舟行湖上,几个转折,冲出雾气朦胧,转入一座大湖之中。萧峰盘膝坐于船头,极目望去,但见长天远波,放眼皆碧,离岸渐远,四望空阔,云层低垂,真是莫知天地之在湖海,湖海之在天地。只觉胸中豪迈之气顿生,心旷神怡。

  扬声道:“这便是太湖罢?”

  慕容复“嗯”了一声,拂开被风吹到脸上的发丝,随口应道:“四九水路。船行得顺,一忽儿便到了。”

  萧峰笑道:“我刚刚听掌柜也说‘四九水路’。有什么讲究没有?”

  慕容复听他这么一问,微微一愕。摇头道:“我自小便听人这么说。倘若不是你问,还真不曾留意过。”

  侧头想了一会儿,道:“大约是苏州人的叫法罢?水上船家,向来都这么计算脚程,三九二十七,四九三十六。”

  他立于船尾,随手轻轻扳动船桨,似不费吹灰之力,然而小舟船头便如同利箭,破开镜子一般的湖面,于水上如风一般行去。

  萧峰瞧得有趣,跃跃欲试,起身道:“我来。”

  慕容复看他一眼,略有迟疑之状,但未加阻拦,简单指点了两句如何行船,如何变向,说完便让出船舵,道:“你试试。”

  萧峰运力于臂,照着适才他行舟模样,一桨扳落。

  不料这一桨下去,船只顿时如离弦之箭,飞蹿出去,几乎要离了水面,将二人掀得站立不稳,险些落下水去,幸而慕容复临危不乱,一个箭步飞身上前,蓄力于掌,往船舷一掌按下。剧烈摇晃的船身被他这一按堪堪稳住,又晃得两下,徐徐宁定。

  二人都半天说不出话来。惊魂甫定,对视一眼,忍不住大笑起来。

  慕容复道:“萧兄,你是没划过船。划船讲究的是一个巧劲,你看江南船家,多由女子掌舵。女子能有多少力气?”

  心有余悸,这一次不敢再掉以轻心,手把手教他如何扳桨,如何用劲,如何调整船只行进方向,萧峰一一答应下来,却只望着他脸出神,似乎并没听进去多少。

  慕容复被他瞧得有一些不自在,半是不耐,半是有意刁难,松手退开一步,道:“你再试试。”

  萧峰回过神来,伸手握住橹把,低头沉思片刻,显然在回想适才慕容复教他的关窍,而后深深吐一口气,一桨下去。这一回小船虽然晃了两晃,却也大致未出岔子,有惊无险,于水面平稳滑行出一段。

  萧峰转头向他一笑,道:“我学会啦。多谢。”顺手又是一桨扳下。这一次船只如同离弦之箭,风行水上,飞蹿出去。慕容复反倒微微一呆,不意他竟真的记住也学会了。

  他瞧了一会儿萧峰划船,自行走去船头,负手迎风而立,眺望太湖景色。

  这是他再熟悉不过的波光景致,七十二峰苍翠,挺立于三万六千顷波涛之中。萧峰手扳船桨,眼光落到慕容复身上,瞧见他独自立于山水天地之间,鬓发襟带被湖上清风吹得微微飘动。湖色苍茫,平如镜心,湖面上方云层低垂,烟波浩荡,湖上船只星罗棋布,穿梭往来。

  船行出一阵,忽闻有人曼声歌唱。歌声娇柔悠扬,唱的是婉转柔糯的苏白。渐闻得歌声近了,依稀听闻是:“……开门郎不至,出门采红莲。”

  唱到这里,只闻“欸乃”一声,初夏的荷叶荡中划出一只小船,惊起两三只水鸟,扇着翅膀,一路扑棱棱去了。船头俏生生立着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女,手撑双橹,随手扳摇。她生得明眸皓齿,作渔家女打扮,满身温柔,满身秀气,穿一身蓝花布衣裳,一头如云秀发以头巾包起,头戴遮阳斗笠,脚下不着鞋袜,裤腿挽了起来,露出白生生脆藕般的一截小腿同双足。

  她瞧见一艘小舟驶近,船上站着两个男子,却不惊慌,紧扳几桨,划得近了,昂起头来,笑意盈盈,曼声招呼道:“阿要买嫩红菱?今朝刚刚收采下来的,交关新鲜。”

  慕容复微微一怔。应道:“好啊。”

  少女这才瞧清楚船头立的的竟是个面如冠玉的英俊公子,呆了一呆。自悔适才冒失先张口搭话,生怕他觉得自己轻浮,晕生双颊,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

  慕容复问道:“红菱啥价钿好买?”他平日多讲官话,同这少女说话,却自然而然地切回苏州话,家常而自然。

  少女听他说得一口本地话,又是温文尔雅模样,放下心来,摇船靠近,笑盈盈地道:“是公子要,拨侬三十个铜钿一包,好伐?”说着俯身捧出一包以荷叶包裹的菱角,搁于船桨之上,隔水递了过来。

  慕容复伸手接过,抓出一把铜板,置于船桨之上,道:“多谢。”少女笑着点了点头,收回船桨,掉转过来,将铜板倾入脚边一只小竹篓当中。

  她没有立刻走开,矗立着向慕容复望了一阵,忽而面上微微一红,俯身拾起长篙,轻轻一撑一点,令小艇荡了开去。

  双橹扳摇,轻舟渐去渐远。湖风中传来悠扬娇柔歌声,这一次唱的却是:“……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慕容复眺望片刻少女远去的背影,低头注视手中荷叶包裹的红菱,若有所思。他的神色有一分怅惘,眼光柔和,萧峰瞧在眼里,便明白他是睹物思人。不欲打搅,静静摇扳船橹。

  行出一两里路,听闻慕容复道:“今年的菱角都上来了。尝尝?”托着荷叶包走回。

  他脸色已然如常。萧峰便也作全无知觉,笑道:“好啊。”伸手接过,然而接过来便愣了一愣。空有一身武功,对着一枚两头尖尖的坚硬红菱,却觉无从下手,左看右看,笑道:“这怎么吃?”

  慕容复见他一筹莫展模样,又是好笑,又是无奈,皱眉道:“还得要人伺候?”接过剥开递过。

  萧峰手被船橹占着,不便探手去接,遂低头衔走他手中菱肉。入口只觉甘香爽脆,清甜非凡,笑道:“多谢。”

  慕容复一呆。忽觉颈中一凉,抬头望去,只见天空中云气流动极快,重重云层不知什么时候已然四合,压得湖上愈发碧沉沉的,雾霭四起,大颗大颗的雨点掉落下来,于湖面砸出一圈圈涟漪。

  他自幼生长太湖,知道这是初夏时节常见的湖上骤雨,来得急去得也急,并不当一回事。然而冰凉的豆大雨点纷纷落下,不多时已将身上衣衫浇得半湿。这时忽觉头上有一物罩了过来,替他全数将雨点挡了去,抬头一看,萧峰不知什么时候丢了橹过来,脱了外袍举过头顶,替二人遮雨。

  四下一望,湖面开阔,初夏藕花、芦苇俱未过人头,竟无半处能躲雨地方。萧峰四下张望,显然也一筹莫展。

  道:“上船舱里暂避一避。”护着慕容复匆匆躲入。

  甫躲进舱内,一个闷雷于头顶炸响,于湖面上从东至西滚了过去。头顶雨声似炒豆一般,噼里啪啦砸在船篷之上。江南的乌篷船船舱窄小,只能勉强容两个成年男子栖身,萧峰不欲慕容复淋雨,将他推在里头,自己跪于舱口向外张望,只见湖上乌沉沉一片,再也不见山峰,也不见湖,云雾缭绕,雾气蒸腾,天水一色,天色似泼墨一般。

  这才察觉外袍已经全湿。半跪着将水拧干,口中笑道:“谁想竟然遇上这么一场急雨。”

  慕容复于背后道:“我适才瞧见燕子贴着水面低飞,但不曾往心里去。失算了。”颇有悻悻之意。

  听见“燕子”二字,萧峰忽想了起来,笑道:“你住的地方唤作燕子坞,可是因为有好多燕子在附近筑巢?”转头望去。

  不瞧则罢,这一瞧可将他瞧得呆住了。慕容复头发被雨淋得半湿,丝丝缕缕垂落,攀爬于他脸颊肩头,一身白罗衫沾雨便透,湿的地方便紧紧贴裹于他身上,干的地方便欲盖弥彰。

  他正侧着头擦拭湿发,随口应道:“大概是罢?没听人说起过。”

  萧峰望着他,一时只觉胸中怦然,说不出话来。慕容复似察觉到他目光,擦头发的手停了一停,向这边望过来。

  被这么一望,萧峰如梦初醒。镇慑心神,移开视线,哑声道:“你在这里罢。我还是上外面去呆着。”

  慕容复一怔:“你上外面去做甚么?这么大的……”

  话说到一半,他似醒过味来,忽而闭口不言,脸色却慢慢地红起来。

  见他脸红,萧峰心中又是一动。

  不愿深想,只觉一旦多想便是冒犯唐突了他,只摇了摇头,不多作解释,站起身来,往外便走。不提防船舱狭小,他身材又高大非比寻常,甫一起身,头“砰”一声撞于船篷之上。幸而是苇篾编织,不觉疼痛,但微觉狼狈。

  一只修长男子手掌擒住他手腕,道:“你不必出去。”情急之下,带出了一分擒拿之势。

  萧峰震了一震,低头朝他看去。

  慕容复似也察觉这个举动不同寻常,有一分尴尬,解释般道:“雨太大了。”说着便松手。然而萧峰不容他退却,大手一翻,反握住他手掌。

  “慕容。”他唤他的名字。

  向来也只有萧峰敢于这么唤他。把父亲留给他的这一个“复”字势不可挡而又漫不在乎地抹去。他这么唤也不知道多少回了,可是这一次不同以往,带了全然陌生的欲求和试探。

  船舱太小,也太局促了。他们离得很近,能够轻而易举地感觉到彼此身上散发的体温和湿意。

  “怎么?”慕容复哑声道。他有莫名的紧张,但不肯示弱。

  萧峰不答。凝视慕容复片刻,道:“你还记得么?上一次下这样大的雨,是在蒙古。我赶来寻你,远远的在战场上瞧见你。虽然离得还远,我就知道那是你。”

  他的声音低沉,眼睛是暴雨中的太湖的颜色。

  “再上一次瞧见你这样,是在西夏的大沙漠里。你牵着马,递给我一袋子水。雨下得大。你的头发也湿了,衣衫也湿了,狼狈得紧。可是我瞧着你,从来没有这样欢喜过。”

  他的声音有一些哑,没有再说下去,抬起一只大手,轻轻触碰慕容复左颊。他用的是指背,似乎怕掌心指腹层层叠叠的茧子会刮疼他。

  头顶夏雨声声,急促如同鼓点,如同心跳。外面是一天一地的雨,水天一色,山在水中,船在湖心,二人默然相对,如在梦中,谁都不再说一句话。

  这一刻似极漫长,却又似极短暂。只闻“啁啾”一声,两只雨燕于船头双双掠过,双翼剪水,翩跹翻飞,向西疾飘而去。慕容复似被这一声燕语呢喃所惊醒,抬头往船舱外望去。

  不望这一眼则罢,一望之下,他“啊呀”了一声:“……船跑了。”

  萧峰一呆。愕然道:“甚么?”

  慕容复顺势轻轻挣脱他掌握,道:“你刚刚是不是忘了下锚?”

  萧峰微微一怔,但并未使力挽留,任凭他挣了开去。

  顺着他眼光往外瞧去,果然,适才停橹时忘了抛系船锚,小舟为风雨波浪推动,随风飘行出甚远,这时已然身在一处陌生所在,四下皆是菱花苇荡,不知漂到了哪里。

  头顶雨声不知何时已然转小。如墨一般的天色正在渐渐亮起,雨势亦慢慢缓了,天色转霁,云破处透出一线明亮晚霞,映得半座大湖金黄透亮,另外半边却仍旧风雨如晦,暮霭苍苍,湖上烟雾更浓。天色一亮,二人这才发现,数十丈外,一叶扁舟停在湖中,一个渔人身披蓑衣,头戴斗笠,坐于船头垂钓。

  此时雨势已小,转成了绵绵细雨。然而这样天气,再没有打鱼人肯出船。这人为何竟在雨中垂钓?再瞧他坐姿,端端正正,钓竿钓丝于风雨中纹风不动,显然执竿之人有着极高深的定力同控制力,绝非常人。二人对望一眼,俱觉诧异。

  慕容复道:“去瞧瞧?”

  萧峰思索片刻,点了点头。套上半干的外袍,将船桨一扳,一叶小舟便于细雨中如箭一般于水面滑行出去。待得两船相距数丈时,他停了桨,向那渔人一抱拳,朗声道:“老丈有礼了。”

  那渔人慢慢抬起头来,向他瞧了一眼,还了一揖。他约莫四十左右年纪,脸色枯瘦,似乎身患重病,虽然坐着不动,但看得出来身材甚高。微笑道:“二位佳客,是远道而来的罢?”

  萧峰拱一拱手,道:“打搅了。我见老丈在这里垂钓,风雨如晦,老丈却不动如山,心中好生钦佩,不揣冒昧,前来探问。万望失礼莫怪。”

  那渔人坐着不动,微微欠身还礼,道:“嘉宾难逢,大湖之上萍水邂逅,更足畅人胸怀。”

  慕容复道:“不知老丈钓的是甚么鱼?”

  那渔人微笑道:“自然是愿上钩之鱼。”口中说话,手上一抬,将钓竿提起。

  他这么轻轻一提,长长一条银丝般的钓线登时飞了起来,带出水一尾银光闪烁的细鳞,约尺半有长,甚为肥美,尾巴扇动,不住乱跳。那渔人身子不动,钓竿一甩,将鱼带过,一伸手轻轻捉住。鱼身甚滑,又活蹦乱跳,他却若无其事,握在掌中,令其半点挣脱不得。笑道:“有啦!”

  慕容复萧峰见了他露的这一手,俱微感讶异,互望一眼,都瞧出来这人手上颇有一分真功夫。

  渔人转向他们,含笑道:“敝姓陆,乃是这太湖上闲云野鹤之人,每日皆出门垂钓,虽遇风雨,亦不舍得落下了功课。不意今日机缘巧合之下,竟然于湖上得遇二位嘉宾。”

  他向二人望了一眼,道:“我瞧二位未带雨具。不揣冒昧,寒舍就在湖滨,如请同往暂避,共饮一杯,祛一祛寒气。不知意下如何?”

  他谈吐不俗,态度颇见得诚恳善意,这一句话说出来,萧峰自然不会再辞。“哈哈”一笑,爽快道:“好罢,咱们便打扰陆先生了。”

  渔人笑道:“好说。请随我来。”说罢收拾钓具,收了船锚,示意萧峰驾船跟上。

  慕容复立于一旁,不甚热络,冷眼旁观模样,这时忽附耳过来,低声道:“愿者上钩,陆先生果然钓得好大鱼。”萧峰尚不及答言,他已经又站直了,若无其事。

  萧峰一笑,扳桨荡水,跟随前面一叶小舟,在湖中蜿蜒曲折行去,也不知经过了多少重藕花苇荡,行了数里,来到一个水洲之前。

  那渔人的船在一座青石砌的码头上停泊下来。只见细雨中一个僮儿同一名家仆模样的人疾步迎上,状甚恭谨。同渔人交谈几句,家仆跳上船头,蹲身将那渔人负在背上,登上岸来,自行拾级去了。台阶尽头,葱茏林木掩映间隐隐透出一角飞檐,楼阁纡连,竟是藏着硕大一座庄院。

  萧峰见状,微微一怔,想不到这渔人所居竟是这般宏伟的巨宅。正自诧异,只见那僮儿快步迎了过来,笑微微地道:“陆庄主腿上有病,不能起立,适才若有怠慢,万望恕罪。他先一步回去更衣,请贵客随我来罢。”

  萧峰答应一声,举步欲行,身边慕容复却不见动弹。

  心生诧异,转头望去,却见慕容复变了颜色,怔怔地望着岛上庄院。

  “怎么了?”萧峰见他脸色不对,心知有异。

  慕容复没有立即回答,兀自出了一会儿神,摇一摇头,道:“没事。”移步跟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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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里有一个物候上的漏洞:菱角要到立秋前后才能采收,但现在是初夏。但是《天龙八部》本部里三月就出现了红菱,所以让我们姑且把这理解为artistic licence 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