免费追书网>都市异能>忘不了[刑侦]>第一百六十七章

  光阴在日复一日极具规律的作息间匆匆流逝,好像一晃眼的功夫,窗外的树顶就由青变黄,接着又裹上了银装。

  在这个以“年”为计时单位的空间里,小数点后面那些通常被四舍五入的日子渐渐都没了姓名。

  于是,继错过项海二十三岁生日之后,邢岳又再次错过了项海二十四岁的生日。

  而且这次的错过更彻底,愣是在收到项海的来信后才想起来。

  这次的信是一幅四格简笔画,每个格子都勾勒着一个臆想的场景。

  首先是一个抽象的扁圆,上面写着四个大字---生日快乐,还插着一个“2”和一个“4”。在这只二维蛋糕的旁边,有两个火柴头小人儿,身子和四肢都是细线,脑袋挺大。

  其中一个小人儿单膝着地,扬着脸,高举一捧......形似烤串儿的玫瑰花。圆脸上只有一条弯弯的线,却画龙点睛地诠释了他的开心。

  另一个小人儿则站在他对面,同样也是圆脸上一条弯弯的线,另外象征着巴掌的两个圆圈儿正热烈地拍在一起。

  怎么能看出来热烈呢?因为巴掌旁边悬着个气泡框,里面写着“啪啪啪!”

  这两个火柴人造型几乎一模一样,可邢岳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自己。倒不是因为姿势不同,而是发现捧着花的那个人屁股后面被安了条疯狂摇摆的尾巴,还搭配着旁白:“唰唰唰!”

  “......”

  他为项海这种简单粗暴,又有那么点儿欠揍的艺术表现力所折服,勉强压制着想要上翘的嘴角,开始欣赏卷Ⅱ。

  接下来,两个小人儿来到了一间KTV。“自己”耷拉着尾巴,一手拿着麦克风,一手搂着“项海”的肩。俩人面前的屏幕上滚动着熟悉的歌词:“忘不了醉人的缠绵,也忘不了你的誓言...”

  看到这,邢岳像忽然被抽干了力气,一头栽倒在床上。

  一年了,项海又是一个人过生日。当时仓促间唱给他的歌还被珍藏着,一年后的今天仍被他像宝贝一样拿出来回味。

  可那算什么宝贝啊。

  他想给他的不是这些,至少不止于此。

  他想给他陪伴,给他承诺,给他安全感。想给他家,给他永远不凋谢的玫瑰花。

  而不是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回忆。

  回忆当然也很好,可总要两个人一起追溯才美。

  从二十三岁到二十四岁,项海和他共同经历了许多许多。从相遇到相爱,从相聚到分开,再到相聚,又再次分开。

  他觉得老天给他们的考验已经不少了,也该来点儿奖赏了吧。

  邢岳枕着手肘,默默看着纸面上那个在听他唱歌的小人儿,正望着那个他,一对豆豆眼里挤满了星星。

  这目光他很熟,是项海赠予他的银河。

  每当被这样注视着,他都觉得自己就是浩瀚银河里最闪耀的那颗星。

  现在他偏航了,离开那片星海太久,失去了能量,变得黯淡了。

  他好想飞回去啊,想重新闪耀起来,再次点亮那片琥珀色的宇宙。

  感觉到背后有人经过,邢岳把信扣在胸口,等人离开。这时候才发现信纸背面竟然还有一行字。

  “我已经决定好要报考的专业了。想知道么?”

  废话!

  可抓心挠肝地来回翻了半天,也没看见答案。

  真气人啊。

  邢岳现在对“信”这种载体真是够够的。他极度怀念那些电动的即时通讯方式,任何一种都行。

  身后清净了,他重新把信展开。

  第三幅画里,两个小人儿的脑袋贴在了一起,弯弯的眼睛圆弧冲下。而那个“自己”不但尾巴还在,另外还多了几根卡姿兰眼睫毛。

  邢岳被逗笑了。

  要不是旁边搭配着“啵啵啵”,他一时还真没看出那两个像鸟嘴一样的“”直不楞登地卡在一起竟然是在接吻。

  他下意识舔了舔嘴唇,觉得这个场景尺度有点大,能通过层层检查大概全赖这个吻金属般的质感和塑料一样的笔触。

  不过很好,他很喜欢。

  于是视线右移,来到场景Ⅳ,也就是《生日四部曲》的终章。

  “......”

  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理解错了,于是凑近了仔细分析。

  原来并没有理解错,于是他难得地脸红了。

  “咱俩到底谁是狗。”邢岳撇着嘴,心灵在质问。

  他的指尖探向纸面,去捏那个正在挥汗如雨的小人儿细细的脖子,想把他拎起来。

  因为那个长尾巴的小人儿看上去就快被他祸祸死了,尾巴都要给揪掉了。

  “不要脸。”

  -

  自打Plan ABCDE被邢岳逐一撅回来,孔杰着实消停了好一阵。他也意识到这些歪门邪道的致富路邢岳看不上眼,因为他和自己就不是一路人。于是他渐渐尝试着转变思路,因为总觉得邢岳是个能干大事儿的人,所以他不想失去这个自我提升的机会。

  一转眼,年关将至,监狱门口也升起了大红灯笼。

  周日,孔杰照例跟着邢岳泡了一天的图书馆。

  他现在还挺享受这种休闲方式的。

  过去,图书馆他也常来,但大多是因为实在没处去,又不甘心回监舍浪费宝贵的休息时间。于是会跑来翻翻小说和杂志。

  明州监狱图书馆的规模不算大,远不如东江的第一监狱,但里面的藏书种类彼此间大差不差。小说、文史、法律、政治...同样,那些热门的小说也被翻开了花。

  最初跟着邢岳来主要是出于好奇,想看看这个当过律师的牛人都看些啥书,会不会也跟他一样来看小说打发时间。

  跟在邢岳身后转悠了半天,最后见他挑了三本书,找了个安静的角落,坐下了。

  于是孔杰也顺手拿了两本杂志,坐到了他对面,歪着头去看他书脊上的字。

  《自动武器动力学》,《痕迹检验》,《犯罪心理研究》。

  “?”

  他很吃惊。

  一半是惊讶于邢岳竟然真的兴趣如此,更多的是惊讶于图书馆里还藏着这些书,自己竟然从来都没发现。

  “老弟,你研究的挺高端啊。”他压低了声音,目光在翻开的书页上乱扫。

  邢岳没搭理他,径自埋头开始看书。

  “以前我还以为你就是装逼呢。”孔杰咧着嘴笑了笑。

  邢岳还是没搭理他。

  “老弟,我发现你对枪挺有兴趣啊。”孔杰装作云淡风轻地试探道。

  邢岳这才抬起头,“咋的,你有意见?”

  “没有没有。”孔杰赶紧摆手,又摸了摸下巴,“就是...有点儿好奇。”

  “你是不是经常玩儿枪啊?”说这话时,他的视线又瞄向邢岳右手食指两侧的薄茧。

  “啊。”邢岳轻轻捻动着手指,“咋的,你又有意见?”

  “啧。”孔杰直皱眉,“老弟,这不跟你唠嗑呢么,别这么冲好不好。”

  “我是来陪你唠嗑的?”邢岳又低下头,视线重新回到书页上。

  孔杰被晾在一边,心不在焉地翻了会儿面前的杂志,又趴回到桌上,“老弟,出去以后,你打算干啥?”

  邢岳没给他眼神,“赚钱。”

  “咋赚?”终于聊到感兴趣的话题,孔杰立刻来了精神。

  “凭本事赚。”

  “......”孔杰觉得他这是藏私,就继续追问,“你有啥好门路吗?”

  邢岳只好又抬起眼,“我有直达十八层地狱的长途电梯,你体验一下?”

  “还有花式作死的一百种套路,你挨个试试?”

  “哎,老弟,话别说这么难听好不好。”孔杰被怼得直皱眉,“我这都是经验之谈。这年头,没点儿正经门路你啥事也办不成,再努力也是白扯。”

  邢岳翻了一页,视线在字里行间慢慢移动,“你先努力了再跟我讨论这个。”

  孔杰暗自白了他一眼,表情讪讪,又换了个切入点,“老弟,说实话,你以前当律师的时候,应该没少赚钱吧?”

  “分跟谁比。”

  “跟我呗。”

  “我知道你有多少钱?”

  “我...没啥存款,”孔杰谨慎地盯着他,“就一套房子。”

  “哦。”邢岳表情平淡,“我没房子,就两百多万存款。”

  “两百...”孔杰瞬间瞪大了眼睛,又赶紧把音量调低,“多万!”

  “好家伙...”他在心里默默数着2后面的0,“老弟,那你咋不买房呢?倒腾房子多赚......”

  邢岳忽然“啪”地把书一合,站起身,抱着那三本书,换了个位置。

  这次孔杰倒是没跟过去,就那么远远地望着那个价值两百多万的男人,脑子里不知在琢磨什么。

  就这样度过了一天的时间,赶在图书馆关门前,邢岳借了一本书,带走了。

  晚上看完新闻联播,邢岳就靠在床头翻着借来的那本书。

  孔杰果然又凑了过来,“老弟,看啥呢?”

  邢岳抖开封面。

  孔杰就抻着脖子看,“东江法制月刊?”

  《东江法制月刊》是隶属于省司法厅的一份期刊,内容以宣传省内法制活动,普及法律知识,以及报道一些重特大案件的侦破和审理过程为主。每月一期,邢岳手里拿的是2018年的合刊。

  这也是他提前让徐枫准备的道具之一。

  孔杰莫名地感觉脖子根发凉,心说这人到底是做过律师的,没事就喜欢研究这些玩意儿,竟然还在这种地方看。

  其实他并不关心那上面都讲了啥,不过还是顺口问了一句,“有啥新闻吗?”

  “有啊。”邢岳微皱着眉,看得很认真,“我记得刚来那天,你不是还跟我打听东江的大案子么。”

  孔杰转了转眼珠,感觉邢岳的话有些意味不明,“啥大案子?那上面写了?”

  邢岳就一字一句地念给他听,“8月22日,随着法庭结束对最后一名嫌疑人的审判,东江特大制贩毒团伙案正式宣布告破。自2017年9月3日立案,到2018年1月1日主犯赵郎在缉捕过程中被当场击毙,在历时四个月的时间里,东江缉毒战线的干警经过大量夜以继日、艰苦卓绝的调查工作,成功端掉了盘踞东江十余年,以赵郎为首的特大制贩毒团伙。”

  “现场缴获冰|毒677.169公斤,麻|古82.04公斤,海|洛|因12.08公斤,液体麻|黄|碱0.92吨,以及毒|资1800余万元。另外,现场还收缴了94式手|枪11支,子弹300余发,作案车辆12辆。”

  “赵郎及其团伙成员的落网,不但标志着东江缉毒工作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功,更极大地震慑了东江及其周边的吸贩毒人员,从而有效遏制了毒品在全省各地区的蔓延......”

  孔杰早就听傻了,脸都白了,汗珠子一颗接一颗,顺着鬓角滚落在衣服上。

  邢岳看着他,“还听不?”

  孔杰讷讷地摇了摇头,像个生锈的机器人。

  邢岳就打了个哈欠,把书直接塞到他手里,“有兴趣就拿过去自己慢慢看,我都看完了。”

  孔杰想看,又不想看,更不敢看,可不容他做选择,书已经捧在了手里。

  他感觉浑身冰凉,只有掌心是滚烫的,就像捧着新鲜出炉的死亡判决书。

  他艰难地翻到邢岳刚刚读的那一页,又把那一长段文字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发现邢岳连一个数字都没读错。

  他合上书,干巴巴地吞咽了一下,“这,这可真吓人啊。”

  “可不是么。”邢岳悠闲地把胳膊枕在脑后,观察着,也同时应对着。

  “不是说...那个赵郎后台很硬吗,咋,咋还没罩住呢?”

  “倒了呗。”邢岳晃着脚尖,欣赏着孔杰眼里的惶恐。

  “啊,也是...那么多毒|品,他也,太猖狂了。”孔杰边说着,边无意识地把手里的书打开又合上,再次打开又再次合上。

  “还有那么多钱,那么多枪...”说到这,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哎老弟,你说,他那些枪是哪来的?”

  “嗯?你问我啊?”

  邢岳的语气略显夸张,孔杰一个激灵,赶紧抬头,发现对方带着调侃的神色,这才也磕磕巴巴地“啊”了一声。

  “我哪知道。”邢岳一耸肩,“肯定是买的呗,总不能是他自己造的。”

  “也不知道他是从哪买的。”孔杰还刨根问底起来。

  “怎么着?你有兴趣?”邢岳歪着头,认真地打量着他。

  “没有没有没有!”孔杰连忙摆手,“我,我买那玩意干啥,再说,我,我哪有钱呢。”

  “也是。”邢岳点了点头,“十多支枪,几百发子弹,少说也值一套三室两厅。”

  “那肯定了。”或许是由于紧张过度,孔杰想都没想就接了这么一句。

  可说完他马上就后悔了,险些捂住嘴,赶紧去观察邢岳的表情。

  邢岳只是笑了笑,“你挺懂啊。”

  “我,我那是瞎猜的。”孔杰也扯起嘴角,笑容干瘪得像皲裂的面具。

  “不过,赵郎都死了,那些枪他究竟从哪弄的,肯定也查不出来了吧。”随后他又紧盯着邢岳,目光中一半期待一半自我麻醉。

  “嗤,你想啥呢?”邢岳把他的幻想彻底击碎,“还是那句话,你当警察是吃干饭的?想查,什么查不出来?就是个时间问题而已。”

  孔杰紧抿住嘴唇,再不敢多露出一个字。

  “而且像这种制式的□□,十有八九是从境外走私进来的。除非赵郎亲自从国外往回带,否则只要追根溯源,捋着这根链条,抓住一个就能咬出另一个,迟早都能把卖他枪那人找出来。”

  说这话的时候,邢岳难得笑呵呵的,就像在聊一部悬疑电影的大结局。

  孔杰此时连敷衍的心情都没了,紧攥着那本书,一声不响地从邢岳身边离开了。

  -

  过年的时候,罗美华来到明州。

  她给邢岳带来几套新的内衣,一些吃的,还带了他需要的几本书。

  “前几天我去看过项海了,他挺好的。”两个人面对面坐着聊天,“就是抱怨你好久都不给他写信了。”

  “没啥好写的,净瞎耽误功夫,有那时间他不如多背几个单词。”邢岳的口气就像个老父亲。

  自打几个月前,邢岳就告诉项海,叫他别再写信过来了,写了自己也不会回。

  快要考试的人了,一分钟恨不能当两分钟用,就别花心思在漫画创作上了。况且每次来信,项海都拐弯抹角地打听他到底什么时候能回去。他给不出答案,又不想总是让项海失望。

  “他复习得挺好的,也挺用心的,没浪费时间。”这话明显是项海拜托罗美华说的。

  “他那个专业排名靠前的几个学校分数都特别高,想去好学校,只是‘挺好’可不够用。”

  项海打算读心理学专业这个事,邢岳还是在给罗美华打电话的时候得知的。

  严格地说,这也算满足了他恢复电动通讯方式的需求,只不过还需要转发,做不到即时。

  对于项海的这个决定他并不意外,而且表示全力支持。

  不过说全力也不确切,眼下能做的也不过是口头支持一下罢了。

  见邢岳如此严厉,罗美华就不再替项海说话了。

  “妈,以后你也别来了,这么老远,怪折腾的。”

  罗美华看上去状态还不错,人比他离开时精神了许多,也基本恢复了优雅,只是眼角的皱纹比生病前明显深了不少。

  邢岳也知道她这人多少有点儿精神洁癖,所以没必要为了看他一眼,特意来这种地方受罪。

  “我没关系的。”罗美华表现得挺平静,只是默默叹了口气,“邢岳,你到底什么时候能回东江那边?”

  “...不知道。”一说起这个邢岳就很烦躁,在脑袋上狠狠抓了几下。

  罗美华赶紧岔开话题,“对了,你说的那个地方我去看过了,就在工大北校区旁边,几栋写字楼已经封顶了。”

  “不过,以后你去那里上班,继续住华鑫园就太远了。”

  “没事儿,到时候找到合适的地方再搬呗。”邢岳随意应付着这个话题。

  “星河雅苑二期开盘了。一期我就觉得不错,二期规划得更好了,离你将来的单位也近。我打算给你和项海买一套。下次我把户型图带来,你选一选。”

  “......”

  WHAT?

  突然受宠,邢岳若惊。

  “其实,之前卖了你住的那套房子,我也不是为了钱。”罗美华的声音低下去,垂着眼,左手摩挲着右手的手背,“那时候我刚刚知道自己得病,心里不痛快,就特别钻牛角尖。”

  “后来我也很后悔,不该卖那房子的,更不该那样把你撵走。”

  “对不起,妈妈...跟你道歉。”

  “......”

  邢岳在突然泛滥的宠爱里溺水,被呛得说不出话来。

  于是他赶紧扑腾了两下。

  “妈,不至于的,没那么严重。”

  对于卖房子那事,在当时,邢岳的确非常生气,是恨不能自己和罗美华从彼此的世界里消失的那种生气。

  可过后,这一页掀过去,他就再没抱怨过。

  相反,他现在还很感谢罗美华的这个决定。

  “妈,其实我不喜欢那个房子,好像从来就没喜欢过。”

  罗美华这才抬起眼,看着他,目光一半惊讶一半了然。

  邢岳笑了,“再说,要是一直住在那,我可就没机会认识项海了。”

  很神奇是不是?

  我离开了一座房子,却因此找到了一个家。

  或许这就是老天最好的安排。

  罗美华咬了咬嘴唇,难得情绪有了些波澜。

  “这样也好。总之卖房子的钱我一分没动,一直放在那。正好就用这个钱给你俩买一套新房子吧。”

  “不用了,妈。”邢岳真心实意地说,“那钱你留着用吧。房子的钱我会和项海一起赚。”

  立业,成家。一起努力,一起赚。

  倒不是吃不着葡萄嫌葡萄酸。说实话,他现在是真的觉得天降横财不香了。

  他想过那种为了心中的山海,为了理想的那个家而抠抠搜搜、精打细算的日子。

  他很期待。

  -

  冬去春来,又是新的一年。

  在迎春花盛开的时候,邢岳独自度过了自己三十岁的生日。

  接着又在丁香花落的时候,他和项海两个人又分头度过了他们相识两周年的纪念日。

  随着气温的升高,高考的倒计时正式进入个位数阶段。

  邢岳也越来越焦躁,像春天里找不着对象的猫。

  来明州之前他就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可这他妈也太长了!现在的每一天,每一分钟对他来说,都是煎熬。

  再过一个礼拜,项海都要考试了。

  再再过上十几天,项海都他妈要出狱了!

  现在每天看见孔杰在自己身边晃悠,他都要克制着想去抠开他的嘴,敲开他脑袋的冲动。

  自从上回被《东江法制月刊》吓到,孔杰就变得异常谨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不轻易多说一句话,也跟包括邢岳在内的所有人保持了距离。

  这搞得邢岳很被动。

  后来他转变了思路,打算从孔杰的社会关系里寻找突破口。

  孔杰这个人回到明州后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监狱度过的,因此刨开那些一次性的狱友,在现实生活里他没什么朋友。

  亲属方面,除了那对几乎不相往来的爸妈,就是他的妻子和儿子。

  也只有这两个人的异动会打破孔杰目前死水一般的平静生活。

  于是邢岳就联系了徐枫,请他布置警力去留意孔杰家人的动静,同时安排一个明州这边的警察跟他接头。只要发现孔杰的家里有什么异常,或者有家人来探视,就立刻跟他取得联系。

  负责跟他接头的人姓宋,是个五十多岁的老警察,一直在明州市局负责内勤的工作。顶着邢岳叔叔的身份,已经来探视过好几回了。

  就在高考前这一天,老宋又来了。当然,孔杰的媳妇也来探视了。

  “啥情况?”

  邢岳坐在老宋对面,俩人一起时不时地瞥着不远处的孔杰和他媳妇。

  老宋收回目光,压低声音,继续保持轻松的表情,“孔杰的儿子出事儿了。”

  邢岳不动声色,只是身子坐直了些。

  “那小子今年上初三,不好好学习,跟他爹一样,净琢磨些个歪门邪道。”老宋继续说。

  “也不知道从哪搭上的几个人,说是能整到中考的真题,每科都有。一套题一千块钱。”

  “他们让孔杰的儿子去找学生来买,答应一套卷子给他提成一百。”

  “也说不上那几个人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那小子竟然就信了,回到学校就开始划拉人。”

  邢岳听得直皱眉,再看向那一边,发现孔杰的老婆在哭,孔杰在啪啪地拍大腿。

  “你知道更绝的是啥吗?”老宋呵呵地冷笑一声,“那小子卖给同学的价,是一套一千二。”

  “而且他不光在自己学校卖,还去别的学校发展下线,帮着他一起卖。”

  邢岳按着脑门,又去看孔杰。他很想听听那个人现在心中是何感想。

  “这事儿到中考的时候就露馅儿了,那些卷子根本不是什么真题。”老宋摇了摇头,挑要紧的内容说,“那些花了钱的学生就不干了。”

  “这事闹到学校,后来连区教育局都惊动了。”

  “反正现在那小子在原来学校是念不下去了。”

  “孔杰他媳妇跟学校还有那些学生家长好一通央求,又看在他儿子是未成年,而且是被人教唆的,还是初犯,就答应不起诉。”

  “但是该赔的钱一分不能少,还得加上精神损失,对学生成绩造成的影响,对学校造成的影响啥啥的。”

  “反正乱七八糟算下来吧,他家得赔三十来万。”

  “三十万?”邢岳也吃了一惊。

  “是啊。”老宋也叹了口气,“这钱其实大部分应该算在那几个教唆他卖卷子的人头上,可人家跑了啊。在把那几个人抓回来以前,这钱就得他赔。”

  邢岳看见孔杰已经在和他媳妇一起哭了。

  “他家能拿出这笔钱么?”

  老宋摇头,“据我们观察,他媳妇已经把能借钱的亲戚都借遍了,后来没办法,把她们现在住的房子挂出去卖了。”

  “可房子也不是说卖就能卖出去的啊。”

  “远水解不了近渴,她肯定是没辙了,这不来找孔杰商量了么。”

  “孔杰这些年折腾来折腾去的,也没给家里存下多少钱。这回可好,连本带利,再加上房子,全折进去了。”

  邢岳没吭声,只是捏着下巴,在默默地思考。

  他有种预感,自己苦苦等待的那个时机或许就要来了。

  如果真的是这样,该怎么应对呢?

  想了一会儿,他趴回到桌边,压低了声音,“老宋,你回去继续叫人监视孔杰他媳妇,另外等我的消息,我应该很快会联系你。”

  “好。”老宋点了点头。

  -

  一整个晚上,孔杰的脸上愁云密布,阴得就快要滴出水来。

  邢岳看在眼里,也只当没看见。

  终于,等到后半夜,所有人都睡下了,孔杰这才偷偷摸到了邢岳的床边。

  “老弟,老弟?”他像耗子一样悄悄地叫着。

  邢岳翻了个身,摘下眼罩。

  孔杰看着他,满眼的焦虑,却只是不停地舔着嘴唇。

  邢岳等了半天也不见他开口,就打算重新躺下。

  “哎,老弟!”孔杰终于按捺不住了,扯住他的衣袖,“老弟,我,我想请你帮,帮个忙。”

  “干啥?”邢岳问。

  “能不能,借,借我点儿钱?”孔杰搓着手,艰难地说出了卡在嗓子眼里的话。

  “借多少?”

  “二,二十,万。”孔杰谨慎地伸出两根手指。

  “多少??”邢岳给了他一个难以置信的表情。

  “二十万。”孔杰干脆把眼一闭。

  邢岳打量着他,“为啥借钱?借钱干嘛?”

  孔杰捕捉到一丝希望,怕邢岳怀疑,就把自己儿子的糟烂事儿全盘讲了一遍。

  跟老宋反应的情况差别不大。

  听完,邢岳搔了搔眉角,“呵”地笑了一声,“不得不说,兄弟,你这言传身教很成功啊。令郎出道比你还早,下手比你还狠,胃口比你还大。这么发展下去,将来刑期绝对比你还长。没准你们爷俩还有在监狱里团聚的一天。”

  “老弟,你别说了......”孔杰深深埋着头,眼泪噼里啪啦地掉在腿上。

  邢岳看着他,心情也丝毫不轻松,“钱我可以借你,但咱得说清楚,你怎么还,拿什么还?”

  孔杰猛地抬起头,满脸的感激,“谢谢你老弟!你就是我的大恩人!你放心,将来我就是砸锅卖铁也把钱连本带利地还你!”

  邢岳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别整这没用的。”

  “什么砸锅卖铁,做牛做马的,说这有啥用啊?来点儿实际的。”

  “我把钱借你是有风险的,回头你拍拍屁股跑了,我留着你的锅碗瓢盆有啥用?”

  “那,那你的意思是?”孔杰提心吊胆地看着他问。

  “你得给我写借条,按手印。另外,还得给我东西做抵押。”

  “抵押...”孔杰茫然了片刻,马上眼睛又亮了,“我有房子,我把房子押给你!”

  邢岳摇头,“我不需要房子,我又不打算在明州安家,到时候还得费劲往外卖。”

  “再说,我知道你家房子值多少钱,是不是二次抵押啊。我在这里头关着,又不能出去查。”

  “那......”孔杰又茫然了,在心里把自己值钱的家当挨个数了一遍,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

  “你慢慢想,想好了再找我。”邢岳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安慰,就又趟了回去。

  孔杰又在原地坐了许久,才慢慢回到自己床上,又继续坐到了天明。

  直到第二天半夜,孔杰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再次把邢岳叫起来。

  “干啥?想好了?”邢岳背靠在墙上,不急不慌地问。

  孔杰点头。

  “那说说吧,你准备拿啥做抵押。”

  孔杰没再犹豫,深吸了口气,“老弟,上次那书上写的,从赵郎那缴的94式,其实就是我卖给他的。”

  邢岳心里的一块巨石重重地落了地。

  他长长地松了口气,但脸上丝毫没有表现。

  好半天,他才嗤笑一声,“你吓唬谁呢?”

  “你?卖枪?给赵郎?你逗我玩儿呢?”

  “是真的,老弟,都这个时候了,我不可能骗你,也不敢骗你。”孔杰这会儿的目光倒是出奇的平静。

  “那枪,是我年轻的时候从缅甸那边弄来的,我的缅甸话也是在那时候学的。”

  “当时我带了18支回来,卖给赵郎8支,我手里还有10支。另外还有600多发子弹。”

  看他丝毫没有玩笑的意思,邢岳这才缓缓伸出大拇指,“牛逼。”

  “没看出来,你胆儿还挺大。”

  孔杰抹了一把脑门上的汗,继续说,“我家那房子就是用卖枪的钱买的。如果老弟你能把钱借我,我就用剩下的10支枪做抵押,你看行吗?”

  邢岳像是动心了,眯起眼睛,开始认真地思考。

  许久,就在孔杰的耐心即将耗尽的时候,他才开口,“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我可以接受。”

  “真的!绝对是真的!”孔杰激动得都快哭了,“这种掉脑袋的事儿,不到万不得已,我哪敢跟人说啊。”

  “老弟我跟你说了,就是把命交给你了!”

  “行。”邢岳点了点头,“你的枪在哪?怎么给我?”

  “在,在我家藏着。我媳妇知道。”孔杰把声音压低到极限。

  邢岳又盘算了一下,“要不这样,你明天先给我写个欠条,按上手印。”

  “然后你给你媳妇打电话,把这事儿交待清楚。我会叫我的人带着钱去找她。”

  “到时候一手钱,一手货。”

  “我给你两年时间,把钱还我。否则,枪就是我的。怎么样?”

  孔杰根本无法拒绝。

  -

  五天后,老宋来了,带来了邢岳想要的结果。

  “枪,子弹,都收上来了,一个不少。”老宋压抑着兴奋,“孔杰的媳妇和儿子目前也被我们控制了,下一步我们就计划提审孔杰!”

  邢岳也很兴奋,这才敢真正地舒了口气。

  不过他马上又说,“老宋,关于孔杰,能不能再多给我一天的时间?”

  “你打算干啥?”老宋疑惑地看着他。

  “我想,再帮他争取一条出路。”

  -

  这几天孔杰一直提心吊胆等着媳妇那边的消息,可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最后干脆连媳妇的电话都打不通了。

  他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终于捱到夜深人静,孔杰疯狂地摇晃着邢岳的胳膊,“老弟!到底咋回事!我媳妇那边咋一直都没动静!”

  “你的人到底见没见着她啊?你到底怎么跟他们说的啊?”

  “我快急死了!求你给我个准信儿啊!”

  邢岳由着他问,又等着他稍稍平静下来,这才开口。

  “孔杰,现在我有一个立功的机会,至少能让我减刑半年。如果我愿意,也许下礼拜就能出去。”

  孔杰呆愣在那,瞪圆了眼睛,拼命消化他这话的意思。

  忽然,他明白了。

  “你!!!”他的眼睛几乎要瞪出了血。

  “你听我说完。”邢岳按住他的肩。

  “刑法第一百五十二条规定,非法□□弹药,处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情节严重的,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直到无期。”

  “刑法第六十七条规定,犯罪以后自首的,可以从轻或者减轻处罚。”

  “你的情节算不算严重,由法官决定。”

  “但要不要自首,能不能给自己争取一条出路,由你自己决定。”

  “这个立功的机会我可以还给你。”

  “是把牢底坐穿,还是给你自己和你的家人一个堂堂正正活下去的机会,你自己选择。”

  “孔杰,你总说要给你儿子赚钱,可是你看看,现在他比你还会赚钱。”

  “这就是你作为一个父亲,留给他的‘财产’么?这是他需要的东西么?”

  “我没当过爸,但我当过儿子。我知道一个小孩儿在那个年纪需要的是什么。”

  “他需要陪伴,需要鼓励,需要爱,需要一个榜样。”

  “趁你现在还有机会,趁你们还有机会。”

  “去自首吧。”

  “然后像个真正的人一样活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