枪口抵在额心,伊诺克有种久违的轻松感。
——无需带着仇恨活下去,很快就可以见到死去的亲人了。
并且,他成功地,报复了眼前的恶魔。
谢斯止手段狠辣,能为了一串珠子的下落颠覆金斯莱的庄园,必然也不会放过他。
但伊诺克不怕,因为杀死他,也意味着谢斯止会失去自己珍视的东西。
想起一个月前,在瓦巴城见到的那个男人,和他墙上挂的相片,伊诺克唇角弯起了一个畅快的笑意。
见到谢斯止身旁那女人的第一眼,他就认出了,她是照片上的人,并且已经把这消息传递给了金斯莱家族。
这件事,谢斯止不知道。
他会带着这个秘密进入坟墓,会让眼前这个男人知道,失去了最珍视的人,是怎样痛苦的体验。
……
谢斯止拉开会议室的门。
许鸢站在几米外的地方,尽管枪上装有□□,他依然能够肯定,她听见了屋内的声音。
因为她脸色苍白。
只要见到这样的场面,她柔软的心肠就会为此感到难过或愧疚。
“来多久了?”他问。
“十分钟。”
十分钟,足够她听到许多了。
以许鸢的性子,大概又会因为他的残忍,而对他发脾气。
他直接问:“想说什么?”
许鸢清透的视线落在他手腕的沉香珠上:“你被困在金斯莱家族的黑牢,是因为……我生日那晚发生的事吗?”
他烧了谢盈朝的玫瑰花田,承认知晓母亲生前的种种与死因,所以才被放逐到N国。
以谢斯止的手段,正常情况下很难落入黑牢那样的境地,但如果背后有谢盈朝的推动,就可以解释通了。
他因那夜的事惹怒了谢盈朝,所以受到惩罚。
“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厌倦地垂眼,看着指尖的血迹:“我说过,是我活该,我为过往赎罪,不需要得到你的怜悯。”
许鸢静了静:“刚刚我做了噩梦,梦里你……”
话说到一半,她发现谢斯止不满地盯着她:“我们吵完架,你还睡得着?”
“……”
“果然,女人是世界上最心狠的生物,离开我的那五年,你每天夜里都睡得很香吧?”
许鸢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孩子气地蹙起眉:“说话啊。”
“倒是还不错。”许鸢回答,“如果你不隔三差五出现在我梦里的话。”
谢斯止眉梢拧得越发紧了,不知道她是有意还是无意。
总之,在惹他生气这一点上,许鸢总是拥有着一些特殊的技巧。
天快亮了。
谢斯止不打算回去睡,他带许鸢走上天台。
半昏半明的天色下,城市休憩在朦胧的光线里。
近处,一排排房屋低矮错落。
远处是成片的香蕉园与棕榈林。
更远处,是一片连绵的山地,山尖隐藏在黎明前暗色的云层里。
曾几何时,战乱、硝烟、疾病肆虐了整个国度。
即使只从电视新闻里看到一些零碎的画面,许鸢也能感受到大地之上的悲苦。
现在,一切都焕然一新。
等天边夜色褪去后,会有热烈而灿烂的光线降临人间。
许鸢坐在天台边缘,感受着铺面而来舒爽的凉风。
她问谢斯止:“七年前那晚,你在金斯莱庄园里做的事,真的只是为了要回一串珠子?”
谢斯止站在她身旁:“想听实话?”
“嗯。”
“不全是。”谢斯止凝望远处的天际,“只有金斯莱家族彻底消失,这片土地才能焕发生机。”
谢盈朝派他来N国,名义上是要他与金斯莱家族交易,开拓军.火生意。
比起谢氏此刻的制造工厂,军.火,才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可他没有那么做。
“我对这片土地没有感情。”
“但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心软的人。”
他拿出电子烟,抵在唇畔。
在许鸢面前,他很少吸纸质香烟。
前些日子,他的烟是桃子味,现在换成了红茶味。
白色烟雾弥漫了他俊美的脸颊。
“记得吗,那年弗拉克斯曼建校日舞会,你踢了我一脚。”
许鸢记得,那晚踢他,是因为气谢斯止与伊恩谋划的爆炸案中,伤及了无辜的人。
提起从前,谢斯止漂亮的眼眸里闪起光芒:
“我是没有道德感的野兽,唯一能让我穿上西服打好领带,装出人类模样的,只有许鸢生气这件事。”
他语气平淡地述说——他仅有的仁慈与善念,都因她而起。
黑衬衫被凉风吹起衣角,他挺拔站着,神情散漫:“所以,你要不要,栓住我?”
许鸢仰头,正撞进他漆黑邃密的眼眸。
她没有回答,轻声问:
“伊诺克先生说,你会因为对金斯莱家族的残忍而下地狱。”
“即使下地狱,也不后悔吗?”
天际夜色退散,晨曦带着一缕金光降临大地。
谢斯止静了静,遥望着那缕灿金的光芒,唇角弯起:“嗯,即使下地狱。”
……
清晨五点,哈勒姆如约而至。
谢斯止送许鸢出门:“哈勒姆是我在N国最信任的人,他会亲自送你去首都。”
许鸢应了,模样乖巧。
清晨空气潮湿,熹微的晨光因她的存在而多了一分温柔。
谢斯止突然凑近,许鸢下意识伸手抵住他。
他唇角带着笑:“只是一点离别的礼仪,和身体的欲望没有任何关系,这样,也要拒绝吗?”
许鸢半信半疑。
他低头,冰凉的唇轻擦过她的脸颊,蜻蜓点水般克制,呼吸间,带着淡淡的、红茶烟弹的苦味。
他又抬起她的手,把沉香珠戴回她手腕。
只是一串普通的珠子,但对他而言,却有着特殊的意义。
许鸢送他时曾说,希望他一生平安。
把珠子戴在她手上,在他眼里,相当于把平安的祈愿也一并送她。
“保护好自己。”
许鸢上了车,谢斯止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视野。
渐渐的,厂区与肯瑞瓦城的轮廓也变得不清晰了。
一路上,哈勒姆沉默地开着车。
许鸢看他脸色不太好,关切地问:“您身体不舒服吗?”
“不。”他连忙回应,“只是想起了家里的烦心事。”
“如果家里有急事需要照顾,您可以放我去乘坐公共交通。”
“既然答应了谢要送你去首都,我就一定会把你送到,别担心,家里的那些都是小事,回去再处理也来得及。”
察觉出事情不对劲是在第二天。
在来N国的飞机上,许鸢曾了解过N国的地理风貌。
N国的国土上一半是沙漠气候,一半是草原气候,泾渭分明,首都显然不可能建在沙漠中央。
离开肯瑞瓦城后,连续两天都行驶在沙漠里。
她忽然意识到,哈勒姆的车子开往的,或许不是首都的方向。
“哈勒姆先生……”她偏头看了眼哈勒姆。
他一天一夜都在开车,疲惫不堪:“怎么了,小姐?”
他声音嘶哑,目光死死盯着前方的公路。
许鸢把想要问的话咽了回去,她说:“我的胃突然不舒服,一会儿经过药店,想去买几袋胃药。”
“就要到首都了,您不能坚持一下吗?”
许鸢捂着胃部:“真的很痛,拜托了。”
她皮肤原本就白净,乍然一看,很像因为生病而产生的虚弱颜色。
哈勒姆犹豫了一下,答应了。
两小时后,车子停在一处小镇的药店旁。
哈勒姆下车,寸步不离跟着许鸢,陪她进了药店。
医生给她开了胃药。
许鸢接过药,抬头,虚弱地看着哈勒姆:“隔壁有商店,拜托您去给我买瓶水吧。”
用水服药也在情理之中,哈勒姆没有拒绝,离开了药店。
许鸢立即用不太标准的当地语言询问医生这里的位置,得到答案——这里,是瓦巴城外的一座小镇。
——瓦巴城。
与首都在两个截然相反的方向。
那晚会议室门口,她亲耳听到伊诺克对谢斯止说——金斯莱家族目前的据点,正是在这个城市。
一阵凉意瞬间从脚底蔓延至全身。
她借药店的电话打给谢斯止,对面无人接听。
哈勒姆买水的地方就在旁边,很快就会回来,没时间给她犹豫了。
许鸢从药店的后门跑了出去。
瓦巴城在金斯莱家族的控制之下,周边的小镇多半也是。
此刻,许鸢无法向任何人求助。
就连谢斯止最信任的哈勒姆都被金斯莱家族控制了,那些人想要抓她,那么独自一人躲起来才是最安全的。
她朝人少的地方跑去,刚出小镇的街道,还没来得及进入沙漠,背后就响起了车声。
哈勒姆追了上来。
他下车,隔着十几米的距离看着她:“许小姐,你跑不掉。”
他一步步走近:“前天傍晚酒吧见面后,金斯莱家族就绑走了我的女儿,如果不能把你交到他们手上,她会死的……”
许鸢穿着谢斯止宽大的冲锋衣,手放在衣兜里:“你可以告诉谢斯止,他一定会帮你。”
“来不及。”哈勒姆眼睛赤红,“你不知道金斯莱家族的手段,他们会把她丢给最凶残的男人,会让她屈辱地死去,她才只有十五岁,这是谢斯止与金斯莱家族的旧仇,我的女儿,她是无辜的,不是吗?”
许鸢问:“那我呢?”
哈勒姆一愣。
许鸢说:“我落到他们手里,又会怎样?”
“抱歉。”哈勒姆痛苦地说,“我没有别的选择,只有你才能换回我的女儿。”
许鸢后退一步:“请您止步。”
哈勒姆没有理会,依然在一步步靠近。
许鸢插在衣兜里的手拿出来,一把小巧的手.枪出现在她五指间。
这是临走前谢斯止给她的,她一直贴身放着。
枪口对着哈勒姆,男人脚步停下。
“请您把车钥匙丢过来。”
哈勒姆被她用枪抵着,只得将钥匙丢到她脚下。
许鸢捡起,歉疚地看着哈勒姆。
“拜托了,我女儿,她才只有十五岁。”他眼睛通红,“金斯莱家族的人说,他们不会伤害你。”
“这样的话,您也不会信吧?”
许鸢咬牙,对着他的大腿开了一枪:
“您现在要立刻回镇上请医生治疗,我建议您对谢斯止坦白。”
“金斯莱家族未必会放过您的女儿,只有谢斯止,他才是能帮到您的人。”
哈勒姆倒在地上,腿上鲜血如注。
许鸢没有再看,她拿钥匙发动了车子,开向了沙漠深处。
哈勒姆撕下了衣服的布料,绑住伤口止血。
七年前那晚,金斯莱庄园火光冲天。
那少年站在火光之中,白皙的脸颊与修长的手指满是鲜血,他笑起时的模样,犹如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时隔多年,哈勒姆仍然记得。
一想到谢斯止的手段与报复心,哈勒姆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
三天后。
瓦巴城。
一个裹在黑色卫衣里的人,穿过嘈杂的街道,走进角落没有招牌的工艺品小店。
卫衣宽大,兜帽遮住了大半张脸颊。
他进店,摘下兜帽,露出一张漂亮的面孔。
这是谢斯止来到瓦巴城的第三天。
城市外表看上去平静,但其实水面之下已经暗潮汹涌了。
瓦巴城几乎全在金斯莱家族的控制之下。
无论政府机构还是商铺,甚至经常能碰到一些持枪的人在街上巡逻。
在这样的地方,隐匿自己的行踪是很困难的。
不过对于谢斯止而言,还能应付。
这几天他一直游走在城市暗色的地带,夜里的住处更是隐蔽到连拾荒者都不会经过的废旧工厂。
谢铎在首都准备营救人质。
但瓦巴城里的一切都被控制,消息很难流出。
不亲自来一趟,很难探听到更加具体的消息,凭此制定营救的计划。
在瓦巴城的三天里,谢斯止大概摸清了金斯莱家族的现状。
——艾琳·金斯莱,外号黑色罂粟花,上一任掌权人的小女儿。
七年前那晚,她在外国旅行逃过了一劫。
七年后,她回到N国重新组建了家族的势力。
她的亲人都死在谢斯止手里,恨他入骨。
金斯莱家族武装势力建立前期的资金,则是由令一个恨着谢斯止的人提供。
——伊恩·弗拉克斯曼。
不过他只负责提供资金,金斯莱家族所有的决策则是由一个神秘的男人做出的。
比起艾琳,他才是此时金斯莱家族真正的掌权者。
他进入的这家店位于瓦巴城边缘,是城内地下消息流通的地方。
老板不为任何人做事,内战那些年,半座城市都毁在战火里,这店依然屹立在政府军与反政府军的夹缝之间,时至今日,每天还会有很多人来这里打探消息。
老板是个风姿绰约的女人,叫朱迪斯。
谢斯止与她认识了很多年,还算有些交情。
一天前,他来这里打听金斯莱家族那个男人的信息。
她说需要时间去查,让他第二天傍晚再来,此刻,就是约定好的时间。
朱迪斯正在柜台后编织工艺品,她看见谢斯止,神色有些不自然。
“有结果吗?”谢斯止随手放了几张钞票在桌上。
朱迪斯神情凝重,递给他一部手机:“接了这通电话,你会得到想要的答案。”
谢斯止拧眉,将电话放在耳畔。
话筒里,没人说话。
夕阳穿过破落的街巷,映入小店的窗棱。
沙漠的风卷起黄沙,吹落在荒芜的街道上,又撞得屋檐下风铃轻响。
满屋草编的手工艺品,在这黄昏的光线里透出一股凄凉和衰败的颜色来。
朱迪斯停下手里的动作。
漫长的寂静过后,电话对面传来一个平静的男声:
“别来无恙,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