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萩原说了,可以不回答,但是不要说谎。再不回答几乎就等于默认了,世理不知道该用什么措辞、她也确实是很久不和人交流什么了,只能沉默地点了点头。

  其余五人交流了一下眼神——尤其是松田阵平,即使没有开灯也能感觉到他整个人都绷紧了,显然有些生气。

  诸伏景光轻声打破了沉默:“那么,第二个问题,请问世理小姐愿意治疗语言障碍吗?”

  欸?话题转换得好像有一点快。世理点了点头:“叫名字、就好。真名、假名、都可以。不用,敬语,小,两岁、我。”

  景光笑着歪了歪头:“好的。”

  “你的语言障碍,”松田阵平突然开口,“是不是和母亲的事情有关系。”

  其余四个人齐齐瞪了他一眼,无声地质问着——刚刚不是说好了不提这些的吗?!

  而松田阵平皱着眉,闭了闭眼睛,就当没看见。

  世理也心态平和地点了点头,只是语言更加混乱了一点:“是。我、看、母亲,被、剖开。”

  说话时世理双手不自觉地有些用力,紧紧地抓住了自己的双臂,指节发白,用力到几乎有些发抖。松田阵平深呼吸了一下,伸手拍了拍坐在自己身边的妹妹的后背,试图安抚她的情绪。

  世理摇了摇头,很快就调整好了自己的情绪。

  “怎、么,治?”她有些磕磕跘跘地问道。

  “那个不急,”松田仍旧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她的后背,“你的声音呢?怎么哑成这个样子。”

  ……这个也不好回答。亲哥怎么总是提出关键且不好回答的问题。世理思索了一下措辞,最后只能小声回答道:“……哭哑、的。”

  她的嗓子确实是哭哑的——在实验室里哭哑的。世理没说谎,只是没说明具体原因。组织不需要她说话,更何况声音哑了之后也不是没有好处,比如现在的卧底任务中就没有人能从她的声音中听出什么不对、完美地掩盖了她的性别问题。

  想到这里,世理不由得继续往下想了想自己以后的打算。

  ——实际上从松田阵平喊出她的名字开始,她的选择就已经确定了,结局也已经注定了,接下来要怎样做才是关键。

  ……就是不知道嗓子和语言功能能不能治好了。如果能治好,她接下来的压力就会小很多。

  “这么多年都没有痊愈吗?”伊达航皱起眉头。用嗓过度而导致声音嘶哑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世理的声音一直到今天都还是嘶哑的,这是不是说明、她一直到近期,都还会因为一些事情而喊哑嗓子?

  如果想得更严重一点,什么样的情况会让人喊叫到声带永久性受损?

  这个推测之下可不是什么令人愉悦的事实。

  其他人显然也先后想到了这里。

  “……可能,损伤、过度,当时?”世理在这个凝重的气氛之下下意识缩了缩,小声地试着解释了一下。

  一只手轻轻放到了她头上。

  没有开灯的房间里满是昏暗与夜间特有的沉寂与安宁,松田阵平毫无章法地揉乱了她刚洗过的头发,本人却低着头没有看她。这次“小会议”的主角本来就是他们兄妹两个,另外四个人主要是萩原研二以“避免小阵平不会说话、把好容易找回来的妹妹气跑”的理由叫来帮忙的。现在兄妹两个不说话,他们自然也不会说什么。

  “……都过去了,”松田阵平以一种让人震惊到几乎会怀疑他是不是本人的温和语气轻声说道,“能治好的。”

  在座所有人、包括松田世理在内都呆住了。

  松田阵平翻了个白眼:“反正肯定不会放过他们的。”

  知道松田当警察的原因的降谷零清了清嗓子咳了两声:“反正松田已经定下了警视总监的目标了,再加一个大法官和知名律师也不算什么了。”

  世理挑了挑眉:“警视、总监?”

  松田阵平瞪了某个夜色里格外显眼的金发混蛋一眼,转头看了看世理,简单解释道:“现在的警视总监当年误抓的老爸,后边的这么多事情都和他脱不了干系……虽然知道我这么做有点迁怒,但是,毁了老爸梦想、毁了我们一家的人,不揍一顿怎么行。”

  这个理想似乎有点崇高——世理花了一两秒来整理思路,随后看了看她哥,缓缓说道:“……那、先、找到,他的,下班,路线?”

  本来还在一旁快乐看戏的萩原研二沉默了。

  ……世理!你为什么在很认真地考虑要怎么完成这个计划啊!!

  绝对不能把这两兄妹放在一起太久啊!!萩原研二迅速伙同景光和班长在降谷零反应过来之前把话题扯走,并下定决心,否则他可能会在未来某一天突然发现这兄妹俩搞出了什么大事。

  几个人聊了半个小时左右就送世理回去睡觉了。但其他人并没有直接离开松田阵平的宿舍——对于他们来说,真正的聊天到现在才开始。

  松田回来后,动作轻缓地关上了门,加入坐在地上那群家伙。

  他们今天更多的是为了确认和叙旧——换一种说法其实就是为了避免吓到世理,所以聊天内容里没有提到什么可能会让世理为难的话题。

  但这并不代表他们没有注意到。

  松田叹了口气,低声道:“……走路确实没有声音。而且不像是我们因为夜间偷偷跑出来而特意收敛脚步声,她是走路的时候习惯性没有发出声音。”

  春日晚间微凉的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

  萩原也附和道:“小世理的格斗能力也很不合理吧……虽然之前诸伏提到过,世理说过她不太和其他人交流,但是就算认为是她在学校受到了欺负,安部夫妇看起来也不会专门送她去训练格斗术的样子。”

  松田阵平嗤笑一声:“那对夫妇只想要个漂亮的玩偶吧?”

  景光眯了眯眼睛,摇了摇头说道:“可是也不能就这样下定论吧。零就是小时候经常打架,现在格斗术就很厉害。”

  伊达航反对:“降谷的格斗术能看出来训练的时间不是很长,还能看出来原本的路数其实不是特别标准。但是安部、啊不对、世理的出招和实战格斗都是明显经过了长期训练的。安部夫妇看起来想让她去从事文职类工作,不会特意训练她的。”

  降谷零想了想,补充了一句:“……我小时候其实也有自己学习?不过效果肯定不怎么样啦。现在的本事都是大学的时候用课余时间练出来的。”

  这些线索指向很明确——除开安部家,似乎还有人在指导世理的成长和学习,并且这个成长和学习的方向隐隐有些不太对劲。

  松田阵平闭了闭眼睛。他能看出来的东西已经说明了很多事情了——再加上刚刚送妹妹回去前、世理反复强调的她还需要继续以“安部祐”这个身份呆在这里,和委婉地告诉他最好还是先不要在明面上公开兄妹关系这件事情。

  妹妹好像参与到了什么事情里去。

  如果这件事情只是因为安部夫妇脑子有问题、一定要通过这种任性且滥用职权的行为送养女来接受管教,那松田阵平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建议那夫妇俩以及他们的部下们都赶紧去看看脑子——这实在不是正常人能干出来的事情。

  “线索还是太少了啊,”松田吐槽道,“难不成,那两个姓安部的老家伙在从事什么犯罪行为?并且想带世理一起参与进来?”

  也不是不可以这么说。偷听中的世理有些无语地在心里叹了口气。

  警视厅警察学校的住宿条件其实不错,单间是配备有空调的。世理此时正站在松田阵平宿舍窗外的空调外机支架的边缘上,勉勉强强和笨重的空调外机分享这一小块地方。幸好她哥没关窗,她听得可清楚了。

  安部夫妇不算是主动在参与违法乱纪事件——他们自从自己亲生的女儿自杀之后就精神错乱了,组织也是在这个时候把刚好和他们女儿同岁的她送了过去。安部夫妇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被组织利用了,一举一动都收到了他人的暗示和引导。

  不过兄长他们既然已经注意到了自己因为不觉得会和人深交而没有特意掩盖的一些“职业习惯”,那么他们已经注意到的部分最好就不要再更改了,否则会很刻意,反而让人忍不住深究。至于其他的,比如她手上的枪茧、身上的各种伤痕和一些普通人不会有的习惯,接下来好好地藏起来就好。

  房间里的夜谈还在继续。

  “说起来,”是诸伏景光的声音,“之前我和零找安部夫妇相关的信息的时候,在报道中见过他们的女儿的样子……他们之前有一个女儿,和世理长得不像。”

  当然不像啊,世理在心里接话道,她是养女啊,要是长得太像了也挺吓人的。

  “那之前那个小姑娘、就是他们的亲生女儿呢?”伊达航问道,“而且他们如果本来就有女儿,为什么突然再领养了一个?”

  因为原本的那个可怜的女孩子已经被逼疯自杀了。世理默默地听着墙角,顺带祈祷他们不要查出来原本的那位安部小姐的下落——那位小姑娘是七岁的时候死掉的,而她是六岁离开家的。如果被发现了这个时间差,她有些没办法解释。

  “也许之前说有一个姐姐并不是假的,只不过那位姐姐并没有来警校?”萩原研二提出了一个想法。

  世理在心里狠狠地为研二哥鼓掌三分钟。

  松田阵平却不同意:“如果家里有两个孩子,那对老家伙就不会以那种、孩子不听他们话就马上毁掉的语气对世理说那些话了吧。总不能是真的精神失常、两个孩子都要按照他们规划好的样子活着。”

  ……亲哥拆台,好致命。

  “那明天去问问世理?”降谷零的声音传了出来。

  ……也行。问她本人总比在她不知道的情况下把事情揭穿了好。组织的事情最好不要被他人知道,否则很容易引发巨大的问题。一个搞不好,卡慕就要成为来解决这些家伙的人了。

  世理一边心不在焉地听着房间里的人的对话,一边考虑着接下来的计划——找到兰吉特那个疯子、再和他谈一谈合作的事情,以及在她的目的达成之前要做哪些准备、是去警视厅还是警察厅……

  直到她听见房间里沉默了一阵子,松田阵平有些压抑的声音打破安静的夜晚。

  “……我绝对要把那些混蛋,一个、一个、全都送进监狱,最好是送上刑场。”

  谈话大概是将要结束了吧。世理在听到他们离开的声音后闭了闭眼睛,悄无声息地借着空调外机支架离开,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松田阵平说的没错,那些犯下无法饶恕的罪行的家伙或多或少地破坏了他人的人生轨迹,毁坏了他人原本正常的生活。像这样的家伙,都应该一个不剩地进监狱里去、该受到什么样的惩罚就受到什么样的惩罚。

  包括她自己也是。

  她深知自己已经和正常人相去甚远、作为从开始学习拿笔就开始学习拿刀的杀手,她对生命毫无敬畏,也不会因自己杀人的行为产生任何的负罪感,只是出于正常人应有的道德观念,她记下了每一个自己杀死的人的相关信息。

  已经成型的三观很难被重塑。世理不认为自己还有机会和时间把自己打碎再重新铸造,也不认为真心的忏悔就能把过去的错误一笔勾销。

  她已经被深渊抓住脚踝了。与其费尽心思逃离过往否认错误,不如在彻底被吞噬之前,做一点自己想做的事情。

  ……只是,她难得地感觉到了一点难过。或许是因为自己放弃被拯救、也无法伸出手,或许是因为迟到了十四年的关心和温暖,又或许是因为作为罪人的自己最终会被正确所厌弃。

  已经缩进被子的世理把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脑袋,整个人像婴儿一样蜷缩起来,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团。

  她只允许自己软弱今天这一个晚上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