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鸢的脸色如同一张透明的白纸。
她仍然很安静,漆黑浓密的睫毛轻垂,敛住了眼里的神采。
一道玻璃之隔,世界被雪色覆盖,苍茫的大雪仿佛能掩盖一切灰尘与腐败。
寂静之中,谢斯止几乎可以听到她的心跳,缓慢地,和她脸上的血色一起黯淡了下去。
许鸢抬起眼眸,望向谢斯止。
那一刻,他像做错了事的小孩,不敢对上她的视线。
他打开书桌的抽屉。
抽屉里躺着一把精致的手.枪。
谢斯止拿起枪,熟练地填入子弹。
他神色平静,只有眼底里散发着能把人冻住的冷意。
他和许鸢之间的事可以慢慢解释,但动手撕破了这层遮掩的幕布,把他不愿让许鸢知道的秘密暴露在这荒凉雪夜里的人,他不会放过。
谢斯止举起枪口,对准谢静秋。
他起了杀心,许鸢连忙按住他,却被他反手扣住手腕按进自己怀里。
“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少年低喃的声音响在耳畔,“这一点,不会因为任何人,任何事改变。”
“所有试图让你离开我身边的人,都该死。”
他持枪的手略微调整了一下角度,再次对准了谢静秋。
那一刻,谢静秋的呼吸停滞了。
她想过一些可能的后果,却不曾想过,谢斯止会直接对她起了杀心。
“谢斯止,放开我……”
许鸢意识到,他的杀心不仅没有消泯,反而越发浓重了,在他怀里挣扎起来。
他手臂用力,如同一株需要依靠寄生才能存活的植物,把许鸢死死地禁锢住。
“再等等。”他眼眸愈发暗了,“等把碍事的人清理掉,会放开你的。”
他抱着许鸢,就像在抱着一只随时会消失的、虚渺的人偶,手臂几乎勒进了她柔软的腰肢里。
许鸢听到,谢斯止指腹摩擦在扳机上微弱的声音。
那晚城堡血腥的场面浮现眼前。
一想到那些鲜血横流的尸体,许鸢就快要喘不过气了。
就在她以为枪声会在下一秒响起,谢静秋也会变成死尸的一员时,谢斯止动作停下了。
借着远处玻璃的倒影,许鸢看到,随后赶来的谢铎,挡在了谢静秋的身前。
枪口离他很近,几乎要贴上他的额头。
谢斯止嗓音凛冽:“让开。”
谢铎双手插兜,平静地与他对视:“如果要开枪,就先让子弹先穿过我的身体。”
寒冷的雪夜,气氛一时僵住了。
谢静秋诧异地抬头,却只能看见谢铎的背影。
他往常花花公子的气质收敛起来,倒有几分可靠的模样了。
深重的戾气从谢斯止身上逸散出来。
某一刻,谢静秋产生了一种微妙的直觉,他真的会按下扳机,把碍事的人全部清理掉也说不定。
谢铎望着面前的少年,记忆回到十年前遇见他的那天。
那时,谢铎刚被定为家族的继承人之一,在庄园闲逛时,看见了谢斯止。
盛夏,晚霞铺满天际,知了在树上嘶鸣,蜻蜓翻飞于池塘的水面。
年幼的谢斯止身形单薄,他穿着一件黑色衬衫站在池塘边。
在他面前,两个小孩正在玩水,他们是谢家的客人,和父母一起来参加晚宴。
谢斯止走近,毫不犹豫将他们推进了池塘。
看着小孩在水中挣扎呼救,谢斯止年幼的脸上只有淡漠,仿佛正在他面前死去的不是人,而是两只虫子那样随意。
那日傍晚,是谢铎出声叫来了佣人,才没有使得两个小孩溺亡。
相对应的,谢斯止被狠狠地抽了一顿鞭子,但他一声没吭。
直至今日,谢铎仍记得谢斯止那天的眼神。
年幼的孩童,眼底蓄着一层令他感到阴冷的东西。
他望过来的时候,让谢铎感觉到自己不是被人盯着,而是被什么潜藏在黑暗中的恶鬼。
那时的谢铎就有种直觉。
像谢斯止这样的人,他想要做的事,只有两种可能。
一种是如他所愿,一种是不如愿,但他会一直做下去,直至如愿,又或是死亡。
谢斯止想杀谢静秋。
谢铎挡在枪口前,没有抱太大的期待他会因此而停手。
对于他有多疯,谢铎一直都很清楚,更别说,谢静秋这一次踩在了他最痛的痛处。
谢斯止盯着谢铎,身周弥散着凛冽的气场,他指腹几次擦动扳机,但最终没有扣下去。
他缓缓放下枪:“在我改变主意之前,让她滚出我的视野,永远不要再出现。”
谢铎明白,谢斯止这一刻的决定不代表在下一刻仍然有效,多待一秒都有风险。
这句话落下之后,谢铎立刻拽着谢静秋离开了书房。
在离开之前,他回头看了眼。
许鸢还被谢斯止紧紧地锁在怀里。
少年脸色苍白,低垂着眼眸。
……
谢静秋甩开了谢铎的手,一个人朝雪夜的深处走去。
谢铎在身后叫住她:“静秋。”
雪地上留下了一排清晰地脚印,谢静秋顿住脚步。
“为什么要这样?”
“让许鸢知道真相,不做蒙在鼓里的傻瓜,不好吗?”
“谢斯止为了使许鸢留在身边做了些什么你很清楚,你也该清楚,许鸢的性格在知道真相后会有怎样的反应,有些时候,一无所知并没有什么不好。”纷纷细雪中,谢铎的声音听起来沉稳十足,“你这样做,会毁了她。”
雪片落在了睫毛上,寒意刺痛她的眼,谢静秋闭上了眼睛。
“我知道。”她的声音沙哑,“但我没有别的选择了。”
……
书房。
雪花堆在玻璃顶上。
原本可以透过玻璃望见一片月色。
现在被雪色笼着,透过间隙落下的月光就稀疏了。
雪水沿四壁流下,世界在纵横的水渍之中也变得朦胧。
明明热气很足,但许鸢手脚冰凉。
谢斯止用更紧的力气把她抱着,像是怕她化成一缕轻烟,无声无息,消失在他世界里。
“静秋说的,是真的?”
这一刻来临时,谢斯止依然没有做好回答的准备。
承认是件很简单的事,他只是不敢面对,承认之后的结果。
可她亲口问出这个问题,他也无法装出一副很无辜的模样骗她。
他缓缓放开许鸢
手上鲜血也沾了很多,做一些别人看来疯狂的事情时眼睛都不眨,他更是几乎从未体会过,恐惧是种怎样的感觉。
但这一刻,面对眼前如风筝般单薄孱白的女孩时,他竟然会束手无措。
他苦恼地思考了一会儿,抿了抿唇:“所以呢,你不要喜欢我了吗?”
许鸢颤抖着,抬起眼眸看他。
没有道德,没有人性里最基本的怜悯,甚至不会去爱,用这样理所当然的语气反问她,让她感觉到——站在面前的这个少年,不是人,而是一只没有感情的怪物。
“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你。”
“撒谎。”谢斯止挑起漂亮的眉梢。
他指尖轻轻触摸她心口的肌肤,“每次我靠近的时候,这里都会跳得很快。”
“它明明在说,你是爱我的。”少年脸上露出偏执的神情,“至少,也有一点喜欢吧?”
他抬起头,小狗般水润的眼神望着许鸢,像是在乞求些什么:“别讨厌我。”
他很怕她对他失望。
她的好是一道能够纵容他的屏障。
在许鸢的温柔里,他一直都可以为所欲为。
谢斯止从小没有玩伴。
无论和母亲在外漂泊,又或是在庄园,一直都是一个人。
他没有和人正常相处过的经验,更没有人教过他,做错事之后该怎么办。
他会用许多手段来达到想要的目的,却不懂要怎样道歉。
在这件事上,说什么都苍白无力。
他只想抱住女孩,用体温,用呼吸,用一切他可以感知到的东西来确认她还在。
可是他刚一动作,就被她抵住了胸膛。
许鸢的情绪依然稳定。
如果不是脸颊苍白如纸,几乎看不出和平时有什么不同。
“我的一生,都被你毁了。”
往日温润的眼睛覆了一层灰蒙的色彩。
明明该是一句怨恨的话语,可从她的嘴里说出来,听起来却温和平静。
她本该拥有很好的一生,如清晨的露水般清澈明净。
他亲手毁了这一切,让她原本自由的天空变成了一只靡色的囚笼。
即使她表面上温和不惊,但温和之下的心上有多少裂缝,没人能看清。
谢斯止无法直视她的眼眸。
可她就在眼前,他没有办法忍受不去看她,又或是眼睁睁看着她离自己远去。
他强硬地,将她搂在怀里。
“你把我送到青木帮,是为了利用我来达到复仇和掌控家族的目的,那我呢?”
许鸢声音很低,“如果没有你,我的一生会是怎样?”
如果没有谢斯止,她人生的轨迹应该和大多数人一样。
——读书,工作,嫁人,生子,没有波澜,安稳地度过一生。
或许不会太过富裕,也没有惊险刺激。
但是“安稳”,这简单的两个字,是多少人梦里期待的不可求。
谢斯止蓦然收紧手臂,几乎勒痛了她。
“不许没有我。”他蹙起眉,“你的人生,一定要有我存在的痕迹。”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谢斯止眼里浮起淡红色的血丝。
——许鸢的人生会与他没有任何交集。
一想到那个画面,他就忍不住心底的戾气,恨不得拿一条锁链把她锁住,永远地困在身边。
许鸢被他抱着,在庄园的这些年,隐藏在心底的情绪不受控制散乱出来。
痛苦的、压抑的、小心翼翼的……还有谎言与欺骗。
真真假假,许鸢分不清了,有什么东西啪嗒一声碎裂了。
“请放开我。”
谢斯止的怀抱让她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寒意。
不光是身体,就连心脏也像是被冻住了,无法忍受再和他贴近,哪怕一秒。
她的心脏快要停跳了。
一种极致的疲惫把她包裹住。
她溺在谎言的浪潮之中,头疼得厉害,胸口也堵得无法呼吸,喉咙里泛起一股甜腥的味道。
“绝对不会放手。”
她越挣扎,谢斯止把她抱得越紧。
模糊之中,她耳边响起了少年的低喃:
“这一生还很长,剩下的我来还你,拿我的命,拿我的一切,什么都可以,唯独不会放开你。”
“许鸢,别想离开我。”他声音压抑着偏执的冷意。
许鸢没有说话。
温热的液体落在谢斯止肩膀的衬衫上。
谢斯止怔住,松开禁锢着她的手臂。
有血从许鸢唇角涌了出来。
开始是一丝丝的,她手冷得像块冰,又吐出了一口浓稠的血来。
她皮肤冷白,瞳仁倦怠,耳侧的碎发贴在脸侧,衬得血色愈发刺眼,整个被破碎的病色笼住了。
“许鸢……”谢斯止慌了。
同一时刻,保镖冲进书房。
就在刚刚,谢静秋带人闯进地牢带走了谢盈朝。
保镖请示他是否立刻派人去追,现在还来得及。
谢斯止满眼只有许鸢的血,他眼睛猩红:“叫医生,快叫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