穆的《小重山》,是庄主手笔罢?笔意直追黄山谷,波磔森森,端的好字。”

  这话说出来别的人还罢,黄蓉却心生诧异,想道:“这幅字明明锋芒毕露,少了一分圆浑蕴藉,同黄山谷的秀丽清妍不能同日而语,我第一天到时便批评过了。我能看出来的毛病,他何至于看不出来,非得这么睁眼说瞎话?”

  只闻他续下去道:“当年章质夫先生远征西夏,实在是占了天时地利人和三件事情。天时是连年并无雪灾大风,地利是他广修城寨,行浅攻扰敌之举。这两件尚属次要,人和才是最重要的:对西夏三战,乃是举国之力,君臣齐心之为,故而章质夫才能够这样硬气,凡是西夏前来谈判,一律拒回。如今岳武穆虽然一心报国,然而朝廷偏安一隅,满朝君臣竟无一男儿,‘知音少,弦断有谁听’,独臂如何能挽狂澜?将军既谥‘武穆’,想来也并无对抗朝廷之心。然而倘若能像先生这样,跳出体制之外,统领五湖,于广阔天地间有一番作为,那也不一定。存之于心,形于笔墨,先生当有一颗驰骋江湖,快意恩仇的剑戟之心。”

  侃侃而谈,一席话说得也并不见如何激昂,却听得陆庄主略为动容,于榻上一揖下去,肃容道:“不想公子胸中竟有这般丘壑,失敬了。”

  慕容复欠一欠身,并不答言。

  陆庄主苍白脸颊上浮起淡淡血色,试探着道:“在下虽号‘五湖废人’,然而不瞒公子,十年饮冰,未凉热血。我身在草莽,但忠义之心未敢或忘。不知公子——”

  慕容复不等他说完,截断道:“我非汉人,亦无匡扶汉室之思。庄主恕罪。”

  陆庄主一呆。

  郭靖见状道:“萧叔叔是契丹人。他同我师父都不是汉人。”

  陆庄主不禁愕然,向二人望去,似仍不敢相信,试探地问道:“慕容公子不是汉人?我听公子是本地口音。”

  慕容复道:“说来话长。我家五代时南迁,世代居住经营江南,但实非汉族。”

  顿了一顿,道:“适才陆庄主自言是北方人,想必也是新迁至江南的罢。”

  陆庄主仍有讶色,点头道:“不错。我十多年前举家迁居至此,买下这座庄子,整修改造,前后也花了两三年时间,至此便在江南扎下根来了。”

  慕容复道:“这座庄子的前一任主人,可是姓邓?”

  陆庄主一呆,道:“不错,前一任庄主的确姓邓。怎么,是公子的旧识么?”

  萧峰听至此处,心中一动:“啊,原来这是他旧日家臣的产业。”情不自禁地向慕容复望去。

  只见他神色间无半点波澜,应道:“谈不上旧识。上一代两家早年间曾有往来,到后来断了走动。”

  陆庄主点头道:“那就是了。这庄子之前唤作‘青云庄’,我买过来,略作修葺,给庄子名号改了一个字,叫作‘归云庄’,是自此以江南为家的意思。”

  慕容复默然片刻,道:“庄主可有邓家后人消息?”

  陆庄主道:“我买下这一处产业时,园子早已荒废多时。听说邓氏家主早已去世多年了,后代潦倒流散,不得已要变卖家产度日,买卖交割完毕,从此我也断了他们消息。倘若公子顾念故人,在下在太湖一带颇有一些朋友,大可代为寻访一二,想来也不至于打听不到。”

  慕容复沉默一会,道:“多谢庄主盛情。打听的话则不必了。”举碗饮茶。

  这时陆冠英过来报晚饭已备妥,请众人移步前厅。引领着众人走至门口,忽而脚下一绊,身子一晃,似右腿立足不稳,整个人往地下摔去。忽觉一只手掌往自己肩背上一粘一带,整个身子便不由自主地往起一站,随着这一扶之势立稳了。

  心中一惊:“这是谁?竟似我父亲昨日出手托救我那一下。”

  转头瞧去,赫然是父亲客人当中容貌俊美,气质高华的那一位。这一下更是惊讶:“这人气度闲雅,谈吐不凡,明明像个世家公子模样,如何却……?”

  慕容复已然收回手,眉头微蹙地瞧着他,道:“少庄主没事罢?”

  陆冠英脸上微微一红,道:“我没事。适才一步踏空失足,惊了贵客。”

  慕容复未答,目光往他右腿扫去,继而抬头向门楣上方的铁八卦看了一眼。

  不待他开口,陆庄主接口微笑道:“犬子这两天练功不慎,扭了足踝,惊动了公子,多有得罪。这铁八卦是前一任庄主留下的旧物。我瞧着别致,也未令人起去,就这么留下了。”

  慕容复点头道:“果然别致。”未再说什么。

  席间陆庄主不再有一语涉及政治时事,只随口讲谈风土掌故,便像个乡绅模样。一待得酒终席散便道:“诸位长久不见,想必有话要说。老朽同犬子先失陪了,若是今晚缺些什么东西,随时打铃唤人就是。”

  黄蓉接口笑道:“好说,好说,就是怕今晚湖上又像那天晚上一样放焰口吹法螺,呜呜呜的闹得睡不着觉。”

  陆庄主一笑,道:“今晚不至于再扰了诸位贵客清梦。”率陆冠英告退。

  待得人都去完了,慕容复方转向郭靖黄蓉二人,问道:“你们两个,如何到了这里?”

  黄蓉笑嘻嘻地道:“愿者上钩。”将太湖上得遇陆庄主一事说了。引得慕容复也不禁一笑,道:“这不是垂钓,竟是撒网了。”

  没了外人,同师父落了单,郭靖不知为何便有一些心虚,不敢率先开口。看慕容复脸色似笑非笑,不像生气,壮起胆子问道:“师父,你不生我的气了罢?”

  慕容复注视他片刻,叹道:“我能生你的什么气?倒是你另外六位师父,托你的福,大概还不曾被气死罢。”

  郭靖闻言心头一宽,随即一热,脱口而出:“我的六位师父还好么?我同蓉儿后来回去寻过他们,却找不见,说是动身上路了。”

  慕容复摇头道:“我此次南来亦无他们消息。我来太湖是为了寻访旧地故人,你们两个年轻人耽搁在这里做什么?”

  郭靖道:“是。”遂将别后情形简略讲出。讲到后来,略一迟疑,道:“我同蓉儿此来,遇见一个老乞丐,只有九根手指。他见了我同人动手,展露了降龙廿八掌,便死活不肯走了,缠着我不放,非得问我师父是谁,又是谁教的我这套掌法。”

  慕容复同萧峰俱微微一怔。慕容复皱眉道:“你告诉他了?”

  郭靖摇头道:“没有,我不曾同他说。”

  慕容复同萧峰对望一眼。点头道:“你应对得不错。”

  郭靖脸上一红,道:“是蓉儿教我的。”向黄蓉望了一眼。

  慕容复问道:“这人姓甚名谁?”

  郭靖道:“这人自称姓洪,说排行第七,要我们叫他作七公。他说啦,他只会降龙廿八掌缺十掌,那就是十八掌。他硬要指点我的掌法,还要我把剩下的十式传授给他,他便教蓉儿别的功夫来交换。”

  萧峰始料未及,愕然道:“他也会降龙掌?”

  郭靖尚不及答复,黄蓉抢着道:“这人便是那天那个牛鼻子道士说的‘九指神丐’啦,‘南帝,北丐,中神通’中的北丐。他同我爹爹是死对头,我有意捉弄他一捉弄,便要他教我同靖哥哥功夫。可是等他教会了我,我便同靖哥哥悄悄趁夜溜走啦,一招也不曾传给他。”说着拍手嬉笑。

  便是萧峰也不禁莞尔,笑道:“你这个女孩儿,真真人小鬼大。你这次骗了他,回头让他再遇见你可怎么办?”

  黄蓉笑道:“靖哥哥通降龙廿八掌,可比他的十八掌多了十式,厉害多啦,即便七公来了,你们两个对付他一个,那可不就是降龙五十六掌对十八掌,他可占不了一丁点儿便宜。我还变着法子给他做了一个月的饭,不带重样,好吃好喝地伺候着,还有什么值得他不开心?”说得萧峰哑然失笑。

  慕容复道:“他教了你一些什么?”

  黄蓉咭咭咯咯,一五一十地说了,原来是“满天花雨”暗器手法、一套“逍遥游”三十六式等招式功夫。

  慕容复听完,只微微一笑,道:“我还当是甚么一些了不得的功夫,原来是这些。这也值得求着外人来教?”

  言下颇见得不以为然,分明是说这些功夫他都会,大可亲授黄蓉,却也是一句话把黄蓉划为“自己人”了。郭靖自然听不明白,却说得黄蓉不由自主地低了头,芳心窃喜,又是甜蜜,又是羞赧。

  慕容复似忽想起一事,问道:“你刚刚说大晚上的,谁放焰口来着?”

  黄蓉闻言“扑哧”一笑,遂将那夜太湖夜战情形讲出。她讲得眉飞色舞,却听得慕容复微微动容。打断她叙说,问道:“你说现在统领太湖群雄的,是陆家少庄主?”

  黄蓉道:“不错。你刚刚瞧着他谈话,是不是也觉得他这人斯文有礼?斯文归斯文,到了太湖上,五湖群雄可都听他的。”

  慕容复点了点头,不再说话。待到听见完颜康落水被抓,神色凝重起来。皱眉道:“此人现在是生是死?”

  黄蓉笑道:“放心。金国小王爷喝饱了太湖水,人可毫发无损,被少庄主给捉了来啦。”

  慕容复似乎松了一口气:“他现今人在何处?”

  黄蓉道:“给关起来啦。那天他逃出来,冤着陆家少庄主动起手来啦,用九阴白骨爪这门阴毒功夫伤了他小腿,最后还是少庄主父亲亲自出手,这才制住了那个完颜康。”

  慕容复并无意外之状,道:“哦?陆庄主会武功?”

  黄蓉点头道:“我瞧他武功不及你,可是也算不得什么弱手。”

  慕容复微微皱眉,道:“你夸陆庄主便好好的夸陆庄主,用不着把我也一并绕进去。”

  黄蓉闻言笑嘻嘻地一吐舌头,道:“啊唷,我夸他也不是,夸你也不是。靖哥哥,你的这个师父可难讨好。”逗得慕容复也不禁莞尔,道:“你接着往下讲。”

  黄蓉偏头想了一想,道:“倒是也没有甚么可讲的了。”

  慕容复道:“你还没说,他一个金国钦差来此,来意为何?又如何会被太湖群豪扣留?”

  黄蓉略一迟疑,道:“这倒是没听说。只听说有一个段指挥使前来迎接,搜刮了不少民脂民膏,都给陆少庄主他们截过来了。不过他一个金国钦差,单枪匹马入了宋境,想来打的也不会是甚么好主意。”

  慕容复若有所思地看她一眼,未再问什么。

  郭靖终于找到了插话机会,道:“师父,我瞧这陆庄主的家学功夫,同蓉儿门户颇近。”

  慕容复只点了点头,未应甚么。问道:“完颜康被囚在何处?”

  黄蓉道:“他跑不了。陆庄主给他上了精钢的手镣脚镣,给他囚在庄子‘噬嗑’之位上头。”说这话的时候,小嘴微扁,颇带了一分不屑之色。

  慕容复向她看了一眼,道:“如果是为了囚人,确实大可不必取这方位。‘履道坦坦,幽人贞吉’,岂不更显主人胸襟气派?”

  黄蓉闻言一呆,露出惊奇神色,向他另眼打量。原来慕容复所言正是桃花岛上奇门八卦的布局。这庄园构筑虽奇,其实明眼人一看便知,哪及得上桃花岛中阴阳变化、乾坤倒置的奥妙?不想慕容复竟然将她心中所想一语道破。

  正自呆呆思索,听闻慕容复道:“完颜康这事,不是你们两个该管的。你们不要插手。”

  见郭靖黄蓉二人面面相觑,不耐道:“回去休息罢。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少年少女答应着告辞去了,踏着月色,渐行渐远,低低笑语,于月下飘了过来。慕容复瞧着他们背影远去,过得良久,长长吁出一口气。

  萧峰道:“咱们也回去罢。”

  雨后夜空似被水洗过一般,月光极亮。中庭内清辉漫地,将枝叶倒影映得如同水中荇藻。慕容复走至院中,忽而停步,若有所思。

  转头道:“想不想去看看月亮?”

  萧峰微微一愣,笑道:“好啊。”侧耳倾听,听见远处遥遥波涛拍岸之声,道:“适才陆庄主说太湖月色甚为可观。你领我去瞧一瞧,好不好?”

  慕容复点一点头,仰头望一眼夜空中月亮方位,掉转方向,径直向一座假山后走去。

  庄中道路东转西绕,曲曲折折,尤奇的是转弯处的栏干亭榭全然一模一样,又是在夜色当中,几乎难辨道路,慕容复却如同到了自己家里一般,东一转,西一绕,脚步轻捷,无丝毫犹豫迟疑。眼看一条长廊走至尽头,无路可去,他身形轻晃,绕过一丛翠竹,便又是柳暗花明,曲径通幽;眼前明明横着一堵粉墙,无路可走,他脚步不停,随手往墙上某处一拍一揿,一抚一推,便有一扇暗门应手而开。萧峰跟着他,愈走愈是惊讶,走得一阵,逐渐辨认出这园子是循着奇门八卦之术修建,间中隐隐有规律可循。

  走得片刻,慕容复忽而停下脚步。

  眼前陡然开阔。一片波光粼粼,他们来到了太湖边上,一轮明月高悬天心,七十二峰沐浴着琅琅月色,碧色如洗。

  对此良辰美景,萧峰只觉胸中涤荡一清,豪迈之气顿生。赞叹道:“我向来只以为江南是温山软水,不想竟然也有这般辽阔美景。你打小生长在这样的地方,真是好福气。”

  慕容复道:“司空见惯,也就寻常了。小时候天天忙着练功读书,哪里有时间看月亮。长大了,四处奔走,月亮明明挂在那里,却从来也没有心思去看它。”

  他说得极为平淡,理所当然,萧峰却微微一呆,转头向他望去。

  问道:“打小起,谁教养你长大?”

  慕容复道:“我父母去得早,实则是邓大哥他们四人瞧着我长大。”

  出了一会儿神,补上一句:“他们肩上亦负有重任。若不是要时时鞭策我不忘复国,其实也是亦仆亦兄,同师父没有什么差别。”

  萧峰接不上话来。瞧着他,心中猛的升腾起无限柔情。心想:“我若是打小就认识你,定然不会让你这样。隔三差五带你去捉蚂蚱,打枣儿,给你雕木头做的小老虎。”

  慕容复不曾察觉他异样,盯着月亮,怔怔地望了一会儿,道:“从前在燕子坞,是邓大哥主持园子的造景。他的青云庄也是大致依照着参合庄的模样修建的。岛上道路安排,景致陈设,就跟那边没有什么两样。”

  萧峰问道:“燕子坞在什么地方?”

  慕容复抬手向西北方向上一指,道:“你瞧见那座山峰么?燕子坞便藏在山后,那一带水路纵横,外人绝难得其门而入。参合庄、阿朱的听香水榭、阿碧的琴韵小筑,都在燕子坞。”

  萧峰顺着他手指方向望去。月光极亮,然而是大晚上,什么都瞧不清楚,惟有天空中一轮冰魄般的圆月大放光芒。同一轮月亮照过燕子坞,照过参合庄,照过少室山脚下那座小茅屋和半亩田园,照见过七百年前参合陂的溃败与屠杀,照见过国与国,家与家的兴亡悲欢,现在照在他们两个人的身上。

  道:“你想回去,我们明天便回去瞧瞧。向陆庄主借一艘小船,我与你同去。”

  慕容复出了一会儿神,摇了摇头,道:“不用了。”

  顿了一顿,转头望向萧峰,道:“你到了这里,也就如同到过燕子坞一样了。”

  他没有再说下去,打了一个寒战。湖边夜风甚急,将他衣袂吹得飘飘荡荡,月光如水,披于他肩头。

  萧峰见了他脸色,便知晓他是重访旧地,动了家国之思。不欲再令他琢磨下去,抬手揽住他肩头,道:“夜深了。湖上风凉,回去罢。”

  二人并肩往来路走去。萧峰一路默识来时道路,这时半蒙半猜走去,大致不曾走错,惟有一两处岔路要靠慕容复出声指点。

  忽而想起一事,转头道:“你若不惯与我同住,我今晚另外设法。”

  慕容复失笑:“你以为还有谁瞧不出来黄家姑娘是女扮男装?靖儿同她男女有别,尚且同住一室,你我反倒要分开。叫做主人的知道了,成什么话?”

  萧峰一想,自己也觉说不过去。

  心中反倒有说不出的高兴,微笑道:“那好罢。若是我晚上睡觉鼾声大作,扰你清梦,你便赶我出去。”

  慕容复嗤之以鼻。

  思索片刻,道:“适才门楣上练‘劈空掌’的铁八卦,你也瞧见了罢?且不说当年青云庄并无此物,即便有,煞气太重,也断然不会设在文房清玩之地。这个陆庄主,究竟什么来头?”

  萧峰想了一想,摇头道:“我看不透他。瞧他模样像个乡绅,势力却如此之大,金国钦差到了这里,竟然也敢扣下。以武犯禁,不过如此。”

  慕容复冷哼一声,道:“当年慕容家全盛时,同他一样统领五湖,却也向来同朝廷井水不犯河水。如今宋国国力,竟然已经衰颓至此,金使横行,宛入无人之境,要靠民间豪强出手制裁,也算得上可叹可悲。”

  萧峰未应。

  慕容复似察觉到他心事,抬头正色道:“萧峰,无论是金国还是宋国,这都不关你我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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