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否是在担心他?当然是在担心。

  若不担心,何必托人在江湖上苦苦追寻,只要听到一点消息必定拼尽全力也要打探清楚。

  可惜迎来的只有一次次失望。

  那人仿佛石沉大海一般,再无半点消息。

  兄弟顾及着裴翊的心情,也很少再在他面前提起那人,那些在塞北与那人相识相伴的岁月仿佛都只是裴翊的黄粱一梦。

  梦醒之后,店家的黄粱米未熟,他的幻梦却早已遍寻不见。

  不过是他的一点执念罢了,裴翊喉咙动了动,低下头去没有答那人的话,一味沉默着,生怕再说一句话又把那人给吓跑了。

  他自认向来心志坚定,何时对谁有过这般诚惶诚恐的态度?但又能怪何人?裴翊只能暗自嘲讽自己原来于私情上是这般地软弱无能。

  那人也陪他沉默着,霎时间林中只能听见呼啸而过的风声。

  许久,裴翊方才低声开口:“江湖上已经许久没有你的消息了,我只是想知道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最后他还是抛出自己的真心,任那人评断。

  所幸那人没像从前那样戏弄他,只轻轻一笑说道:“别担心,我只是不愿再卷入江湖纷争,所以不再用塞北客这个名号在外行走,若哪日你听到有个丑侠客在江湖行侠仗义那就是我。”

  “这几日我在京城,偶然见到青州那几个府吏到处求人无果,求到你这里来,我知道你定会管这件事,所以特来送信,希望这信能帮上你。”

  说完不待裴翊反应,那人突然凭空拔地而起,跃到树梢之上纵身离去。

  裴翊下意识抬步去追,结果追了不过片刻,就不见了那人的踪影。

  夜色中只余虫鸟空鸣,独留他一人形单影只,再不见旁人的身影。

  裴翊看着空无一人的林子,方才明白过来他刚才能追上那人,全因那人想让他追上。

  否则只怕他跑断了腿,也追不上那人的半个影子。

  这闪过的念头让裴翊心里滋味莫名。

  ……只是不再用塞北客的名头在江湖上行走?只这几日才在京城?偶然见到青州府吏?

  裴翊低头喃喃:“你难不成把我当三岁小孩在哄?”

  裴翊用力推开陆卓的房间。

  正在房中酣睡的陆卓惊醒过来,衣衫不整地从床上翻了下来,拿着自己的佩刀,满脸惊惧地冲着门口大声喊道:“是谁?是谁?”

  裴翊冷眼站在门口看着他演这场滑稽戏。

  月色倒映出裴翊长长的影子印在屋内那人身上,因背着光亮,裴翊的表情被隐在黑暗之中。

  满身酒味的陆卓在房中眯着眼向裴翊看去,似乎在借着月光辨认他是谁,期间还抽空打了个酒嗝,看上去确实醉得不轻。

  倒真像彻夜在外面饮酒的样子。

  裴翊冷冷地笑了一声。

  那边厢陆卓似乎已经认出裴翊,松了口气放下佩刀,靠在床头打了个哈欠懒懒说道:“原来是将军,将军有事找我吗?可是睡得不习惯,还是有什么东西要我置办?”

  裴翊原本是怒气冲冲想要来戳穿陆卓,誓要将这人的假面扯下来扔在他脸上,再狠狠地捶上他几回,让他明白与朋友相交贵在坦诚,像他这般遮遮掩掩的实在令人厌恶。

  但见此时陆卓这个样子,裴翊霎时又觉得好没意思。

  人家既不愿相认,他何必巴巴地凑上去捅破这层窗户纸,倒让两个人都难堪。

  他立在门口,沉默不语地盯着陆卓,直把陆卓看得浑身都不自在。

  陆卓咳嗽一声,正想要开口缓解缓解这尴尬的气氛。

  “呃将军……”

  要不等我穿好衣服以后您再盯着我?

  他刚刚从外面回来,刚脱了衣服给自己浇灌上满身的烈酒,就察觉到裴翊回来的动静,只来得及随意裹了件里衣躺到床上,说他是衣衫不整都是抬举他了,简直就是那啥……咳衣不蔽体。

  现在被裴翊这样直勾勾地盯着,还是有些……呃害羞。

  裴翊冷着脸开口打断他:“我只是想来跟你说一句……少喝些酒吧——听说酒喝多了容易不举!”

  陆卓:“……”

  裴翊说完转头就走,大步流星地走回房间,‘砰’地一声砸上了房门。

  留下满脸无语的陆卓,心道我晚饭也没吃跑去给你找户部那帮人的罪证,结果你转头来咒我不举?

  不过他也知自己理亏,只能心虚地看着东厢那道还在颤动的薄木板门,心里感叹道:我家这门未免也太结实了吧!

  趴在西厢门上偷听的宋三,听着院里的动静压低声音向床上的姜二说道:“将军这脾气,怪不得不招陆兄弟喜欢。”

  “你又在搞什么鬼?还不快休息。”昏昏欲睡的姜二揉着鼻梁,“而且谁说……”

  谁说裴翊不招陆卓的喜欢?至少在姜二看来,他们三人之中就裴翊那个暴脾气最招陆卓的喜欢。

  想起陆卓每次被裴翊骂的时候那个高兴样,姜二只能在暗地里感叹:每个人都有点自己的癖好,他表示尊重且祝福。

  他笑了笑,没把话继续说下去,翻过身来继续睡觉,没再理会趴在门口做贼一样的宋三。

  院中终于归于寂静,陆卓走到门口默默地看了东厢许久,然后低头关上房门,走回床边倒头躺下。

  他一手放在颈后,一手从怀中掏出一朵芙蓉,这是他从孟府离开向孟夫人求来的芙蓉花。

  那芙蓉开得鲜艳亮丽,胜过杨纯如意楼后院的芙蓉百倍,他原想只是远远观赏片刻,但那花开得实在美丽,他多看了几眼便念念不忘,临走时还是腆着脸向孟夫人开口求了来。

  陆卓把那芙蓉拿在指尖,借着窗户缝透出的月光仔细端详着指尖的花朵,半晌幽幽叹息一声,将那花放到床上雕刻的芙蓉并蒂旁,闭上眼眸睡去。

  梦中,繁花似锦的孟府后院和人潮鼎沸的繁华京城都从他的世界中被抹去,他睁开双眼,入目的总是塞北的风沙,来往的人群也是灰扑扑的,连天空都是泛黄的颜色。

  见到自己一身血迹地倒在裴翊的营帐前,陆卓知道自己又陷入了回忆中。

  营帐里的裴翊听到动静,迅速撩开帘子出来查看情况,见到满身是伤还要手拿宝剑盘腿坐在地上故作潇洒的陆卓,裴翊已经是满脸的见怪不怪。

  也不知他心里有没有暗自腹诽,就尊兄这幅相貌,不管是像现在这样硬撑潇洒还是像死尸一样倒在地上,其实差别都不大。

  结果转头就听见把自己扶进营帐的裴翊说出这句话,这才想起原来这句话是裴翊当面说给自己听的。

  陆卓失笑,继续看着营帐中的裴翊拿出金疮药为自己裹伤。从前受伤,他都是独自疗伤,是有一次受伤以后误打误撞被在关口巡查的裴翊发现后,才开始来找裴翊疗伤。

  多日未见,他伤痕累累、形容狼狈地倒在旷野里,咧着嘴角抬头调戏着戎装甲胄坐在马上的少年:“小先锋,有没有想我?”

  少年没有答话,只是默默拿出金疮药为他疗伤,又将他扶上战马,带回了军营中养伤。

  自那以后他再受伤便会来找裴翊。

  他知道裴翊会管他。

  替他裹完伤,裴翊把他扔在床上,用鼻子哼出几个字来。

  “又去惹麻烦。”

  陆卓眼睛都没睁,躺在小先锋温暖的被窝里,不满地反驳道:“什么叫惹麻烦?我这叫行侠仗义,塞北不知多少人敬佩我,想跟着我行走江湖,扫尽世间不平之事。”

  “你一个人能管世间多少不平事?”裴翊嫌弃,“还把自己管得差点曝尸荒野。”

  陆卓向他吹牛:“若有心可管尽天下不平事。”

  他又指责裴翊:“你说干嘛天天对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你不是每天都追在沈严屁股后面管他沈大哥长沈大哥短的叫着吗,怎么不见你叫我一声兄长来听听?”

  谁每天追在沈严屁股后面了?裴翊翻了个白眼懒得理他,收起金疮药,去外面打了盆水,再走进营帐时,陆卓已经昏沉睡去。

  看着闭上眼眸躺在床上的陆卓,裴翊端着水盆驻足看了片刻,抬步走到床边,放下水盆蹲了下来。

  他凝眸看了床上那张僵硬的脸片刻,突然伸手向着陆卓的脸而去。

  行至一半,手就被闭着眼睛的陆卓抓住:“干什么?想看看我死没死吗?”

  陆卓调笑道。

  裴翊半点没有被抓包的窘迫,紧紧盯着他的脸,坦然道:“我想看看你的脸,我怕有一天你死在我面前,我都不知道死的那个人是你。”

  你说这人怎么就能把担心的话说得这么干巴巴的?听着就像他多期待有这一天似的。

  陆卓在心里腹诽,感受到裴翊的视线,他眼睛都没睁,低声笑了起来,向裴翊承诺道:“你放心,我不会死在你面前的。”

  陆卓又说道:“容貌美丑不过是副皮囊,我用真心跟你相交,你又何必在乎我的长相。”

  “若我有一日魂归九泉,必用这幅长相来梦里见你,你不用担心认不出我。”

  作者有话要说:

  裴翊对自己的恋爱初印象:软弱无能!

  陆卓对自己的恋爱初印象:他又骂我了,我好开心!

  姜二对他们两个的恋爱初印象:理解,尊重,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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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常小情侣对话

  受:我担心你会死。

  攻:为了你,我不会死的。

  我们的陆大侠:我死了以后,一定用最丑的样子来见你。

  小裴将军:说得很好,建议下次别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