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站在松田阵平家门前一分钟,世理都没能决定好是否真的要去见自家兄长一面。即使是理智上已经做出了决定,情感上也不一定能立刻接受。

  G计划一旦正式开始,她就不会再有任何休息的机会了——在这个计划具体要如何执行上她和琴酒的意见不太一样,不过不是什么太大的问题。

  他们对于执行的过程如何处理能够达成一致,最多只是对于把剧本交给贝尔摩德和基安蒂这两位少有的女性成员来写有些无语,毕竟这两个人相互不对付,最后定下来的行动方案又怪又狗血又带着一丝丝惊悚灵异——哦还有基尔,这位CIA的卧底女士所以不知道他们的真实计划,又对于目前她已经知道的内容感到恐惧,编剧本过程中经常保持沉默也很正常。

  ……好像扯远了。基尔那边的事情不在她的负责范围内。

  总之,在听完萩原研二问了什么后,世理释然了。她可能还是得亲自去一趟,以免这些年来因为她的一些举动平白无故经历了太多创伤事件、以至于真的出现了心理问题的兄长慢慢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后会出更大的问题。

  伊智之前其实不用出现。小孩子的身体做不到高强度工作,被高木涉带回警局是个意外事件、但伊智往松田阵平那边跑过去却是她刻意引导了一下的。

  虽然说她自己是学心理学的,甚至还教了萩原研二心理学相关、并成功让人“持证上岗”,但一来她说不清这是不是因为萩原自己天赋异鼎,二来,面对松田阵平,她确实有点没办法保持乐观、保持冷静。

  世理想来想去,正好发现伊智就在警视厅,干脆就把这个和自己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的小东西丢了过去,虽然没办法预测效果,但是按照概率计算来看,伊智不会给松田带来什么伤害,经常带着伊智行动的珂尔佩斯和莉碧伊贝又都是她本人的半个复制体,不会出大问题。甚至她还因为伊智的“打电话找家长”举动,成功送降谷零去了一趟警视厅。

  有没有成功交接到情报就看他以及其他公安的本事了。

  现在看来确实也是这样。伊智作为她小时候的翻版,确实让松田阵平心情好了很多——通过闹腾爆裂物处理小组其他组员。

  还算是比较有意义。伊智全身的器官会在两年内衰竭,什么时候开始、速度具体是多快没有定论,但按照她的计算来看,情况不会有多好。这个残缺的造物迟早会死于无法查明原因而疾病,留下这具身体只是因为小孩子的身份有的时候确实很方便,如果还能在本身的利用价值之外,给还活着的人带去些许慰藉,也不是什么坏事。

  也正是因为这样,处理完江户川柯南和灰原哀那边的事情后,她还是决定和兄长见一面。

  就当作是告别吧。

  ——虽然这样平静的心情在世理看到松田阵平几步冲过来开门之后稍微有一点被打破。

  严格来说,她和松田阵平三年没有见过面了,突然这么面对面有些不适应还是挺正常的。世理在女性中的身高已经算是偏高了,然而他们家的基因可能确实不错,她哥个子也很高,世理只能仰头。

  刚刚处理完工藤新一和灰原哀的事情,时间紧迫,她还是保持着卡慕的打扮,戴着面具、一身黑衣从头到脚都裹得严严实实。因为实验,世理比过往穿得更加厚实,以避免暴露自己的不同。

  松田阵平还穿着西装,只是外套挂到了衣帽架上,领带也解了,只穿着白衬衣站在玄关。长久的分离虽然不会让世理不记得亲人的样貌,但这样看到真人的感觉还是很不一样。

  “……先进来。”兄妹两人对视着沉默了一阵后,松田阵平低声开口,放开了门把手,转身往屋子里走去,后背大大方方地对着世理。

  世理想了一下自己要不要说“打扰了”——最后因为觉得松田阵平要是听到她这么说可能脸色会直接垮下来,杀手小姐保持了沉默,安安静静地走进了房门,再几乎没有声音地把门关上。

  松田阵平的房间布置几乎没有变动。世理环视一圈后选择了一个离窗户比较近的位置,用学校里那种乖乖学生的姿势坐下,眨了眨眼睛,开始思考自己要不要把面具取下来。

  最后还是没有。大概是因为之前接受他人称呼自己为“魅影”,现在真的就走上了歌剧院的魅影的路,只不过她虽然也喜欢唱歌,但已经是个哑巴了。

  和以前戴面具遮挡面容、隐瞒身份不同,现在世理戴着面具更多的是为了遮一遮她一直保持着的、让胆子小的人看一眼就会做噩梦的毁容版易容。

  当年她也算是被琴酒保护得很好。但是现在,当一切都说开了之后,虽然琴酒可能是出于“绝对的忠诚反而不可靠,有私心的人才更加真实”这样的想法对她保持着一个微妙的态度,但说到底信任度还是会下降,卡慕不可能再像以前一样一直在琴酒的默许下不露面。她需要让任何人都不会通过她联想到松田阵平。

  现在这个易容已经快半永久了,她去见琴酒他们的时候都会把自己弄成一副重度烧伤的样子过去,除了贝尔摩德,其他人大概都以为她是真的毁了容。

  波本第一次见她这个毁容到快要看不出来五官的易容的时候估计花了很大力气才没有任何破绽,还问了一句这是谁啊、怎么回事,然后在琴酒毫无起伏地回答说这是卡慕的时候才就表现出适当的震惊。

  ——不得不说,这种情况下还能认出来她也是很厉害了。

  贝尔摩德后来还心情很好地告诉她说,波本在很隐蔽地打探一些消息,似乎和她有关系。

  真是辛苦降谷零了,其实组织里站在琴酒这边的人、除开个别有时候容易脑子转不过来的,基本都知道他是日本公安。

  唉。世理在心底叹了口气。

  这几个人真的都很会搞事情,先是萩原研二和松田阵平差点儿被炸死,然后是诸伏景光宁愿被限制自由也不愿意直接被她扔回警视厅公安部,现在还有个非常敬业的降谷零,她有的时候真的会觉得有点累。

  至于班长……世理只能在有意外因素靠近他的时候直接解决意外因素了。她比较擅长爆破,现在生活中的电器还是挺多的,这个不难,就是莫名其妙给伊达航整了不少奇怪的绰号,都和他走到哪里哪里爆炸这事儿有关。

  不过风评哪儿有活着重要。世理当然是光速认错,死不悔改。

  世理自顾自地走神,过了好一会儿才注意到客厅里已经陷入尴尬的沉默很久了。她扭头去看萩原研二,而萩原先生轻轻耸了耸肩,做了个无奈的表情。一旁的松田阵平好像也在走神,手里拿着一根烟捏来捏去,没有点上。

  于是世理走过去给他把手里那个跟被捏得变形的香烟拿出了放到茶几上,再坐了回去。

  “……我是来告别的。”最后她这样开启话题。

  -

  萩原研二很贴心地把空间留给了兄妹两人,自己跑到了客房里呆着。

  告别的内容还是相当正常。世理只是说她接下来要调任国外、长期驻守了,再加上他们这一类职业的特殊性,她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所以过来告别。

  她从来没这么直接地与人讨论过关于她的立场的问题,对萩原研二也好、诸伏景光也好,更多的时候他们只是默契地跳过这个话题,更别说对松田阵平。

  松田阵平听完也愣了一下。青年警官靠着沙发靠背,双手抱在胸前,沉默了一阵才低声重复道:“……长期驻守?”

  世理点点头:“也许以后会调任回来。”

  于是这对不善言辞的兄妹再度安静下来。小时候的相处中世理是更爱说话的那个,如果哥哥不说话的话她就会换一个话题继续说,直到松田阵平感兴趣为止。有时候她猜测可能是因为自己小时候说话说得太多了,把一辈子的话都说完了,现在才哑了。

  不过她不指望自家兄长会打破沉默,于是她说:“你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这是她第二次提这个问题。

  松田阵平显然也想起来了第一次听到这个问题时的情景,闭了闭眼睛、轻轻吐了口气:“我问什么你都会回答我?”

  杀手小姐乖乖地点了点头:“不能说的内容我会直接说明,不会编造。”

  警官先生低声笑起来。他回想起刚刚确认世理的身份的时候,那个时候他们已经大概猜测到世理这些年可能没有遇上正确的老师和正常的长辈,只是没想到世理已经走出去这么远。那天夜里萩原研二也是这么告诉世理,说,有不能说的事情可以不说。

  于是他压低了声音问:“……为什么最后还是选择不回家?”

  松田阵平的声音有些哑。他们没有把灯全部打开,只留下一两盏,爆裂物处理小组的王牌警官先生此时大半张脸都沉在阴影里,神情看不出来是悲伤还是愤怒。

  “老爸一直都很想你,”他放轻了声音,“我也……”

  “不是因为愧疚,世理,我想找你回来不是因为觉得愧对于你,”松田阵平转过头来看着自己一身黑衣、还戴着面具的妹妹,语气平静但认真严肃,“那个时候我确实很小,没有办法像老爸那样立刻意识到母亲去世、你失踪到底意味着什么。”

  “但是当我每天早上一个人坐在餐桌上的时候、放学回来说‘我回来了’却没有任何人回答我的时候、在路上遇到糖果店的那位女士给我糖吃,但拿着糖回家却发现没有人跑过来要糖吃的时候……”

  “我遇到过那几个敲了你一棍子的家伙,他们还是一见到我就跑。可是我回过头去看,已经没有人跟在我身后了。”

  “……那个时候我才终于意识到,我失去了什么。”

  卷发的警官先生保持着自己的目光看着世理,但声音里依旧能听出压抑着的情绪。松田阵平不喜欢向他人展示自己并不强大的一面,又是面对着自己的妹妹,此时显然并不太自在。但他说得很流畅,就好像那些场景永远都留在他的脑海里,跟在他身后,一回头就能看到。

  “世理,”他哑着嗓子低声说,“我们相处的时间不多,几年前发现你的职业的时候也告诉过萩,如果要亲手送你上法庭的话、我不会有什么纠结。但是真的……”

  “我会很……遗憾。”

  时钟轻微的嘀嗒声在安静的室内响着,指针转过一圈又一圈。世理最后努力地用气声试着回答,最后还是放弃了折腾自己报废的嗓子,换回了机械音。

  “不回来的原因有两个,”被世理调整得更偏向中性化一些的女性机械音音量不大,但在她的控制下多了一点人性化的语气,“一个是不能回来,一个是……我可能确实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父亲。”

  “不能回来的理由很简单,”大概是因为她的声音本质上是机器在发声,声音里带的笑意听起来有些奇怪,“我从小被带走是因为……呃,这个不能说,总之就是参与到了一些比较重要的事情里,现在那件事情差不多成功了,而成果其实,无论是我们这边还是正义的那一边都会想要。如果我回到你身边来,会给你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你在警视厅会被不信任、遇到事情会首先被怀疑,因为有个高危犯罪分子是你的亲妹妹,”世理冷静地陈述道,“而我会因为过往这么多年的参与而不得不接受公安部门的刑讯和被限制人身自由。并且我一定会因为小时候参与进的那件事情而被冠上‘将功赎罪’的名头,被重新推进地狱。”

  关于实验最终一定会暴露在警视厅和警察厅眼中,最后消息传到□□官员的耳朵里。她作为唯一一个成功的实验品,如果真的走回所谓的阳光下,那么兰吉特的实验的真实面貌就会暴露出来,等待着她的只会是以“正义”为名头的绑架和一点也不比组织温和善良多少的持续实验。

  而她和松田阵平两个人就会成为牵制对方的存在。他们的兄妹关系绝对不能暴露。

  更何况到了这个时候,很多事情其实都已经无关紧要了。

  “……而且我也不打算否认我是个杀人犯这件事情,”世理停顿了一下,“这些都是事实,我的养父母是学法律的,我很清楚没有任何人有权利去剥夺他人生命,而自己并不对这些人抱有本应该有的愧疚,也没有什么罪恶感。”

  路灯昏黄的光线透过窗户照进来。世理观察了一下松田阵平的表情,在面具之下无声地叹了口气:“我早就不是什么正常人了,就算是这样也还想让我回来吗?”

  没等松田阵平回答,世理就接着说了下去:“……第二个原因,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我确实不知道应该怎么面对父亲。”

  “母亲出门前一直说、父亲不能一直留在那个地方,”她调低了音量,“临死前让我去你在的国小、去你那里。我后来一直以为、父亲也死了。而那个时候你也还很小……我完全能够理解、为什么没有人来救我。”

  “……可是他明明还活着,我后来才知道他还活着。理智上我清楚,他也没有更多办法了,”世理保持着坐姿不变,语气也没有太多起伏,“但是、但是……”

  但是那是父亲啊。

  那是小时候她最崇拜的父亲啊。

  ……这些都是已经过去的事情了,她现在也已经能够心平气和地谈论起这件事情,但确实,她不愿意去见松田丈太郎。这和理智无关。

  世理无声地笑了笑,没再继续说下去:“大概就是这样吧。这些年我过得很好,遇到了很好的老师和同伴,大家对我都挺不错的。”

  她笑起来,带着机械特有的僵硬与冰冷。

  “我以后也会过得很好的。不用担心。”

  -

  凌晨的街道总是安静的。世理把自己的打扮换成了黑色长风衣加黑色帽子,风衣衣领立起来,遮一遮自己脸上装成重度毁容的易容。

  一辆黑色轿车停在监控死角的位置,几乎要送去这片沉寂的夜色。世理的脚步极其轻微地停顿了一下,随后自然地走了过去,拉开副驾驶的车门上了车。

  车里的烟味有些呛人,不过这倒是不影响世理。Gin坐在驾驶座上抽着烟,右手搭在方向盘上,看也没看她这边,沉默地享受了一会儿香烟后才低声命令道:“刚刚说了什么,重复一遍。”

  世理当然照做。她和松田阵平没有聊什么不该说的话题,哪怕是最后她告诉兄长的、关于她给他们留下的后路琴酒也是知道的。

  在知道松田阵平是她的亲哥哥、而世理瞒了这件事情很久后,琴酒就给过她两个选择,一个是让她把松田阵平和萩原研二拉入组织,一个是让他们永远不要妨碍到组织相关的事物。

  世理选择了第二个。同时,她给松田阵平他们留下的后路是属于黑暗一方的,如果有一天他们想清楚了、考虑明白了、也下定决心了,就可以直接接手她给他们留下的身份与相关道路。

  一整个G计划并不会涉及到太多和爆裂物处理小组有关的内容,传递信息有降谷零和诸伏景光,松田阵平和萩原研二不会有机会参与进来。

  而听完录音后的琴酒没有立刻说些什么。燃尽的香烟烟头被他随手扔进车载的烟灰缸里,浓而刺鼻的烟雾充斥着整个车子。

  “……我不喜欢你那个自作聪明的计划。”他说。

  世理毫不在意地点了点头:“愚蠢,但是有效。”

  冰冷的机械音冷静地陈述道:“你不能否认的是,只有我们把最核心的证据抽走的时候,整个计划才会真正意义上地无法被破解。”

  “这个计划只能实施一次,”她转头望着琴酒,“无论多么精妙的诡计,用的次数多了就会变成笑话。只有让整个计划的核心消失、让杀人案中的凶手隐形,这个计划才能算得上完美。”

  而琴酒脸上露出了一个充满讽刺意味的笑容,只是不知道嘲讽的对象是谁。

  世理有些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没有再去望着他。她知道自己已经说服这位带着她长大的杀手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琴酒一直在和她强调,他不喜欢这个计划。

  最终她放轻音量,说道:“Gin,你很清楚的,只有到了那个时候,你才能完全信任我。这对你对我都不是坏事。”

  沉默许久后银发的杀手先生低声笑起来,摇下一点车窗,启动了汽车。

  天很快就要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