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细碎着落下。
隔着一层病房的玻璃,谢斯止望向躺在病床上,眉头紧蹙的许鸢。
他脚下堆积了一地的烟头,整个人被烟味浸透了。
许鸢的体质一向不好,到了冬天很容易生病,但因为愤怒而吐血,这样的事,从没有过。
她双眸紧闭,单薄得如同一张一碰就会碎裂的纸片。
那脆弱的模样,让谢斯止很想走过去抱住她。
可他不敢。
他衬衫上,许鸢吐出的血迹已经在冬夜里干涸发硬了,摩擦着他的肌肤,带给他被虚幻火焰灼烧的错觉。
一想到,那样沉静温和的女孩因为他而躺在床上,生命垂危,而医生叮嘱,在她完全康复之前不要再刺激她,谢斯止的心脏就弥漫起一股钝痛。
隔着这么近的距离,却不能触摸,比杀了他还要痛苦。
而一想到,许鸢是因为他的过错才要遭受这样的折磨,那痛苦就愈发浓烈了。
谢斯止掐灭了手中的烟头,背靠着玻璃,垂下了漆黑的眼眸。
……
许鸢于昏迷中梦见了从前。
年夜,沧城下了很大的雪,她在花园堆雪人。
阿姨放了年假,母亲亲自下厨。
父亲不会做饭,于是来到屋外,站在她身边。
他问许鸢,对于未来有什么期待。
彼时,家里的经济状况已经不容乐观了,但父母为她存了足够的学费,足以支持她到任何一个国家留学,就算以后无法富裕地生活,也不会影响到她未来的人生。
许鸢习惯了安逸平静,觉得怎样都好。
无论将来是做一个画家、开一间烘焙的小店,又或是做舞蹈老师教小孩子跳舞,都好。
她想了半天,认认真真对父亲说:“只要能和爸妈待在一起就好了。”
父亲嘴角弯起一丝那时的她还看不懂的、苦涩的笑。
那是她与父母度过的最后一个新年。
第二年,她来到了庄园。
年是和谢盈朝一起过的。
沧城的冬天漫长,只要年关都会下雪。
许鸢还没来得及多看几眼雪景,就被谢盈朝按在了床上。
新年的烟花声响彻天际。
窗帘厚重,她看不到一点烟火的色彩。耳朵只能听到烟花炸裂的声音,但很快,就被男人的喘息声盖过去了,宛如一片浮萍,随哪一道浪潮翻卷,都由不得自己。
又过一年,谢斯止从N国归来。
夜里,众人坐在主屋守岁。
谢斯止靠在窗边,视线看似落在电视的歌舞上,却总在漫不经心间瞥向她。
他的每一道目光,许鸢都清楚地知道。
那时她心跳很快,生怕某一瞬间谢盈朝回头,发现了谢斯止炽热的目光。
谢盈朝看见了她泛红的脸颊。
“很热吗?”他问。
许鸢心虚地点头。
于是谢盈朝叫来佣人,把室内温度调低了。
不久后,许鸢被谢斯止堵在去往洗手间的走廊上。
一墙之隔外就是谢盈朝,他按着她吻了很久,直到两人的嘴唇都微微泛红才肯松手。
谢斯止总是那样直白,莽撞幼稚,明目张胆到让她后怕。
从前许鸢对他的评价,是个坏小孩。
尽管许鸢很清楚,那不是谢斯止的本质,但她对他的感情为他罩了一层迷雾般的薄纱。
她会刻意弱化他的缺点,用幼稚这样的词汇来洗去他身上一些疯癫的东西,而后在心底告诉自己,其实他并不坏。
是他告诉她谢盈朝的喜好,教她怎么在庄园生存。
是他,把她从谢文洲手中救下,为她挨了不止一顿鞭子。
是他,烧了谢盈朝的玫瑰花田,只为了让她度过一个不算太坏的生日。
也是他,为她站上了七十层天台的边缘。
对谢斯止动心的这件事,许鸢没对任何人提起过。
但她心里认为,这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
就算他性格里有很多恶劣的地方,也足以被他用他的好抵消了。
他爱她的方式,不惜一切。
被一个炽热的少年用生命爱着,有几个女孩能不为此动容?
可假象被打破的那一刻,她才发现,这些原本不必发生在她身上。
——无论是成为笼子的一只鸟,又或是陷入濒死的危机。
她以为的拯救,不过是他计划一环。
造成她所有苦难的源头,正是她心中的那个幼稚的坏小孩。
一切都是虚幻。
他对她好,是为了诱惑进入陷阱的小兔。
他救她,只是不想她在计划完成前死去。
他装出一副天真的模样,只是为了让她对他没有防备。
对真相的认知击碎了许鸢心里的防线。
比起这几年压抑的苦难,她更没有办法接受——一切都是谢斯止的安排。
痛苦几乎淹没了许鸢。
精神上的震颤,在她心湖投下一块巨石,砸碎了水面虚伪的平静。
她才发现,原来心里早有着无数道的裂痕了,只是平时很努力地不让它暴露出来。
苏醒之后,谢斯止没有再出现,这让许鸢感到了一点安全。
无法面对他,无法想象见到他会是怎样的心情,与其这样,不如不见。
比起从前,她的身体更加羸弱了。
尽管丽桦依然会在身边照顾她,医生也会一天三次来为她做检查,但她身上蒙了一层灰败的颜色,没有活力,没有朝气,颓丧到了极致。
就好像,失去了灵魂之中最核心的东西。
从前在谢盈朝身边,还能装出平静的模样来抵抗命运带来的苦难。
但面对谢斯止,她没有力气了。
……
一连许多天,庄园里的气氛压抑无比,这完全是因为庄园主人那阴郁的脸色。
谢静秋谋划已久,只缺一个恰当的时机。
在制造了混乱之后,她的人把谢盈朝从地牢里带出来,飞速前往谢氏的私人停机坪。
能成功离开,固然是因为谢静秋做了这些年的继承人有些人脉和手腕,但也和谢斯止那晚被绊住有关。
因为许鸢吐血,他没有亲自去追。
等到第二天许鸢的状况稳定之后,她和谢盈朝乘坐的飞机早已辗转几个国家,失去了踪迹。
谢斯止对此不以为意。
谢家上下尽数被他握在手里。
谢盈朝失去了权力,失去了心腹,失去了一切。
就算侥幸留住一条命,此刻的他一无所有,也无法掀起什么浪花。
从医生进门起,谢斯止的目光就一直落在面前的显示屏上。
干净的屏幕上,映着许鸢房间内的画面。
因为医生的叮嘱,他很久没有出现在许鸢面前了,怕对她再造成刺激。
只是每一天,他都要听医生汇报她的身体状况,以及长久地坐在监视器的屏幕之前,查看屋里许鸢的状态。
大多数时间,许鸢都待在床上,或躺着,或抱着膝盖发呆。
只有在丽桦和医生进门的时候才会改变一下姿态。
即使隔着屏幕,也能看出她瘦了一圈。
医生口述的内容和昨天一样:“许小姐的身体依然很虚弱。”
谢斯止冷淡:“距离你为她治疗,已经过去半个月了。”
医生扶了扶眼镜:“我问过佣人,昨天许小姐依然没有吃饭,只靠营养针剂维持身体机能的运转。”
“她不吃东西,也不肯吃药,底子太差……”他顿了顿,“再这样下去,就要留下病根了。”
谢斯止挑起眉梢,脸上挂了一抹寒意。
许鸢快半个月没吃东西了,送去药也一概不喝。
十几天前,医生就为她开了营养针。
但每个人的体质都不同,对许鸢来说,营养针并不能完全替代食物,让她好起来。
谢斯止眼见着,她一天比一天虚弱了。
“是你说,我不要出现在她面前,才能让她快点好起来。”
“是的。”
“就我所见,她并没有好转。”
“我只是一个医生。”医生说道,“病人不吃饭,不吃药,我也没有办法。”
“没有办法。”谢斯止靠着椅背,他闭上眼,摘下腕上的沉香珠轻轻盘动。
书房忽然安静下来。
深知这位年轻的掌权人是怎样一个狠角色,医生后背渗出了冷汗。
尽管谢斯止没有说什么,但医生就是觉得,如果治不好那位小姐,他发起疯来会让自己偿命也不一定。
“我的建议是……”为了保住工作和小命,医生谨慎地措辞,“如果许小姐还不肯正常吃饭用药,就要考虑请心理医生来了,如果她拒绝心理治疗,或许可以试着让她生活在放松的环境里。”
“也不要干涉她的选择。”
对于许鸢和谢斯止之间的关系,医生隐约听说了一些。
在大哥离世后,将大哥的未婚妻据为己有,任谁都能看出,那美丽脆弱的小姐是被强行关在庄园的。
“比如,让她住到庄园之外的地方,换个环境,或许会好一些。”
“换个环境。”谢斯止眸底的光芒阴冷,“你是想说,让她离开我?”
医生被他用这样的目光盯着,脊椎骨朝上蹿起的冷意越发得明显了。
“只是建议。”他硬着头皮说道,“您可以不采纳。”
谢斯止按灭电脑屏幕,许鸢房间的画面消失了。
他站起来,把沉香珠戴回手腕,嗓音平静:“我会让她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