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鹭想起来, 自己遗忘了一个问题。

  或许不是遗忘,只是所有任务者都不愿意细想这个问题,因为无能为力。

  偏离线被原轨吞噬后, 偏离线中所有的人事物, 无论好的坏的, 都将消失。

  他们在庞大的历史长河中,是需要被“清理”的隐患, 所有人都知道, 从开始偏离的那一刻开始,偏离线中的无数个他们就已经是完整的生命体, 但现有科技没有达到能拯救他们的高度, 在无法兼顾的情况下,他们是被放弃的那一部分。

  迟鹭的第一条任务线是近代,与他所处的时代高度吻合, 进度百分百的提示音响起的那一刻, 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 这一年里, 与他相处过的朋友、知己、长辈、甚至街口卖菜的奶奶……从此以后,将只存在于他的记忆中。

  他们消失了, 于是这段过去, 只是迟鹭一个人的独角戏。

  “……迟鹭, 你别写了。”宿舍里, 系统开启瞳摄, 看着迟鹭安静地在纸上写写画画,上面的内容是让它想呼叫组织有人叛变的程度, “不管是把司空御带走……还是强制干预任务进度……都是违规的, 上面知道, 至少红牌警告……”

  迟鹭不言不语,继续演算。

  他在纸上,列了无数个方案,又一一推翻,什么借系统的能量撕裂时空、强制干预任务进度、借助洪荒时代的天地之力,把这条任务线剥离……乱七八糟,什么都有。

  系统劝他,“你要知道,司空御本身就是“龙傲天”的一个分裂,他们是同一个人,你实在喜欢他,等任务结束后,跟上面打报告,回到过去,再跟他谈恋爱呗,虽然他可能不认得你……”

  不,不一样。

  御崽就是御崽。

  只有一个御崽。

  分手可以,离开可以,死亡也可以。

  可世界上不能没有御崽。

  他们这么鲜活、这么生动地活在宇宙一隅,不应该被随意剥夺生存的权利。

  这条任务线里,迟鹭遇到很多很好的人,他想争取一次,给这些很好的人一个留下的机会。

  “迟鹭……”眼见迟鹭在“强制干预任务进度”那一页久久停留,系统16声音都抖了,“别忘了你在联邦国旗下宣的誓。援救小组第一次公开招募志愿者,招募信息里提到“被染毒”的那个博士,他是科研所的工作人员,我回去开会的时候,听说了他的死讯——”

  迟鹭笔尖一停。

  这并不是个例,有些偏离线影响巨大,能直接杀人,这位已经坚持得够久了。

  科研所启动紧急援救的主要原因也是这个——援救的不仅是人生,更是生命。

  迟鹭捏紧中性笔,看向窗外。

  A市的冬天雾蒙蒙的,不甚清朗,迟鹭记得他第一次在国旗下宣誓,也是这样的天,寒风凛冽地刮在他的脖颈,可他丝毫不觉得冷。

  生命至高无上,信仰不可动摇。

  ——这是誓词里最后一句,他记了很久,也执行了很久。

  迟鹭收回视线,撕掉了“干预任务进度”那一页。

  系统悄摸摸松了一口气。

  但很快它发现,这口气松早了。

  迟鹭开始研究任务线剥离。

  ……

  组织!快来人啊!这里有个任务者,他疯了!

  谁能管管迟鹭!

  ……

  任务线剥离,放在修真时代,可以理解为创世界。

  倘若能妥善剥离偏离线,分裂出来的这条线,就会成为一个完整的世界,某种程度可谓是“创世”,但显然现今的联邦最高科技并不能做到,所以科研所才会选择牺牲一部分,换来大部分的安全。

  可理论上,“创世”是可行的,否则当初科研所提出救援时,这份初案不会跟“任务者”放在一起,甚至“创世”才是首选,耗费大量人力物力的“任务者”要排在后面。

  迟鹭在演算“创世”的可能性,联邦最高科技都做不到的事,单凭他一个人是远远不够的,所以他选择迂回。

  危险级s+的洪荒时代和修真时代,那里遍布着古老的传说和科技至今无法解析的神秘力量,有人一剑动千山,有人一剑裂天门,动辄破空凌云起,三千世界任由行,那里说不定有他想要的答案。

  只需要用病毒侵入系统,掌握主动权,再重新链接任务线,稍加干预——

  系统16:“……”

  系统没人权啊!

  呼叫组织呼叫组织——

  有个任务者要对他亲爱的系统下手啦!

  迟鹭越算越嗨,系统16小心肝乱颤,哆嗦半晌,终于清清嗓子,深沉出声,“稍等。”

  迟鹭下笔不停,“你声音怎么打颤?”

  系统:“……”

  你猜我被谁吓的?

  “你当着我的面编代码来黑我……不是迟鹭好歹共事多年,别把系统不当人行不行?好好好我不废话,我还有一个办法。”

  *

  司空御发现,迟鹭最近状态不对。

  时不时盯着自己发呆;上课也不听讲,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总是一放学就回宿舍,不知道在干什么,很忙的样子。

  最关键的是,贼特么粘人。

  迟鹭轻车熟路摸到废弃课桌底下的钥匙,打开通往顶楼的铁门,拉着司空御走进去。

  铁门是全封闭的,往上还有半层,不过铁门一关,这半层楼俨然也成了个隐秘的小天地,迟鹭甚至懒得多走几步,直接把司空御摁在墙上亲。

  “嗯……”司空御被吻得头脑发蒙,不经意溢出哼吟声,在寂静的楼道中回响,他猛地回神,咬了一下迟鹭的下唇。

  迟鹭吃痛退开,司空御擦擦口水,不爽地拧眉,“你最近吃春.药了?腻腻歪歪的,在学校能不能克制一点。”

  迟鹭垂着眼,柔顺的黑刘海遮住眉毛,把眼里的情绪也遮得七七八八,他做完手术后就不戴眼镜,跟戴眼镜时截然不同的气质总是让司空御看着看着就噤声,至今无法免疫。

  “嗯哼。”迟鹭慢吞吞地伸出舌尖舔过唇上的伤口,许是痛,他眉心细微地蹙了一下,而后笑起来,“再亲五分钟,下节课就不亲了。”

  “……”司空御被迟鹭那个舔唇的动作撩得神魂颠倒,以至于迟鹭再亲上来时,他还傻啦吧唧地仰起下巴方便迟鹭动作。

  亲到一半,他想起来——下节课是课间操,迟鹭要执勤还要开会,本来就亲不了。

  ……妈的。

  上课铃响前三分钟,迟鹭牵着被亲得晕乎乎的御崽准备回教室,下楼之前,他意有所指地问道:“御崽,如果我有事离开一段时间,你会等我吗?”

  司空御还不大清醒,眼神落在虚空某点发呆,整张脸潮红,无意识地抿着嘴,不知道想把什么东西抿进去。

  “你去哪儿?”他随口道。

  迟鹭:“不知道。”

  哦。

  司空御看着他把钥匙贴回去,又问:“去多久?要请长假吗?”

  “……短则半年,长……可能回不来了。”

  “……”

  司空御用看傻逼的眼神看着他,“怎么?你要回光之国了?”

  迟鹭猝不及防笑了一声。

  “不是。”迟鹭慢慢站直,倚着身后的课桌,用很温柔的眼神注视他,“要去创造一个世界。”

  司空御看他的眼神更加傻逼。

  迟鹭岔开腿,把他抱进怀里,额头抵着他的肩膀,嗓音低低的,含着笑意,“给你准备了礼物,你说等,我就把礼物给你……”

  司空御张嘴想骂。

  “……等。”

  ……这破嘴。

  迟鹭低笑一声,胸腔震动顺着相碰的躯体传递到司空御身上,他整个人跟着震。

  迟鹭又亲上来。

  司空御心说没完了还,有什么忍不住非要大白天躲在楼道上亲,晚上亲影响你发挥吗——

  手上皮肤有冰凉的触感,迟鹭放开他,司空御不明就里低头看,看见中指上不知何时戴上了一枚款式简单的冷银戒指。

  “……”

  他看着手指,有些发愣。

  迟鹭道:“男朋友,戴着我的戒指,千万不能被别人骗走。”

  司空御觉得话音中的情绪有点不对,抬眼看迟鹭,看了半晌,又看不出什么,只能微微蹙眉。

  ——什么话,跟嘱咐后事似的。

  *

  第八节 课,迟鹭声称有事,答完题早退,司空御咬着笔杆刷题练速度。

  “御崽,主席那本数学笔记在哪?借我看看?”教室里安静无声,邵子濯扭过头,用气声跟司空御说话。

  司空御用余光扫了一眼迟鹭的桌子。

  “不知道,应该在桌上,你自己找。”

  迟鹭有记笔记的习惯,但他实际用不上,所以一般是留给司空御用,邵子濯上课没听懂也会来借,主席这几本笔记本,几乎是共用的。

  邵子濯反身扒拉迟鹭桌上的书山,他动作冒失,莽莽撞撞,一个不留神就把迟鹭半座书山弄倒了。

  司空御:“啧。”

  书散了一地,同学纷纷看过来,邵子濯摸着后脑勺歉意笑笑,钻到桌子底下捡书。

  司空御搁下笔,也帮着捡。

  捡到一半,他视线一凝,从乱七八糟的书中拎出一个笔记本。

  迟鹭的笔记本都很厚,相较其他,这个捏着非常单薄,司空御看着展开的那一页——上面写着一些很难理解的关键词,什么死亡方式,什么待处理清单,关键是中间潦草地写了一个名字,司空御。

  正是瞄到自己的名字,司空御才注意到这个笔记本。

  他没有窥探别人隐私的爱好,但迟鹭这笔记本上写的内容,非常奇怪。

  很多人都看过迟鹭的笔记,字迹清晰条理分明,貌似还有点强迫症,大标题间字数相同,空格还要对齐。

  这页笔记却写得十分潦草,潦草到让司空御怀疑迟鹭以前的正经笔记都是装出来的程度。

  死亡方式:车祸、溺水、空中事故……还有一些稀奇古怪又离谱的答案,一行罗列下来,从上到下,挨个被斜杠划掉,最后留下的,是“猝死”。

  待处理清单:戒指、转让合同、司空御……

  “戒指”也被划掉,不知道是处理完还是别的意思。

  司空御眉心拧紧,身侧的手不自觉摸向口袋,那里放着迟鹭给他的银戒,因为怕惹眼,他从手上取下来,用小盒子装着,妥帖放在兜里。

  ……哪里不对。

  好不安。

  *

  司空御心事重重了一节自习课,什么都看不进去,下课拿到手机,他径直拨通了迟鹭的电话。

  那边很快接通,迟鹭语气照旧,喊他的时候声音会稍稍放软一点,“喂,御崽。”

  司空御硬邦邦地说:“你在哪儿?”

  “唔,”迟鹭停了片刻,听筒里隐约有鸣笛声,“我在路上,不知道这里是哪,不过我准备回学校了。”

  司空御:“你干吗去了?”

  迟鹭又笑,可能觉得今天司空御兴师问罪的语气格外冷硬,他嗓音中带上安抚,“去还一样东西,马上回来,御崽,爷爷今天出院你知道吗?”

  “……什么?”司空御被突如其来的消息打得愣神。

  “我也是刚知道,待会儿你放学回家,他应该已经回去了,你再忍耐几天,等他完全康复再找他算账。”

  “……你,”司空御想让他不要转移话题,又想起来,其实自己也不知道要问什么。

  或许只是想听听迟鹭的声音。

  “晚上我去找你,”司空御撑住栏杆,紧绷的后背不由自主放松下来,手指无聊地拨弄头发,“今天两套卷子都没懂,你给我讲,进校门的时候,记得给我带奶茶。”

  迟鹭:“好。”

  那什么见鬼的待处理清单……

  晚上再找你算账吧。

  *

  司空御先回了司空大宅,虽然迟鹭说司空章状态挺好,但他还是不大放心,非得看一眼。

  他回家时,司空章在玫瑰园里伺候那一堆宝贝花草,明明自己都站不稳,还心疼地捧着一朵玫瑰,哎呀哎呀地说:“园丁怎么干活的?我就几天不在,把我的玫瑰照顾成这样……这个品种非常娇弱,须得隔两日浇水一次,温度也要把控好,我走之前怎么说的……”

  司空御推着轮椅杀过去,板着脸说:“您老可歇着吧,待会儿玫瑰没事,您有事了。”

  司空章回头,看了眼轮椅,又看看他。

  他不着痕迹挺直胸膛,装出精神抖擞的样子,“小御怎么说话?爷爷身体康健,跟这娇弱的玫瑰,哪有可比性?”

  “……”司空御瞥了眼他脑袋上的毛线帽,干巴巴地回:“哦。”

  爷孙俩相对沉默,互相都装作“无事发生”,又都演得不怎么样,气氛一时微妙而诡异。

  还是魏管家打破尴尬,“先生,少爷,该用饭了。”

  司空章没带手杖,大病初愈后的双腿久站发抖,当即借坡下驴,坐上司空御推的小轮椅,还给自己找补:“这里离餐厅有些距离,我腿脚不好,还是坐着去吧,哈哈哈……”

  司空御也:“哈哈哈……”

  用过晚饭,司空御开始往司空章的书房溜达。

  某位老爷子刚出院就想彻夜下棋,想必是在医院被医生管得狠了,魏管家不跟他下,他一个人也玩得津津有味,司空御想把他轰上床休息,又不敢表现得太明显,只好来回转悠。

  “小御,你去找朋友玩行不行,你在这晃,晃得爷爷头疼。”

  司空御心道,你上床睡觉,我扭头就走。

  “我想跟你借两本书看,让我待一会……”司空御心不在焉地在小书架上浏览着,转悠两圈,看见书桌上摆了两份合同。

  “这什么?”合同摊着,司空御瞄了两眼,发现是不动产转让,“这套你不是挺宝贝的?还说山清水秀,以后可以建个小庄园,怎么?咱家要破产了?都到卖房子的阶段了?”

  司空章从棋盘里抬头,看到那两份退回来的合同,神情微妙地凝滞了一瞬。

  话说回来,今天迟鹭来还合同时说的话,好似有点不对。

  “……这两套房子我不需要,因为我已经找到我想要做的事了,再见,您要保重。”

  司空章捏着棋子,若有所思片刻,指间微微一松。

  玉石清脆,落回棋笥时,有清越一声。

  “小御,”他斟酌道:“小迟最近……要去什么地方吗?”

  “……为什么这么问。”

  “房产是给他的,今天他忽然来还,说……他不属于这里,该走了。”

  “……”

  司空御手里拎着的硬皮书蓦地落地,老爷子炸毛,“你个孽障!那是珍藏版孤品,还不捡起来……”

  司空御没动,他一瞬间想起很多东西。

  福利院……

  不熟悉的故乡……

  银戒……

  近来种种异常……

  还有。

  死亡方式。

  司空章眼睁睁看着眼前虚影一晃,孽障孙子从房间里飞了出去。

  “小御——”

  “早点睡觉,今晚不回来了!”

  *

  宿舍,迟鹭握着笔在平板上涂画。

  系统16:“申请报告批示通过,请任务者迟鹭在三日内执行精神体脱离程序。”

  迟鹭眼也不抬,“嗯。”

  系统有点生气,决心不跟他说话。

  可是五分钟后,它还是没忍住,“你干嘛一定要自己上?程序控制也可以……”

  “创世”这项技术,从紧急援救预案通过的时候科研所就在研究,幸运的是,就在小半年前,雏形已经出来了,不过尚在内测,当时召回所有系统回总部开会,就是为了统一升级,以配套“创世”。

  内测目标暂未选定,在科研所内部,这属于最高机密,系统16擅自把消息泄露给宿主,前两天提交申请报告的时候,已经收到了红牌警告一张。

  呜……

  它已经想象到自己回总部后,被关小黑屋,被凌虐身心的场景了……

  为了宿主,16付出良多,它真是天底下最有情义的系统。

  “程序控制成功率太低。”迟鹭淡淡道:“内测阶段的“创世”并不完善,需要有人手动操作。”

  系统16把资料给他看的时候,他就算过,初版“创世”漏洞很多,没有人工操作,仅靠远程控制,成功率最多百分之三十。

  但如果有一个同时熟悉原轨和偏离线的精神体协助不断调整,成功率能达到百分之六十,甚至百分之八十。

  值得冒险。

  “但是……”系统犹犹豫豫,“万一失败……滞留在这条线的你,就会跟这条线一起,被原轨吞噬……”

  那可就真的永久死亡,再无生机。

  迟鹭用橡皮擦将画歪的一条线擦去,抬头看向窗边。

  从司空家带出来的玫瑰已经生根,移栽在花盆里,绿叶郁郁葱葱,算着时间,应该再过一个月就会开花。

  可惜看不到了。

  迟鹭一直没跟司空御说过,他当时想留下那些玫瑰,不是因为好看,更多是因为,某个片刻,他觉得那些玫瑰很像司空御。

  灿烂热烈,张扬明媚。

  火烧云一样的红色,能让人记一辈子。

  迟鹭很久以前想过,如果安然退休,拥有一副崭新的躯体,第一件事会去做什么。

  答案是什么也不想做。

  他好像一直是这样的人,寡淡如水,无欲无求,不太招人喜欢,朋友不多,亲人没有,孑然一身地活着。

  原本料想,一生大概也就这样。

  可是某一天,他荒芜贫瘠的生命中忽然开出一朵玫瑰。

  “我本来就是个死人……”

  迟鹭的外公是一名基督教徒,有谢饭祷告的习惯,迟鹭跟着他做过很多次,念了不知道多少遍“感谢主,感谢耶稣”,兴许是心不诚的缘故,他从未觉得自己被保佑过——

  现在想来,上帝应该是把所有的赐福,都留给了遇见司空御的那一个瞬间。

  蒙上帝慈爱,赐我一场清醒梦。

  如今梦到头,我要醒来。

  跟现实争一争。

  *

  司空御在来的路上想了很多,诸如“不属于这里是什么意思”“太扯了吧怎么会有人信”“是不是迟鹭中二魂降临瞎编故事”“骗我他有什么好处”“妈的傻逼让我抓到你死定了”……

  后面变成:“妈的他不会真的是光之国来的吧”“奥特曼人间体也是人啊”“他是泰罗还是迪迦”“他的鬼话我也信我是傻逼”……

  怒冲冲推开门,迟鹭从书桌前抬头,侧目看过来,笑意一如既往,用和往常没什么区别的口吻说:“来了。”

  司空御眼眶倏然红了。

  这是个如此寻常的夜晚,他们的对话如此日常,可冥冥之中某种预感告诉司空御,迟鹭好像真的要走了。

  “御崽,”迟鹭歪了一下头,眼神缱绻柔和,“要看我画画吗?”

  迟鹭在画一棵树,一棵很大的树。

  树干粗壮,枝叶繁茂,延伸出的枝桠交错纵横,令人眼花缭乱。

  司空御趴在迟鹭左手边,没看他的画,只盯着他的脸看。

  “如果把时间,看做这棵树的树干……”迟鹭娓娓道来,试图用温和一点的方式把自己的来历告诉司空御,“我们现在,在2022年,2252年,也就是这里,人类文明高度发达,时间旅行成为可能,不怀好意的人窃取了这项技术,于是引来一系列麻烦……”

  他画那些横斜的枝桠,枝桠之上,又生枝桠,乱糟糟纠缠在一起,他告诉司空御,什么是“正轨”,什么是“偏离线”。

  “联邦援救小组情感部任务者迟鹭,入职于2261年,历经五条任务线,评价全优,正在经历第六条任务线——”

  迟鹭下笔,在其中一根树枝上,画了一朵格格不入的玫瑰。

  司空御盯了那朵玫瑰半分钟,眼前朦胧一片,又迅速清晰,有水滴砸在桌子上,砸出细微一声。

  “……不是说好不哭的吗?”

  迟鹭撩开他的刘海,去亲他湿漉漉的眼睫。

  很明显,司空御听懂了。

  他把下巴和嘴唇都藏在肘窝里,只露出眉眼,轮廓深邃的眼睛正一滴一滴地往下砸泪。

  他没有出声,没有哽咽,只是安静地哭。

  迟鹭想吻掉他的眼泪,奈何御崽哭得太厉害,吻不过来,于是迟鹭低下身,跟司空御额头相触,闭眼哑声道:“算了御崽,哭出来吧……”

  话刚落音,司空御愤怒地拽起了他的领口。

  “你们怎么、总喜欢骗我……什么都不说、临到头、就一股脑、告诉我。”他一边抽噎一边说话,字不成句,漂亮的眼眶周围濡湿一片,还泛着红。

  “你个、王八蛋、傻逼……”

  他用很多脏话,把迟鹭凶狠地骂了一遍,然后抵着迟鹭的肩头,把脸藏进迟鹭怀里。

  “你、你就不回来了吗……”骂完撒了气,他的哽咽声明显起来,说话时夹杂着小小的呜咽。

  后半截跟“创世”有关的迟鹭没说太多,因为太难理解,或许是私心作祟,他将危险的那一部分,也一并抹去了。

  “回来,我一定回来。”

  “呜……什么时候。”

  “我也不知道,但是……”

  迟鹭想说,如果太久,那应该是我死了,你就不要等我了。

  话到临口,他又不想这么说。

  “御崽,我的玫瑰今年春天会开花,你替我养着它,下一次开花的时候,我就回来了。”

  ——如果下一次开花我没回来,那就不用等了。

  这句言外之意,希望御崽越晚明白越好。

  司空御抽抽噎噎地回头看。

  “妈的,你人走了,我还得替你养东西……”

  迟鹭拉着椅子扶手将他拉近,去吻他湿漉漉的眉眼。

  “御崽,”他说:“你要记得,玫瑰开了,是我在想你。”

  *

  迟鹭转学了。

  临近高考,这个操作跌破了一群人的眼镜,校内论坛挂了足足三天热度才消下去。

  邵子濯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这是什么展开,问司空御也不说,后者最近格外沉默暴躁,问急了他还会生气。

  “关我屁事!你自己问他啊!”

  不耐烦地回完,司空御从桌肚翻出衣服,开始趴下睡觉。

  邵子濯吃了个闭门羹,朝司空御撇嘴,悻悻道:“那不是联系不上嘛……”

  转学消息刚出来那天,迟鹭把他们所有人都删了,随后注销微信账号,号码也成了空号。

  司空御只说他回了海城,但为什么回海城,又转去海城哪个学校,只字不提。

  一夜之间,迟鹭人间蒸发。

  邵子濯慨叹,“怎么转学走了,就要跟我们绝交?搞不懂搞不懂……走了也可以做朋友嘛……”

  林辰反过身看司空御的后脑勺,看了片刻皱起眉,总觉得这件事没那么简单。

  但他跟邵子濯一样,问不出更多的信息。

  两人回过头偷偷讨论,没注意趴着的司空御正用袖子偷偷擦眼泪。

  迟鹭不让他送,原话是:“这具躯体注定要销毁,你不要跟来,看着我死,你会难过。你只要记住,我的精神体还活着,精神体是我的灵魂,灵魂还在,我永不消亡。”

  迟鹭说,死亡程序在三日后,算算就是今天,司空御甚至不敢明目张胆哭出来,怕被人看出端倪。

  烦死。

  我男朋友大傻逼!

  *

  高三课业繁忙,迟鹭转学掀起的波澜很快被众人遗忘。

  玫瑰开过一轮,迟鹭没有回来。

  司空泰的案子拖了一段时间,他在坚持不懈地上诉,司空御得到消息时,终审结果已经下来,判了十六年。

  因为太久没有想起过这位名义上的父亲,接到电话时,司空御还有些恍惚。

  沈瑾瑜不愿意见他,司空御踌躇良久,决定还是去见一面,有些事情要有个了结。

  司空泰瘦了很多,跟记忆中华盛顿那天风度翩翩的样子有很大区别,他穿着囚衣,手腕上戴着镣铐,见到司空御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是冤枉的。”

  司空御沉默了会儿,“关我什么事。”

  司空泰眼眶深陷,几乎瞠目欲裂,听到这句,明显焦躁起来,“找证据,为我翻案——”

  他身上已经看不到从前从容不迫的仪容气度,显然这件事令他大受打击,甚至连从前眼中始终存在的自视甚高都消失不见。

  司空御:“你以什么身份向我提出这个请求?”

  司空泰:“我是你父亲……”

  司空御:“早就不是了。”

  司空泰微微一愣。

  司空御缓慢地呼出一口气,似乎不知不觉间,他也在变得沉稳冷静,从前被司空泰惹恼只会拳脚相向,如今却能不动声色地思考,怎样回答才令他最难受。

  “当年你拿沈家要挟,拿到我的抚养权,可现在的你已经威胁不到任何人了,妈妈会重新提起诉讼,相信用不了多久,我的抚养权会有别的定论。”司空御神情淡淡,“从你出轨的那一刻起,我就不是你儿子了,生活那么忙,谁有心情管一个陌生人的破事?为你翻案,我闲的啊。”

  司空泰用力皱起眉,“司空御,抚养权的更换也不能更改法律意义上我是你父亲的事实。”

  “法律也没要求,当儿子的一定要顺从老子吧。”司空御:“我就是不认,你有本事出狱打我。”

  哽得司空泰说不上话,司空御连日沉闷的心情总算缓解了一些,慢悠悠地起身,走前又想起什么,饶有兴致地说:“忘了告诉你,你在华盛顿养的那个女人,在你出事后没多久就带着儿子改嫁了,孩子跟新爸爸姓。”

  司空御补充:“你现在,一个儿子也没有了。”

  他插兜往外走,走了大约十步,果然听到身后传来司空泰的怒吼:“司空御——”

  喊吧喊吧,狗总是爱乱叫的。

  司空章的病情稳定下来,医生说术后恢复良好,他剃光的头发也长出来,跟以前没什么两样。

  沈瑾瑜想调回国,好消息是调成功了,坏消息调去了瑞士,离A市更远了。

  司空泰进局子,最高兴的是司空妍,消息传回来的那晚,她特别高兴地拉着司空御站在窗边,大手一扬,说:“看,这是姑姑为你打下的天下!”

  发生了很多事,有好的,有不好的,日子这么平平无奇地过着。

  春暖花来,玫瑰又开了一轮。

  迟鹭没有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