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之后,许鸢再没见过他。
谢斯止平日很少在庄园出没,没人知道他在做些什么。
距离他在她的房间受伤,也过去了十二天。
他脸色还好,只是冷白的肤色本身就带给人一种弱感。
尤其他头发很黑,更衬出一种唇红齿白的、柔弱少爷的气味。
“开玩笑的,别在意。”
见许鸢没有反应,他笑笑,一脸天真的模样。
“我带你进去吧。”谢斯止站起来,落花簌簌从他身上坠落。
他双手插兜,懒散走在许鸢身边:“弗拉克斯曼教授的科目与普通大学差别很大,高数、商科、通用语种这些只是最基础的,除此之外,还要学习小语种、世界史、国际政治,艺术、哲学以及一些贵族礼仪和上流社会的兴趣爱好。”
“朝六晚九,半封闭管理,相比普通大学,这里简直是地狱。”
“可这所学校的毕业证书含金量相当高,只有拿到毕业证,才有参与家族竞争的资格。”
谢斯止带许鸢走进礼堂。
礼堂华丽宽敞,古朴高雅,容纳一千人也不是问题。
谢铎是典礼的主持人,正穿着西装,站在台上与女伴对流程。
“谢铎算是学院的优秀生,只差最后一门阿拉伯语就要毕业了,在这所学院,顺利毕业凭借的不是年限,而必须要通过每一项科目的考核,如果无法通过,像谢文洲那样,读个七八年也是常有的事。”
“我听丽桦说,谢文洲才是谢氏的第一顺位继承人。”
如果谢铎这样优秀,为什么第一反而是谢文洲呢?
许鸢不解。
“不过是谢盈朝的手段罢了。”谢斯止淡淡道,“谢文洲的父亲在谢氏很有声望,谢盈朝从前地位不稳,需要笼络人心。谢铎出身一般,他的爷爷是谢盈朝爷爷的堂弟。”
许鸢明白了。
无论在谢氏,还是在学院,终究不是公平的世界。
头顶的水晶吊灯齐齐亮了,白昼般的灿烂光芒照着昏暗的礼堂。
新生们陆续进来。
谢斯止拉许鸢走到礼堂的侧边。
那有两个没有被光覆盖的座位,他们在角落里坐下。
许鸢:“你对这里很熟悉?”
明明他也是今年入学的新生,却熟练得像是待过好几年一样。
谢斯止坐在更偏向黑暗的地方,被礼堂侧壁的阴影笼着,几乎看不清脸颊的轮廓。
“嗯。”他这个字是用鼻音哼出来的,像是睡着了。
过了会儿,他才用很慢很慢的语调回她:“我无聊的时候常溜进来听课,谢氏是赞助人,学院不敢管我。”
少年身上有股清淡的香味,像极了雨后天晴时,日光下橡木的味道。
“这里的课程一定很有趣。”
“其实很枯燥。”
“枯燥的课程也能吸引到你吗?”
“不是出于兴趣,是想快点长大。”谢斯止声音融匿在黑暗里,一丝一丝飘进她耳朵里,“界定成熟的标志不仅是年龄。涵养、学识、八面玲珑,还有一张毕业证,缺一不可。我需要它。”
许鸢没有再说话。
谢斯止的呼吸更轻了。
新生们坐得离他们很远,扫眼望去,许鸢只能看到他们漂亮的衣着、与良好家教下笔直的坐姿。
没有人像谢斯止一样,在这样的场合里睡觉,还熟睡得像个孩子。
他肩膀微微蜷着,两手交叉叠在腿上,即使在昏暗的光线里,也能看出手指骨感的漂亮。
典礼开始了。
谢铎与女伴主持开场,而后由院长讲话。
许鸢的注意力不在那上面。
她偏头,用目光描摹着谢斯止的脸颊。
他清醒时,无论弯起一双笑眼,还是用温柔的语气述说,眼眸总是蕴着很深的东西。
当他安静地睡觉时,气质反而变得乖巧了,叫人感觉不到与他之间的距离。
弗拉克斯曼的院长是K国人。
在他演讲结束之后,又由新生代表发言。
许鸢听见了熟悉的声音。
她抬头,看见台上,裴霁言的脸。
十几天不见,他瘦了很多,眉间带着淡淡的萧索。
他很温柔,那点萧索并不能破坏他的气质,反而为他增添了几分英气。
他一字一句,字正腔圆,仪态无可挑剔。
一旁谢斯止睡了半场,突然醒了。
他轻轻哼了一声,把许鸢的注意力从裴霁言的身上拉扯了回来。
他孩子气地揉揉眼睛,先是发了会儿呆,而后从座位之间雕花小桌的抽屉里掏出两张卡片,递给许鸢一张。
“这是什么?”
“除了基础科目,新生要在每一大项中选择几门选修的课程,必修加选修,修够规定的数量才可以毕业。”
他又摸索出一根钢笔,拔开笔帽,在那张散发着淡淡兰花香气的高级纸片上龙飞凤舞写下了自己的选择。
高数、商科、通用语种、世界历史、国际政治,社交礼仪这些是必选。
远动类,他选了击剑、自由搏击和马术。
艺术与语言类,他只填了一个——斯瓦希里语,是门许鸢没有听过的小语种。
少年耸耸肩:“我和谢盈朝不同,脑子里没半点艺术细胞,学什么都一样。”
许鸢捏着卡片,安静地看着选项。
谢斯止选的位置很好。
只有一点光晕能落在许鸢脸上,柔柔的,昏昏的,让她脸颊看起来略带晦暗。
但她本身的气质是清透的,于是那点晦暗便化为一层神秘的面纱,朦朦胧胧罩住了她。
谢斯止看得出神,她像朵春雨中的桐花,单薄脆弱。
实际上,他清楚,那花不会因为冷雨和狂风而弯折,更不会任由自己飘零进泥土里。
是很特别的一朵。
“女孩子应该不会喜欢流汗的运动。”谢斯止指尖点在卡纸上,“选这个吧。”
他指在“射击”两个字上。
许鸢确实不擅长运动,但运动类必须要选上一个才行。
谢斯止的提议是最合适的。
在他们交谈的间隙,裴霁言的发言结束了。
学院的工作人员指导着新生们开始填报选修的志愿。
许鸢选了一个射击,又在艺术与语言类里选择了油画、琵琶和西方宗教艺术赏析。
“语言类也要填,否则会给你随机分配。”谢斯止提醒她。
“你的艺术类不也没填?”
谢斯止静了静,他忽然朝许鸢倾身。
两人座位离得太近,那一瞬,他侧脸的碎发擦过了许鸢的面颊。
绒绒的,痒痒的,依稀能闻见他洗发水的气味——淡淡的苦橙与雪松的香味。
谢斯止在很认真地研究她的志愿。
“琵琶,宗教艺术赏析,听起来头就很痛啊。”少年喃喃自语。
他苦恼地咬着嘴唇,仿佛在做一项举足轻重的重要决定。
终于,他有了结果,拿起笔,在自己的卡片上随手写下了“油画”两个字。
“如果实在画得烂,就狡辩自己是类似梵高的怪咖,正常人无法欣赏吧。”他朝许鸢眨眨眼。
许鸢:“干嘛非和我选一门课?又不是小孩子要手拉手去卫生间。”
谢斯止不置可否,他抽走许鸢的那张卡纸。
也不征求她的意见,在语言那栏里,认认真真写下了“斯瓦希里语”。
许鸢没有阻止,只是静静地看着。
少年朝她勾唇,笑里有撒娇的意味:“小孩就小孩,我想和你待在一起啊。”
他左手握拳,神秘地伸到她面前:“开学礼物,说你想看,我就打开它。”
能被一个拳头握住的礼物会是什么?
比起看到礼物,许鸢更喜欢猜测的过程:“不会是你钢笔的笔帽吧?”
谢斯止笑。
“吃剩的糖纸?”
“被你吻过的、掌心的空气?”
有钱人家的少爷很喜欢用这一招逗女孩开心,许鸢从前见过。
他还是笑。
许鸢实在猜不到了,她老老实实地说:“我想看。”
少年松开拳头,掌心躺着两粒黄白色的香榧果仁。
在许鸢选填志愿的时候,侍者送来茶点,谢斯止是那个时候剥好的。
他拿过许鸢的手,把果仁放到她白皙的掌心里:“恭喜你,暂时离开了庄园。”
许鸢温和地笑:“谢谢你的礼物。”
“真想谢的话,就给点像样的回礼吧,两个月后建校日的舞会,我想邀请你做我的舞伴。”
谢斯止说完,没有给她答应或拒绝的时间。
他将自己和许鸢的志愿卡片叠在一起,起身走向礼堂的最前方。
谢斯止把卡片递到院长手上,轻轻拍掉自己指间的果壳残渣,头也不回离开了礼堂。
新生们见状,一片哗然。
虽然能来学院就读的学生都家境富裕,可他们并不是来做公主王子的。
弗拉克斯曼家族在K国如雷贯耳,院长本人也姓弗拉克斯曼。
开学之前,家长们反复叮咛,来到这里一定要谦逊。
人外有人,你很难知道自己的同班同学拥有怎样的背景。
对学校的老师和校工也要客气,因为你也不知道,其中的哪一位会是弗拉克斯曼家族的人前来历练的。
这位院长正直、严肃。
他先前发言时,新生在下面完全不敢窃窃私语。
但那个漂亮的少年,他却越过一旁收集卡片的侍者,直接把卡片递到了院长本人手里。
最令人震惊的是,院长对此并没有异议。
他甚至,对他恭敬地欠了欠身。
……
“真是张扬。”
典礼的后台,谢静秋翻了个白眼。
她是学院优秀生之一,开学日也来典礼上帮忙。
谢铎脸上带着一贯的微笑:“谢斯止当然比你我更有张扬的资本,不管怎么说,他是谢盈朝的亲弟弟,况且,他还和弗拉克斯曼公爵的小儿子关系匪浅。”
“亲弟弟这样鲁莽不成器,换我是谢盈朝,会被气死。”
谢铎只是笑,没有反驳。
实际上,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谢斯止这样做的用意。
新生并不是一定能选填到令自己满意的志愿。
当某一个科目被选的太多,那么学院会根据一定的标准,将一部分人调剂到无人问津的科目上。
谢斯止将他和许鸢的志愿亲手交到院长的手上,只有一个目的。
——他在明示院长,这两张卡片上的志愿,是不能被更改的。
“静秋。”谢铎突然问道,“你还有几门考试没有通过?”
谢静秋抓了抓自己的短发,烦躁道:“古典乐、哲学和世界史。怎么,你快要毕业了,是想借此讽刺我吗?”
“当然不是,我怎么会做那样不绅士的事情。”
“就算你讽刺也没关系,我有垫背的,听说谢文洲还有五门考试没有通过,真可笑,不过更可笑的即将出现了。”谢静秋嘲弄道,“不学无术的小少爷入学了,他恐怕连一门考试都难以通过吧。”
谢铎:“打个赌吧。”
“什么?”
“我是说,我想和你打个赌。”谢铎认真地看着她,“赌两年内,谢斯止能通过全部考试,拿到学院的毕业证书。”
“两年?”谢静秋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据我所知,弗拉克斯曼建校百年,历史上最快拿到毕业证也需要两年半时间,你是在耍我吗?他要是能两年拿到毕业证,我叫他爹,你想赌什么?”
谢静秋从小被当做男孩子养大的,不光不留长发,言语间也并不温柔。
“如果谢斯止能做到,约个会吧。”
谢静秋静住,罕见地脸红了:“你在放什么屁啊?你身边的女人多得能组成一个战斗连,跟我约会?”
“她们是她们,你是你。虽然都姓谢,但我们不是三代以内的旁系血亲,约个会而已,你脸红什么,是害羞了吗?”
“去你的吧。”谢静秋这种好强的女人,听到这话感觉受到了侮辱。
“你既然笃定他不能,为什么不敢和我赌?”谢铎突然凑近她跟前,“难道你怕和我约会啊?”
谢静秋:“我长这么大还没怕过谁!”
“那说好了。”谢铎唇角闪过一抹狡猾的笑,“赌约既定,不许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