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入时分,裴翊造访晋王府。

  王府的下人将他请到花厅,一路上都在不住地偷偷打量他,心道这人怎么这么无耻,从前故意用情酒勾引晋王殿下,惹得殿下被陛下责罚,殿下已经不与他计较,现在他居然还有脸找上门来。

  见领路的人面露鄙夷之色,裴翊不用猜也知他在想什么。只是他和晋王的事过了这么多年,谁对谁错早已经说不清楚了,他也没兴趣再去同谁争辩什么,便垂下眼眸当做什么也没看到。

  裴翊被带到花厅之时,晋王已经在此等候。

  两人已经八年未见,此时再见面难免有些陌生之感,裴翊行礼时,特意打量了晋王几眼,见他长得比以往更加高大,气质也更加柔和,心中竟生出些许感慨。

  说来真怪,八年过去,这人好像哪里都变了,又好像哪都没变。

  晋王向他温和一笑:“从羽,你我之间何须这般客气。”

  这伪君子的模样真是半点没变。裴翊心里嘀咕着,面上勾出一个笑容:“王爷说笑了。”

  他努力不让自己的笑容带上嘲讽,不过从对面晋王的表情来看,他的努力可能不怎么成功。

  晋王表情黯淡下来,沮丧道:“我知道八年前你离京之时我们之间尚有很多误会没有解决,但你须知我的心……”

  实在不愿意听恶心话,裴翊打断他的忆往昔,直接开口说道:“王爷,裴翊今日前来是有要事相商。”

  闻言,晋王失落地望着他,半晌叹息道:“果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却不知是何事?”

  裴翊便将青州赈灾银之事一五一十地说给他听,请他督促户部尽快筹集这笔赈灾银。晋王听了裴翊嘴里青州府百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生活,亦眼含热泪,握紧拳头在桌上重重一锤,自责道:“百姓苦至这般地步,本王真恨不得以身代之。”

  裴翊冷眼看他演这出大戏。

  必还有个但是,裴翊凉凉想道。

  果然立马就听见了晋王说:“但是……从羽实是不知,户部确实早就没钱了,这几年不是天灾就是人祸,塞北战事又是连年不断,安抚赈灾、军费粮饷处处都需要用钱,户部早就成了个空壳子——连年初陛下说要重修泖山的温泉行宫,户部都掏不出钱来,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现在青州灾情紧急,若户部账上还有钱,他们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做出打欠条这种事,实在是被逼得没有办法了。”

  晋王唉声叹气,苦口婆心地劝裴翊别再掺和户部的事,先处理好与顾家的案子才是头等要紧的。

  “现在户部就是个烂摊子。”晋王叹道,“我拿在手里也十分头痛。”

  听他在这里装模作样了半晌,还具是无用功,裴翊再不堪忍受。

  他猛地站起身来往外走了几步,走到门口突然又停下,折返到晋王面前,哑声问道:“人命在你们眼里又算什么?”

  晋王闻言满脸哀痛地看着他,似是不知如何言语,裴翊铁青着脸转身离去。

  两人最终还是落了个不欢而散的结局。

  待裴翊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晋王立即换了一幅神情,收敛起刚才那副悲苦的模样,望着裴翊离去的方向轻轻笑起来。

  “长大了就不像以前那样好哄了。”

  他向旁边伺候的手下说道。

  知晓内情的手下闻言暗自翻了个白眼,心道废话,你先是一杯情酒把人药到了床上,还没得手就被陛下撞破了丑事,结果你转头就把过错都推到了人家的头上,把人逼得远走塞北,八年不能归家。

  这要是还能哄回来,他都要怀疑这位裴将军是不是有什么大病了。

  已近黄昏,天色渐渐暗沉下来,平民人家还在借着暗淡的日光劳作,官宦人家已经早早燃起烛火,门前的灯笼也尽皆点燃,在一片暗沉中似明珠一般亮了起来。

  虎门街中孟家今日也早早地燃起了烛火,只是因近日常有风雨侵扰院中的芙蓉,令得孟夫人总是心神不宁。

  她与丈夫感情甚笃,院中的芙蓉是丈夫的心爱之物,现丈夫已经离世,唯有那几树芙蓉能寄托她的哀思,是以她总是将它们牵挂在心头。

  听闻屋外又刮过一阵强风,她心下更是难安,便急忙带着仆人去院中查看芙蓉树的情况。

  仆人举着灯笼一一查看过芙蓉并没有因强风受损,如实向孟夫人禀告过后,孟夫人才略微松了一口气。

  正要回屋之时,孟夫人突然瞥见远处的花荫下站了一个男人,那人一身粗布麻服,身型高大肩膀挺拔,整个人都罩在一件破旧的宽大斗篷中,像是不知从哪里流浪而来的远行客。

  因院中的花树众多,他刚才隐在花荫下并没有人看见他。孟夫人吓了一跳,厉声向着男人所在的方向叫道:“你是谁!”

  那人花荫下走出,月光和烛火同时映出他的面容,只听在场众人都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只见那人满脸虬髯,面容丑陋,真像山寨里那些落草为寇的山贼,仆人们只看了他一眼,便两股战战,生怕他一眨眼就如戏文里说的一般,把他们给生撕了。

  孟夫人看清那人的面容后却低呼一声,试探性向前走近几步,小声唤道:“侠士?”

  见孟夫人认出自己,黑暗中那人脸上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笑道:“孟夫人,许久未见,别来无恙。”

  裴翊怒火冲冲地从晋王府回来,想起晋王那副伪善嘴脸气得晚饭都没吃。

  只恨自己没有在晋王府时就直接动手给他来上几拳。

  他又气又恼加上实在挂心赈灾银的事情,夜里翻来覆去地怎么也睡不着,最后干脆坐起身来,心道还是得去打晋王几拳才行。

  他刚刚起身把衣服穿好,却突然看见窗外有人影晃动。

  裴翊心下一凛,放轻步伐走到窗边,要待那人开窗之时出手擒获来人。

  不曾想来人十分警觉,他刚刚来到窗边,明明没有发出任何动静,那人却仿似有神通一般,动作停了片刻。

  裴翊再抬头时,那人已经纵身而逃,裴翊连忙跳出窗去跟在那人身后。

  只见夜色之中,一前一后两个黑影,在京城百姓的屋顶上跃动。

  裴翊看着那人映在月光之下的背影,越看越觉得眼熟,熟得叫他心惊。他心跳如鼓,想要出声叫住来人,却又怕自己的呼唤会将那人吓得更远,只能不发一言紧紧跟在那人身后。

  行至西城后山的小树林中的一个湖泊旁,见终于到了杳无人烟之处,那人终于停下。

  裴翊亦跟着那人停下脚步,他望着那人的背影放缓了呼吸,像是又一场大梦——他半晌不敢言语,只怕出声这场梦就会惊醒。

  正沉默之际,只见那人头也没回扔了一个东西过来。裴翊吃了一惊,下意识伸手去接,手中捏到轻薄的质感,定睛一看——却是一封书信。

  明明人已经在他眼前,为何又要给他写信?裴翊眉心微微动了动,抬眼看向来人。

  “这是什么?”裴翊问道。

  那人答他:“对你有用的东西。”

  那人的声音嘶哑难听,甚至有些中气不足,像是肺部受过什么重伤一般。

  裴翊听了怔在原地。

  那人回答完后便要离去,裴翊回过神来,连忙出声阻拦,急急问道:“你这些年究竟去哪了?江湖传言你七年前在落雁山的大战中伤了肺腑,伤势……”

  伤势严重,积重难返,已经去见了阎王。

  后面的话裴翊再说不下去,那人听出他的勉强,背对着裴翊低声笑了起来。

  笑了半晌,那人微微偏过头来向裴翊追问道:“你担心我?”

  月光之下,那人露出的实在丑得令人惊心动魄,是个天下一等一的难看之人。

  望着这半张脸,裴翊却骤然松了一口气。

  ——终究是再见着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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