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吟似乎对风格外敏感, 总觉得掠过的每阵风都有各自的冷暖与来处。

  她本冷漠注视发生的一切,突然眼前一暗,百宝集的一切退潮般远离。

  她什么都看不见了。

  无数的风声由远及近,再远走高飞, 只有一片似真似假的温度笼罩着她, 轻飘飘的, 又有些冰凉,冷香像开在雪中的松柏,替她挡开要吹她上天的风。

  谁?

  只有五感在维持她的清醒,其他像隔着一层朦朦胧胧的雨雾, 将她回忆和思考的能力剥夺了, 她只能惶恐不安地缩在这片温度里,好像下一刻温度就会消失, 徒留她面对天地陡峭。

  倏忽间, 耳边传来奇怪的声音,很杂。说话声, 走动声,嬉笑怒骂, 花开鱼落,拔剑声, 地洞山摇之声, 倾倒进一起搅动着, 吵闹至极,像无数细小的虫蚁趴在她耳边, 窸窸窣窣地低语。

  她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只知道这些虫蚁要钻进她脑子似的,在她脑子里炸开, 取代她的意志。

  漆黑的视线慢慢恢复一些,影影绰绰,只能看出大致的轮廓。

  是人,各种各样的人,还有魔。

  她一瞬以为这是正在发生的世界,而她是被特意摘出的那一个倒霉蛋。

  她现在明明看不见听不清,是个半残,但一股油然而生的愤怒和惶恐盖过她所有的情绪,一刻成为了她的全部,就像“她”知道眼前发生了什么。

  “二师姐、师姐走火入魔了!”

  谁的叫喊清晰地穿透声海,紧接着门被撞开,她模糊地看见一群人闯了进来。

  一阵兵荒马乱,她还没弄明白前因后果,“自己”就不受控地扑进谁怀里,靠着依赖熟悉的温度。

  她抖得不成样子,那人愣住后慢慢拍她的背,疏散她的恐惧,不那么熟练地安抚她。

  她却仍笼罩在巨大的恐惧之中,紧紧攥着那人的衣袖,灵力紊乱地搅向周围:“预见、魔……我会成魔,剑,血、都是血,我杀了……别杀我,别不……”

  她的嘴唇上下开合,颠三倒四说着奇怪的话,其他人似乎被她镇住,不敢贸然上前,观望着未言。

  但环着她的那个人,却突然停下动作,强硬将她带出怀抱,严肃地说:“秋吟,忘记我的话了吗,这种话不要胡说,不是你平日随口开的玩笑。”

  那人话音刚落,她的恐惧竟一瞬被满溢的委屈压了下去,她想冷静下来,但唯一想要伸手拥抱之人的冷漠,好似更加证实了那些声音的可能性,愈发令她惶恐。

  她像抓紧最后一根稻草,带上哭腔:“我不想成魔,你别不要我,我、我只有你……”

  那人明显有一瞬的犹豫,隐隐带着急躁,但在秋吟靠进她怀里时,那人又恢复如常,淡漠地说:“这种事不会发生,你在瞎担心些什么?那只是跨境的心劫幻境,是假的。”

  秋吟什么都没听到似的,只是不断哭喊着“成魔”“杀人”这样的话。

  那人终于下狠心训道:“秋吟,为师的话你听不懂吗?”

  眼前突然变得清晰。

  秋吟本我的灵魂藏在那片恐惧的海,透过啼哭不止的孩童眼睛,看见了南恨玉冷淡的神情。

  用冷淡已不够准确,对诸事平平的仙子紧蹙着眉,像是不耐烦,正严厉地看着她,眼中第一次没有隐藏任何情绪,直白地愤怒着,好像她孺子不可教也,犯了全天下最大的错,让她失望,令她这个第一人蒙羞。

  她师尊一字一顿道:“我的弟子不会败给筑基的幻境,你是太骄傲了吗?”

  稚嫩的□□和长大的灵魂脑中那根“弦”齐齐断了。

  黑暗再一次淹没了她,这次她听到了其他的声音。

  悲风剑苟延残喘也不断重复的“跑”。

  还有张继闻被南恨玉重伤,剩一口气逃走前也不忘对她说:“前辈以身作则,教你个道理。”

  张继闻紧紧盯着她,说了一句只有她听得见的话:“仇要自己报。”

  与小秋吟合二为一的奇怪归位感退去,秋吟扶了扶被折腾地有些晕眩的头,她打量一眼四周,不是百宝集,也没有满街解放的魔与兽。

  又转到了她最熟悉不过的悬月殿。

  “发生什么了?”清冷的女声含着不易察觉的温柔,像想哄小孩吃药但并不熟练的家长。

  秋吟望去,就见小不点的自己缩在被子里,安静看着天花板纹路凌乱的冰晶,她蹭了蹭额头上温凉的手,闻言缓慢地眨了下眼睛。

  守在她身边的南恨玉轻声叫她:“秋吟?”

  “他说自己姓张,喜欢收集宝剑,还会用山海剑阵。”小秋吟控制着忐忑的心,用平静的语气隐隐试探,“像是玄灵宗前掌门张继闻。”

  “不是他。”南恨玉蹙眉,很笃定,“张前辈他……一直在玄灵宗的禁地,不会出来。”

  小秋吟闭上眼睛,心慢慢静下来,平稳地顺着南恨玉说:“应该是假冒,说不定就是会化雾的那个魔,他的确不像有元婴巅峰,对山海剑阵也谈不上出神入化。”

  南恨玉低头看她的眼睛,却见小姑娘已经闭眼,睡着了似的,便咽下后半句话,摸了摸她的头:“剩下的事不用你操心,我会解决。”

  等南恨玉轻轻合上房门离开,小秋吟在寂静中睁开眼,又对着窗外的雪发呆。

  明明以前什么话都能对师尊说的。

  她为什么说不出她就是觉得张继闻是本人呢?

  太荒唐了,和她筑基时预见自己会入魔成王、被师尊厌恶抛弃一样,杞人忧天,不自量力。

  说了的话,师尊又会露出失望的表情吧。

  哪怕是师尊,也不会相信她所有的话。

  湿湿的触感贴在脸侧,小秋吟不明所以地摸了一把,愣愣地看着手上未干的泪。

  身体像受到某种信号,眼泪如收不住的大雨,轻易滂沱了她孤零零的枕边,她突然骂了自己一句:“你怎么这么没出息啊?”

  你是卖哭等糖吃的小孩子吗?

  她拉着被龟缩成一团,胡乱擦着从不掉的眼泪,恼怒又委屈地一遍遍骂自己矫情,狼狈地自我唾弃,也不愿哪怕心里说一句她的坏话。

  你要一辈子只被她护在怀里,当朵柔弱的花吗?

  天边的雪更浓了些,曾经觉得有南恨玉在就永远看不腻的景色,恍然间好像低压在她头顶,把她钉进地里,当只能供他人浇水的花。

  风一吹就要折,雨一落就要碎,除了看得过去,就是在凋亡后徒留给浇花人哀愁,愁也并不浓,在仙人的长生中转瞬就如云烟散了。

  秋吟看着没出息的小不点暗自落泪,她向来谁的乐子都看,自己也一样,这次竟没笑出声。

  她只目睹娇小的自己在伤恢复后,以“筑基不适合再叨扰师尊”“独自历练”为由,请辞搬离了悬月殿。

  那像小刺猬、还有些孩童天真的小姑娘仍然懒懒散散,骄傲放纵。

  只是提起剑,再不做没出息的蠢事了。

  悬月峰顶的天向来无情,哪怕少了一个吵闹的小天才,大概和落了一片叶无不同,依旧徐徐落着白雪,永不停歇,管谁来了又走。

  小姑娘下意识摸上腰后的位置,摸了个空,芥子被空羽剑穿碎,本想送给师尊的簪子碎了。

  算了,本来她也没猜中灯谜,理应返还,而且半条街灯中的宝物碎成满天星,天海阁不来讨债已经是通情达理。

  希望友宗都是冤大头。

  簪子的话,她来日再寻一个吧。

  若能寻到,再送师尊。

  想着,她感觉有人在目送她,回过头,只看见无尽的雪。

  秋吟看着小不点平淡地转头下山,而目送她的人就在自己的身后,像在同时目送她们两个。

  秋吟知道是谁,但她没回头。

  “呜——”漆黑的魔火划过同色的剑身,将漫天的雪景给烧红了,天地像满是漏洞的破屋,摇摇欲坠地即将坍塌。

  秋吟面无表情地甩了甩□□的剑:“滚出来。”

  四周景色如碎裂的镜片被燎落,空洞后露出禁地诡异的海中山,不停地流动着,秋吟一脚踹开身前的景,御剑而起,魔火力拔山河:“不出来就和你的山海同葬吧。”

  万魔尖啸着从魔火中冒出狰狞的脸,打破剑阵中不可逾越的“距离”,直刺山海而去,流动的画一般的海中山像终于被激怒,发出震动的嗡鸣,海水喷流着涌动,将蜉蝣似的魔头拘在其中,威严的眼凝视着她。

  “外面有片天想当我爹,凡事压我一头,你也想来?”

  秋吟笑了,悲风剑反手一甩,无尽魔气燃起一座魔火的高峰,张扬着爪牙,直直撞上其中一座山,“做他妈的梦,姑奶奶我坟堆里爬出来的孤种。”

  巨大的黑色山峰勾连着山石,越发壮大,像从南境魔窟扒下来的一整块,不顾一切地疯撞上去。

  包裹山面的海水竟然没能冲散戾气,反而被断水出一条合不上的裂缝,天崩地裂地和海后的山同归于尽,所谓禁地——就是山海剑阵,被折腾地一角闪烁,碎裂似的剥落。

  玉石俱焚的山倒,山后却没有远方,只有密密麻麻的金色符文流转,补不上空缺似的懵在原地,没明白坚不可摧的海中山为何坍塌。

  “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秋吟说,“南境虽然势颓,也能勉勉强强与北方平分秋色,可南境的能人仔细算来只有魔尊自己,手下最高的修为只有元婴初期,而北方虽然也不多,但大宗掌门和几个长老加在一起总能轻易推平南土,若有剑仙出马,说不定都用不上天雷亲征。”

  “南北的平衡在哪,那么多细作‘正大光明’潜入南土,为什么还没抄家魔窟?”秋吟一顿,笑了,“因为魔窟并不可怕,真正让你们忌惮的是更深处的,万魔。”

  万魔的化身舔了舔唇,美目一压,阴冷傲慢地俯视传说中的最强之盾:“你们怕的是我。”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