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两人离开红安寺, 陆卓原想跟裴翊一起去向杨傲辞行,顺便让两人见上一面。谁知杨傲老早料到他会这样做,昨夜就吩咐了小和尚今早过来拦他。

  “师叔说不必特意前去辞行, 有缘自会相会。”小和尚双手合十向两人行了一礼, 起身后犹豫了片刻,挠着后脑勺满脸为难地将杨傲所言‘让他们两个别来打扰老子睡觉’这层意思透露给了陆卓。

  陆卓失笑,嘀咕道:“真当老子求着见他不成?”

  亲眼见到杨傲尚在人世, 他已经安心,虽然他知杨傲执念未除,恐怕还要在苦海中浸染许久, 但以后的路也只能靠他这位兄弟自己去走了——陆卓现在要回家老婆(没)孩子热炕头,就不奉陪了!

  看清他所有心思的裴翊瞥了他一眼,在旁边凉凉地说了句:“没义气。”

  陆卓全不在意, 还厚着脸皮把小和尚拉到一旁, 托他帮自己跟杨傲说一声,江玉泽的事还得麻烦他。

  小和尚老老实实地点头应了, 才想来杨傲的其他嘱咐, 忙鼓圆了眼睛望着陆卓说道:“陆施主放心,师叔早就对江施主做出安排。只望江施主不要辜负师叔的一番苦心, 能早日回头,脱离苦海得成正道。”

  他小小年纪偏要做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模样, 看上去十分可爱,连一向冷面的裴翊都忍不住笑着摸了摸他的小光头, 将昨夜陆卓偷渡回来的糕点送给了他。

  小和尚看到糕点,眼前登时一亮, 却不敢伸手来接, 反而双手合十低头小声念着增一阿含经, 经文内容大意是出家人应节制食欲,食多伤身。

  陆卓从裴翊手中接过装着糕点的油纸包,送到小和尚手中,笑道:“若如小师傅所言,那我二人现下已经用过早饭,再吃这些东西岂不是大大不好?不若小师傅舍身渡我们,帮我们消了这一灾?”

  那小和尚听了他的话,面上露出挣扎的表情,半晌苦大仇深地向他二人点头道:“那也只能如此了。”

  说罢接过装着糕点的油纸包,合手向二人道别。陆卓和裴翊齐齐笑了起来,二人同样双手合十向他告辞。

  见小和尚欢天喜地拿着糕点跳着离去,陆卓笑道:“养这样一个小孩也挺好玩的。”

  裴翊瞥他一眼,淡淡说道:“我却是没这个福气的。”

  说罢牵着马先走了,陆卓连忙跟上他,戏谑道:“你若不喜欢,那我们就不养。”

  裴翊冷哼:“你养不养跟我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可是有着大大的关系呢。”陆卓意味深长地笑道。

  两人玩笑着走到红安寺庙门处,见到寺门外有许多衣不蔽体的乞丐,在寺外草丛中席地而坐,不少人还牵儿带女,用破布遮住自己的身体,似乎准备睡在此处。

  两人脚步停了下来,对视一眼,心中同时升起疑惑。

  昨日他们并未在寺门前见到这些乞丐,陆卓疑是正道庄捣乱,便向寺门口洒扫的和尚问他可知这些乞丐是怎么回事。

  洒扫和尚一脸的见怪不怪:“这些是青州来的灾民,寺内初一十五会放粥接济他们,因明日便是十五,所以他们现在就来排队了。”

  听到洒扫和尚的话,陆卓和裴翊刚刚轻松了一会儿的心情,立即又沉重起来,两人同时望向对方。

  裴翊在陆卓脸上看到不忍,而陆卓在裴翊脸上看到了更多。

  陆卓心里一沉,猜到裴翊那里恐怕有一些不好的消息,而这些消息会让这些大郑百姓的日子更不好过。

  知此地不好多言,陆卓将两人身上的钱财都交给红安寺的和尚,请他们用这些钱为寺外的灾民多购置些吃食,然后带着裴翊离去。

  两人牵马从寺外那群横七竖八地歪倒在地上的灾民身旁走过,灾民只是麻木地看着他们,脸上没有露出半分多余的表情,却压得陆卓的心越发沉重。

  行到山道上,两人飞身上马,行出老远陆卓才‘吁’了一声,勒马停了下来。听到他的声音,裴翊亦停了下来,回头正想问他怎么了,却撞上了一双幽深的眸子。

  裴翊的话顿住,低头拍了拍身下的马,错开陆卓相询的眼神。

  陆卓却不是个会适可而止的人,他驭马上前,拉住裴翊握在缰绳上的手,令裴翊不得不抬头望他。

  看清裴翊脸上疲惫的表情,陆卓轻声问道:“发生什么事了?”

  裴翊叹息一声,左右望了望,见山道之上只有他们二人,方才闭上眼眸向陆卓吐出心事:“陛下有意出兵北蛮。”

  陆卓闻言一惊:“老皇帝疯了!”

  大郑这几年年景都不好,加上各种天灾人祸,百姓生活处境可谓艰难,京城去年一壶三文钱的酒今年已经涨到八百文,这还是天子脚下,还能称得上繁华的地方,其他不曾被人见到的灾祸之地,不知有多少人家易子而食,析骸而爨。

  户部早就没银子了,连赈灾都艰难,皇帝这时候要出征伐北蛮,是真没想给大郑百姓留活路是吧?

  陆卓冷静下来,皱眉道:“这不是个明智之举。”

  现在这种情况,不先安抚民生,竟还想着打仗?这老皇帝是不是老糊涂了。

  裴翊抬头望向京城方向,出声解释道:“我离京前跟太子见过一面,他说陛下这几年身子不怎么好,恐怕……陛下一生志在打过猛虎关,收回当年在先帝手中丢失的两座城池。他一心在他的千古之名,恐怕也没什么理智了。”

  何况……裴翊想起离开塞北前,发现营帐中丢失的东西,不由地捏紧了手掌。

  陆卓感觉到他绷紧的手背,安抚地摸了摸,同时担忧地望着裴翊出声问道:“若老皇帝真要打仗,你待如何?”

  是选抗旨不尊?还是选忠君爱国?

  裴翊说他都不知道自己到时候会做什么样选择,摇头向陆卓说道:“拖吧,能拖多久是多久。”

  陆卓看着他拧起的眉头,只恨不得现在就拿剑冲到京城去,把那个让他皱眉的老头子砍了,就此了断他的烦恼。

  看了半晌,陆卓忽然笑了笑,岔开话题玩笑道:“也不必太担心,你不是说那老皇帝身体不行了吗,说不定我们回塞北就能听到国丧的好消息。”

  国丧也能叫好消息?真是满口胡言,裴翊瞪他一眼,表情却不再似刚才那样凝重。

  陆卓想,裴翊或许早就知道自己会选什么。百姓还是君王?他早就选了。

  他顺势牵起裴翊所骑之马的缰绳,驭着两人的马在山道间小步走了起来,两人慢慢行在山道间,见往来之山水心情渐渐开阔。

  陆卓望着远山,向裴翊许诺道:“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陪着你的。”

  他的话似一粒石头在裴翊手中激起千层波浪,望着他的侧脸裴翊脱口而出:“你若是食言怎么办?”

  陆卓回头望他,笑道:“若是食言,叫我曝尸荒野,死无葬身之地;魂魄离散,不入五道轮回。”

  郑人敬鬼神,这誓言可以发得极重。裴翊凝眸看了他许久,摇头道:“不必如此。”

  他驾马靠近陆卓,伸手在陆卓脸上摸了一下,表情平静地说道:“若你食言,那你我便一别两宽,你回你的江湖,我依旧在塞北……我会再寻一个别的人陪着我。”

  陆卓闻言心道那还不如就让我曝尸荒野,魂魄离散。

  不过陆卓不信自己会食言。

  他磨了磨牙齿反手一拍马身,翻到裴翊的马上,从裴翊身后揽住他,俯身凑到裴翊耳边咬牙说道:“我绝不会食言,将军还是尽早别做美梦了,日后只会有我一个,不会有旁人。”

  裴翊扯着缰绳,回头向他笑了笑,没说其他的话,信与不信全看陆卓怎么想。

  陆卓怀疑他已经寻到拿捏自己的方法,好气又好笑地拥着他行了一段,裴翊又嫌两个人骑一匹马太挤,让他赶紧滚下去。

  陆卓撇撇嘴,真是一点情趣也没有。

  红安寺内,被点住的江玉泽无语地望着坐在自己对面念经的杨傲,甚至懒得出声提醒他刚才有些地方念错了。

  这人真的在认真做和尚吗?连观音心经这种经文都会背错的和尚,究竟是来寺庙干什么的?来体验生活的吗?

  杨傲念完半卷,问江玉泽有何感想。江玉泽冷脸问道:“你觉得你能关我多久?”

  “到你执念放下的那一天。”杨傲双手合十。

  江玉泽冷笑:“我看大师都尚未放下自己的执念,却来劝我?渡人者甚至不能自渡,真是可笑!”

  “确实如此,因此贫僧见施主就如见贫僧自己,救你也是在救自己。”

  江玉泽瞪着杨傲,杨傲向他微微一笑又敲起木鱼,同时向江玉泽说道:“正道庄只是昨日放过了你,你现在出去周世照样会找机会杀了你,我留你在此,真的是在救你。”

  “救我?如你这般活着,我不如去死。”

  杨傲敲木鱼的手一顿,抬头望向江玉泽:“施主这话一听就是没死过,若你死过一回,就会发现……还是活着比较好。”

  他眼中的痛苦令江玉泽心头一震,再望去时,杨傲已经闭上眼眸继续念他那卷没背全的观音心经,江玉泽吃惊地看着眼前这周身淡然的和尚,差点以为刚才是自己的错觉。

  作者有话要说:

  我果然吹牛了,这一张要铺塞北的线,还要收红安寺的尾,根本就没法写到他们上路,下一章下一章大家一定能看到小裴将军“优秀”的引诱技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