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霜铭十分肯定自己在做梦。
眼前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天界景象, 星斗在脚下流淌,透过澄澈星河,可以将人界无边风物一览无余。
如果没有记错, 溯游而上大约再行几个云头, 就是他还身为上仙时常住的寝宫。
茫茫云海一成不变, 居住于此的仙人们寿数却几乎没有尽头。
不再需要像凡人那般进行枯燥的修炼,消磨时光的方式就变得千奇百怪。
比如传闻中器灵化形的玄元上仙痴爱弈棋, 却是个棋盘上的常败将军;素来标榜礼义修明的天帝, 隔三差五就要下凡历劫一趟,历的都是桃花劫。
凌霜铭也不例外, 三界太平的日子里,无所事事的战神只好在殿门外弄了一方花圃, 又于四海间寻觅珍奇草木栽种于此。除却被玄元纠缠着对弈外, 便每日莳花弄草,勉强消磨时光。
但这段时日无人照料, 这些娇贵的花花草草大抵早就蔫儿了。
然而眼看行至殿门,他的脚步却倏地一顿。
眼前的花圃还是熟悉的模样, 就连那对用来浇水的玉瓢都同他离开前分毫不差。
但……谁能告诉他,那个正在他珍藏的冰裂花鸟鱼文瓶里摇曳生姿, 还顶着一张雒洵俊脸的巨型落星花是怎么回事?
落星花在修仙界随处可见,绽放时远看如星河倒悬, 近看则是不起眼的幽蓝色小花,圆滚的花瓣煞是可爱。
但眼下这株形体放大了数倍,浑身叶片都随着它兴奋的情绪张牙舞爪,再配上那张三界之内无人不晓, 可止小儿夜啼的大魔头的面孔, 委实难同可爱挂钩。
凌霜铭:“……”
好怪, 再看一眼。
‘雒洵’大花晃了晃叶片,冲他嘿嘿一笑:“师尊怎么一副见鬼的表情?不过比平时冷冰冰的模样有趣多了,弟子爱看。”
凌霜铭冷哼道:“我素日的模样反倒惹你不快了。”
雒大花叶子一挺,警觉道:“师尊怎能妄自菲薄!您什么模样弟子都爱,弟子真的爱惨师尊了。”
凌霜铭不由伸手拂了拂衣袖,仿佛这样就能拍去身上那股肉麻劲。
他尝试转移话题:“话说回来,你怎会在此?”
修仙者的梦境往往都是现实的映照,甚至有预知作用。但在他的记忆里,仙魔混血的雒洵自出生起便是天界钦犯,从未和天界有任何勾连,也不该生出勾连才对。
“莫非师尊忘了,当年在天河畔,就是您亲口允诺要将我栽在殿门前的呀。”雒大花小声提醒道。
轻飘飘的一句话,像股猝然而来的猛浪,将识海内一直堵塞的阙口豁然贯通,陌生又熟悉的记忆纷至在眼前飞速闪过。
周遭景象倏忽一变,漫天大雪遮蔽了视野。他看到年幼的雒洵倒在茫茫银白间,一旁的自己则狼狈地撑着沐雪剑,与半空里衣袂飘然的玄元上仙对视。
仙人面露讥讽,声音在山风里空灵缥缈:“霜铭,本尊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可想清楚了。若你执意作赌,那么从现在起,你需抽离自己的神格,和那些卑贱的凡人一同在轮回中挣扎,直到这小子能以魔物之身再次与你心意相通。”
浑身浴血的战神吃力抬头,向高高在上的上仙发出嗤笑:“这样儿戏的条件,也值得玄元上仙拿神格来赌?”
“很快你就会明白,魔族和人族,都是自私卑劣的种族。它们只会在软弱时依靠你,在强势时背弃你,绝不会同忠贞二字沾边。”
玄元那刻在骨子里的蔑视,可悲得令人只想发笑。
凌霜铭觉得当时的“自己”定也是这般想的,因为他看到战神嘴角勾了勾,深深地叹了声:“那我便拭目以待,你的自大是如何使你玩火自焚的。”
现在,一切都变得明朗起来了。
为什么玄元会发疯似的阻挠他与雒洵,又为什么要处心积虑到处修改他最看不起的凡人的记忆。
以及……为何能开遍天涯海角的罗星草,会在钟灵毓秀的天界枯萎。
这几世的苦难原来并非无源之水,那么当下应做的,也唯有抽刀断水了。
待翻涌的回忆渐渐稳定下来,凌霜铭缓缓睁眼,举目四望却不见雒洵的身影。
窗外流转的泠泠雪色侵透窗纱,使无人的大殿空余一室冷寂,只有一旁小案上的热茶还在浮起袅袅细烟,藏在茶盏里的残留灵力昭示着那人离去也不过半日光景。
他触在杯沿上的手一顿,雒洵这臭小子,果然又摆了他一道!
在大阵的压制下,哪怕是上仙亲临也只能老老实实地做个凡人,雒洵是如何动用灵力的?
其实早在洞府内的布置被换后他就该注意的——没有灵力绝对无法打开储物戒。
想来雒洵也发现了,洞府内的一切防御对他形同虚设,因此趁第一晚过后便独自取回了封印在最深处的神魂。而昨夜那场看似冲动的□□,怕也是这臭小子的幌子,真正的目的是为了归还神魂,顺便抽身离开此地。
凌霜铭长吸口气,制住将那精致的杯盏捏个粉碎的冲动。
离奇的是,他愤怒的原因并不是雒洵的不告而别。
难道对于这孽徒,就连那种事都能成为利用的工具吗?
在做这些时,雒洵到底投入了几分真情,还是说……从头至尾只有他是认真的?
真把人当傻子了不成?!
越想越气,他仰头将茶饮尽,保存恰当的温度反倒愈发火上浇油。
茶杯带着满腔怨气砸在小案上,“当啷”的清脆声在室内回荡,整座洞府却在这时剧烈地颠簸几下,伴随有阵法碎裂消散的声音。
凌霜铭面色一变,三两下披好外袍,急匆匆地向冰宫外掠去。
他只顾着计较雒洵的小聪明,竟是忘了,封印在洞府中心的神魂回归原身,此地阵法失去最后的力量源头,自然会崩溃瓦解。
雒洵想来是去清理门户,平定魔君叛乱。身为魔尊对魔族知根知底,加之一身深厚修为,自是无需他过多操心。
可洞府里那群凡人修士就不一定了。
他们虽是修为被阵法剥夺,但一窝蜂进入洞府,必会因此地封印的法宝大打出手。现下洞府禁制已解,这群残兵败将再对上杀进来的魔族,怕是一触即溃!
正好,这几世的血海深仇,他要亲自去找玄元一笔一笔清算干净。
先将天界上仙做成落星花肥,再去寻那喜欢擅作主张的魔尊。
然后……他要狠狠地敲打他,重振师纲!
正悻悻地思索如何疼爱那可恶的逆徒,玉阶深处的浓雾里突兀地现出一道人影。
他顿住脚步,警惕地听着那深深浅浅的嗒嗒脚步声,手里慢慢结印。
这倒是有些出乎意料了,凌霜铭想。
这群乌合之众里,竟还有这样的人物。在洞府禁制的压制下,竟能闯过他一手设下的幻阵,此人要么对上古阵法颇有钻研,要么便是魂力深厚的隐世大能。
但不论这人身份为何,能深入至此必然有他的意图。
是觊觎封印的神魂,还是专为取他的性命?
当年鹤千影曾受过他不少指点,真有破解此阵的本事也未可知。
浓雾散去,那人青色衣摆在幽蓝光影下泛起冷色光泽,如层层水漪在湖面荡开。
凌霜铭看清其上的暗纹,面上掠过一抹愕然,收起了已经结好的印诀。
来者不是隐世大能,也不是鹤千影,竟是记忆里那个顽劣至极,根本不通阵术,魂力也不算强盛的小师弟段斫风。
在他望着段斫风时,对方也同样投来视线。但或许是光线幽暗的缘故,望过来的眸子空洞无神,写满了惊愕。二人对视瞬间,那对黑黝黝的眼瞳倏然迸出冷厉的光,如柄裹挟了愤恨的利剑直刺而来。
“又是幻觉?”段斫风诡异地歪了歪嘴角,皮笑肉不笑地抽剑。
原来段斫风竟是硬生生从幻阵里闯过来的!
修仙者在那心魔丛生的阵法里,尚且有不堪折磨而道心溃散的风险,更何况是修为全失的凡人。也难怪性情温和的段斫风会成了这副怨气缠身的鬼样子。
凌霜铭上前几步,和缓了语气:“段师弟,你看清楚,这不是幻觉……”说着他伸手去按段斫风的脉门,试图抚平后者的情绪。
段斫风似乎已经在他柔声安慰下平静了不少,然而在肌肤相触的刹那,却猛地战栗一下,剑风应声而至。
“你骗人,师兄向来守身如玉,才不会似你这般衣衫不整!”
这剑极冷极快,带着莫名的怨怼,叫人避之不及。
尽管凌霜铭早有警惕,但剑刃还是擦过袖角,血珠顿时滴答坠下。
不知是听到他吃痛地“嘶”了声,还是被空气里蔓延开来的腥甜气味刺激,段斫风猛地战栗一下,双眸渐渐放空,紧握在手中的长剑“咣当”一声跌落。
凌霜铭见状赶忙伸手一扶,才避免他摔个狗啃泥。
小心翼翼地让段斫风平躺下来后,凌霜铭不觉有些出神——病秧子当久了,偶尔轮到自己照料病患,还真不习惯。
可印象里段斫风并不是这样不惜命的人,会拼上性命贸然闯阵,到底是出于何种原因?莫非外面还发生了他未曾料到的异变?如今他已恢复了完整的神魂,当尽快终结玄元的野心才是,否则不知还有多少人要无辜卷入灾难。
而且雒洵就这样毫不设防地出去,万一再着了玄元的道……
他思虑重重,盯着远处明灭的玉灯,慢慢颦紧了眉心。
在他看不见的身侧,段斫风悄然睁开眼睛,视线从他肩头滑落的外袍移过,在衣襟下几处斑驳红痕上猛地顿住。
段斫风难以置信地伸手在脸颊上狠狠一拍。
清脆的声音在洞府里回荡,引得凌霜铭惊讶回头。
“师弟你……醒了?”凌霜铭看着他脸颊上那道绯红的印子,欲言又止,“现在可还受幻阵影响?”
段斫风不答,默默起身缩在一旁,将脑袋歪在双臂间只露出一对游离的眼瞳,恍惚不定地望着他。
凌霜铭顿了顿,不由随着对方怨念的目光往自己身上看去。
放眼所及,是一片不堪入目的红痕。
他尴尬地侧过身去,原本苍白的脸颊霎时由内而外红润起来。
雒洵这厮床下到是装得一脸乖顺,放肆起来简直是无法无天了!
凌霜铭摸摸捏紧了拳头。
段斫风更是一脸见鬼的表情,面色要多难看便有多难看,艰难问道,“师兄,是臭、雒师侄强迫你的对不对?!”
凌霜铭正匆忙理着外袍,听到这问话更是一阵头疼。
这叫他怎么答?
若说是,依照段斫风的暴脾气,定然又要二话不说找雒洵的麻烦,然后被修理个七荤八素。但若说不是……那他岂不是亲口承认,是他这个做师尊的为老不尊,老牛吃嫩草?
正纠结着,段斫风却突然恢复了平静,他拍拍衣摆站起身:“师兄既然不愿说,那便罢了。”说着他将手递过来,“现下秘境内灵力稀薄,师兄的修为又刚恢复,御风定然很耗费灵力,不如由我御剑送你出去。”
雪色打在段斫风侧脸的棱角上,隐在暗处的眉眼轮廓平添几份忧郁,连那对熠熠星眸都显得格外黯淡。
凌霜铭怔怔地由着段斫风御剑而起,四周景物呼啸而过,而刺骨的寒风皆被站在前方的人遮挡得严严实实。
他忽然明白了,这一心练剑的榆木疙瘩师弟,究竟也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或许真正不通人情,是他这块又冷又硬的木头才对。
“斫风,我并非有意避而不谈,只是……”
“只是很多时候,师兄就连自己都不顾惜,又怎会留意到周围的人是如何想的?”段斫风背影僵了一瞬,又很快将肩头松开,“师兄是想说,你和雒师侄是两情相悦对吗?”
凌霜铭道:“没错,雒洵便是我毕生所求。”
本以为会别扭非常,但真正说出来却意外地畅快。
直到此刻他才明白,原来他同雒洵有着如出一辙的反骨。或许正是同一类人,方能心神相通,魂牵梦萦。
段斫风沉默一阵,片刻后轻笑道:“若论魄力,我确实比不得雒师侄。如今师兄想明白了,斫风也就死心了。”
转过身来,段斫风的脸上丝毫不见颓唐,反倒像是长舒了口气:“师兄一直循规蹈矩,才真的令我担心。人活一辈子,如果没有离经叛道的勇气,不能做一回自己,才是最可悲的。”
那么你呢……可有找到今后的归宿?
凌霜铭想了想,还是没有问出口。段斫风既能说出这样的话,想必在心里已有了答案罢。
两人复又一阵默然,最终还是段斫风清咳一声,转了话题。
“说来倒也巧,刚闯出这迷阵便寻到了师兄,或许真是天不绝我人界。”
凌霜铭语气一紧:“外面果然出了变故?”
段斫风苦笑:“师兄随我出去一观便知道了。”
其实也不用听他赘述,御剑速度很快,徒步需要数日的路程,现在不过片刻就看到了此处洞天的出口。
只是来时茫茫无际的落星花海,早已被魔焰烧得狼藉不堪。
凌霜铭跃下飞剑,踏过焦黑的土地,沉默地盯着脚边一簇残枝败叶,其上还有星点魔火燃着,噼啪迸溅着火星。
段斫风跟在一边谨慎地观察他的脸色,总觉得这副平静的容颜下,有场可怕的飓风正在慢慢滋长酝酿。
“千年前我曾前往蓬山镇压凶蛟作乱,事后于其巢穴中发现一颗上古天地初开时由尚不稳定的混沌之气化作的灵石,可引动四时之气逆转,经由灵力催动更可于九州之外再辟新鸿蒙。”凌霜铭瞥了他一眼,缓缓解释道,“我于即将飞升之际将它封在洞府内,并借由灵石之力设了这四时万象阵,待有缘者破解阵法,使灵宝认主。”
靠灵石衍化而来的新洞天也并非无源之水,依循的是使用者的心境。当时的洞府主人不明白为何会化出这方陌生的天地,百年后林决云再度造访,也曾因这奇异的景观几度驻足,等再忆起这是何处时,却只剩下满目疮痍。
段斫风自是没有见过天河景象,也不知此地对于凌霜铭的意义,但也气得牙痒痒。
“玄元老儿当真该死,为了劳什子天帝之位屠戮人界,还要将这恶人的帽子扣在师兄头上,如今竟连师兄亲手修筑的洞府也要砸了!”
“洞府还在其次,这灵石若被心术不正之人得到,只怕三界将永无宁日。”凌霜铭说罢,静默地凝住尚在愤愤不平的段斫风。
后者沉默一阵,别开视线:“师兄说的是,能操纵时序,变幻空间,若真被那些人得到……后果将不堪设想。”
“你还有事瞒着我。”凌霜铭笃定道。
段斫风神色果然愈发僵硬:“师兄多虑了,我们还是快些离开这里,若是同魔族对上……”
话音未落,一阵低沉呜咽悄然顺着风飘了过来,像人垂死时发出的声音,沉重地压在耳畔。
确定了声音来源是据此不远的山岭,凌霜铭不容置喙道:“我们过去一观。”
在他身后段斫风面色变得难看起来,但还是一声不吭地跟上。
或许是洞府主人留下的力量彻底消失的缘故,由灵石构造出的空间内灵流也隐隐有了暴动迹象。
两人没走出几步,前方景物便泛起水波似的涟漪,待空间重新稳定下来,足下所踏已不是花海松软的泥土,而是山间嶙峋坡地。
四合俱是张牙舞爪的松柏,在暗沉天幕之下宛如幢幢鬼影。随两人迈步深入,扰人飞雪又重新铺天盖地落下,朔风透骨而过,仿佛要吹灭天地间最后那点尚留余热的生机。
这里的风景像是战神陨落时那片苍茫雪山,又像林决云自剖元魂的那片玉清山禁地。
灵石无情,只会蚕食洞府主人残余下的心境,磨砺出最锋利的刀,一遍遍重演那些无法愈合的淋漓血痕。
在扫到风雪尽头那窟黝黑洞穴时,凌霜铭眸光微滞。
那是他和雒洵分别的地方,是自他恢复了部分记忆来,在数个深夜里盘旋不去的梦魇。一切都是自这里起始,如今似乎也要在此地终结了。
他闭了闭眼,与生俱来的冷淡性子使心绪很快回归平静,随后迈入此生最不愿再踏足之地。
几乎是在他脚步响起的刹那,洞内深处几道微弱的神识顷刻锁定在他身上。尽管这些人已尽量收敛气息,但在境界已恢复到半步飞升的他眼皮底下,他们早已暴露无遗。他们的功法构成很杂,显是来自不同门派,各自划开阵营缩在洞穴内。说来也巧,其中还有他熟悉的气息。
他径直走向角落里将整个身子都蜷缩在黑暗里的人,审视其身上大大小小狰狞伤痕。待那人终于沉不住气,想要暗蓄灵力时,方才轻笑一声:“萧钰长老,我们大抵也算冤家路窄罢。”
“林决云,你想对萧长老做什么?!”他话音刚落,马上便有几人扑过来将萧钰挡住。
听到他们叫嚷的称呼,有更多神识从四面八方锁定在凌霜铭身上,只是同以往的敬畏不同,这次是不加掩饰的敌意。
凌霜铭对这些视线并不在意,身为洞府之主,自是会承受更多由人性贪婪带来的恶意。他漠然从这些丹霞派弟子身上看过去,果然俱是负伤不轻。那些反着血肉的伤口尚在溢散魔气,而他们的腑脏间则流窜着霸道刚强的剑意。看来是在抢夺灵石时,为魔族和青冥宗重创。
但似乎少了一人。
于是他重新转回地上那曾经风光无两的丹霞派大长老,漠声问:“萧无极呢?”
有人激动地说:“你在说什么?知不知道无极师兄已经丧生魔爪!如今长老的伤势愈加沉重,你竟还拿师兄的死打击长老,简直可恨!”
果然是魔族动的手,能够拿下萧无极,看来玄元已经沉不住气开始行动了。
雒洵前去处理魔族叛徒,也不知两方人马是否已经碰了头……虽说他对雒洵的实力有信心,但感到焦虑也是人之常情。
凌霜铭强迫自己不去细思,冷声道:“生死有命,萧无极的死与我无关。”
或许是他冷淡的声线给了丹霞派弟子顶撞的勇气,那人还在不畏死地继续:“若不是你放着好好的神仙不做,勾引了一堆魔族妖孽,又在这里造了这么一座魔窟魅惑世人,我们怎会落得如此惨剧?这一切都是因你这个祸害而起!”
凌霜铭后退半步避开他横飞的唾沫,眼尾隐隐流过一丝不耐烦。都到了这个时候,这些人仍旧只会揪着那点莫须有的东西,不断翻动嘴皮子。
段斫风却没有他师兄的好脾气,杀气腾腾地将长剑出鞘:“无知小儿,胆敢对师兄不敬!”
可惜他的吓唬对丹霞派弟子无用,他们已是将死之人,面对死亡恐吓,完全是一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态度。
非但没有退缩半步,反倒一头朝剑刃撞上去:“你来啊!你们青冥宗个个都是数祖忘典的混蛋,装什么大义凛然,左右要死,干脆直接给我来个痛快吧!”
“那就成全你们。”
段斫风也是个狠人,面对丹霞派堪称碰瓷的行为,他不退反进,心念一动 ,磅礴灵力便将剑锋包裹,衣衫和青丝被周身罡风吹得猎猎作响,宛如杀神降临。
看这架势,怕是想一剑把丹霞派众人,连同这方洞穴一起夷为平地。
千钧一发之际,两声“住手!”同时响起。
凌霜铭扯着段斫风的衣袖,惊讶地看向拼力拉住丹霞派弟子的萧钰。
或许是负了重伤的缘故,萧钰完全褪去了从前的傲气,在凌霜铭讶然视向他的同时,他也谨慎地投来闪烁不定的视线。二人对视刹那,一道类似讨好的笑自他脸上转瞬即逝。
“林前辈不是趁人之危的小人,魔族擅长蛊惑人心,他们散播谣言抵毁道尊声誉,你们竟也信么?”
刚才是谁做出副惊弓之鸟的模样,怎么现在又一口一个前辈叫得亲热?凌霜铭嫌弃地想着,却又直觉萧钰的眼神不大对劲。
段斫风面上的厌恶就更直白,他本不愿师兄管萧钰这帮人的闲事,依照凌霜铭的性子,即便是有了过节怕也会为大局出手相助,只是没想到这些人还是将人引了过来。看到萧钰这副柔柔弱弱的模样,段斫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楚楚可怜的,是想勾引谁?
他没好气地翻个白眼:“闭嘴,还嫌你死得不够快?”
萧钰不服气地撑起身,似是想同段斫风继续扯皮,但看到凌霜铭冰霜似的脸色,又默默将话都咽了回去。
──看来林决云对他的成见也很深,否则怎会纵容段斫风扮黑脸。
凌霜铭没有闲心理会他们眉来眼去里那点小九九,他熟练地结印,水灵气裹挟了周遭灵石的天地造化之力,无孔不入地渗透进伤患体内。
水属性本就有治愈之效,加之灵石的力量,几乎顷刻就使这些落难者恢复如初。
玄元只是放出魔族打头阵,说明他的力量还未完全复原。而被困在此地的修士皆是上仙界精锐,一旦出现死伤,玄元的实力必将暴涨。所以尽管是丹霞派自己受灵石蛊惑才落得如此下场,他也不能置之不顾。
所幸他被玄元胡乱篡改命数,还当了段时间的医修,否则即便有雒洵阻断九州之上其他力量来源,只要玄元吸收了萧钰等人的魂,再要对付他便希望渺茫了。
方才还在叫嚣的丹霞派弟子仿佛被人施了定身咒,瞬间噤了声,无声地向这边投来困惑讶异皆有的眼神。萧钰则是定定地凝视着凌霜铭,那对属于老狐狸的黑黢眼珠此时放着奇异的光芒,说不上来是期盼还是失望,仿佛正竭力从凌霜铭冰冷的面色下挖掘不同的东西。
段斫风视线从萧钰扫过,立刻如被人踩了尾巴般拉下脸:“老东西,眼珠子若不会转弯,我可以代劳帮你挖了它!”
萧钰听罢竟反常地挪开目光,乖顺的模样让段斫风都为之一愣。
凌霜铭将两人之间这场无声的交锋看在眼里,并未打算阻止段斫风的行动。
经历过雒洵的穷追猛打,他对这类事已颇有警惕,也明白了一个道理,有些苗头若无法为其负责,还是及早掐灭更好。
因此他只是漠然解释道:“我能帮你们祛除魔气,但魔族特有功法造成的伤口还需数个时辰方能愈合,在此期间,你等还需另寻隐蔽处藏身,莫要再暴露踪迹为人界平添不必要的麻烦。”
“所以我才不想带师兄来……”段斫风小声嘟哝道。
他是真的打心眼里不喜欢丹霞派的人,雒洵也罢,他是真的不想师兄再分心思到多余的人身上,哪怕是为大局着想也不行。
“走吧,再去别处看看。”凌霜铭匆匆收回法术,示意段斫风继续御剑。
然而这时衣角却传来轻微的拉扯,他步伐一顿,皱眉看向萧珏。
丹霞派的大长老似乎彻底失去了过往的矜贵,仰首痴痴地看着他,强装镇定的声音时不时颤抖一下:“在林道尊看来,我等只是不必要的麻烦?”
“萧钰,你真是无可救药。”段斫风厌恶地啐了声,“先是在师兄前往北州的必经之地拦截,现在装什么悔不当初?”
“时间紧迫,不必同他废话。”凌霜铭掐了个法诀,挂在段斫风腰间的长剑灵光一闪,迎风化作御剑的大小悬停在两人身侧。
“难道林浮雪只是道幻象吗?”就在二人乘上飞剑时,身后骤然传来萧珏嘶哑的问话。
被勾起了某些不好的画面,凌霜铭声音愈发冰冷:“那只是你的臆想,林浮雪其人根本不存在。”
段斫风猛地停下飞剑,好奇道:“林浮雪……谁呀谁呀?”
凌霜铭板着脸将他的脑袋扳了回去:“有些事你无需知晓,我们走。”
师兄的心情似乎不太好。
一路上段斫风感受着背后能冷掉冰碴子的寒气,战战兢兢再也没敢问林浮雪相关。
凌霜铭心情确实差到了极点,不光是为那段不堪回首的历史,也为越接近路口便越发惨痛的景象。
丹霞派明显是有备而来,是故深入至此,但其他门派就没这么幸运了。有的门派只为带精锐弟子历练,并未料到销声匿迹已久的堕仙玄元和魔族会突然袭击,便没有多派随行长老相护。争夺灵宝已使这些低阶修士精疲力竭,遇到魔族自是死伤惨重。
他和段斫风一路发放药物,但面对这庞大的伤员也是杯水车薪,几乎每时每刻都有修士死去,身躯灵气被转化为黑色的烟霭,飘飘忽忽往外界去了。
段斫风犹豫一阵,还是壮起胆子捋虎须:“师兄已经尽力了,或许这就是他们的宿命。”
凌霜铭摇摇头:“玄元此举太过忤逆天理,而天界却至今没有动作,仿佛未曾察觉般。”
段斫风怔了怔:“师兄说得是,天界对于人间异变向来是赶尽杀绝,怎会如此纵容玄元行事?”
凌霜铭挥手焚净道旁血肉模糊的尸身,眉头紧锁。
有些猜测他无法为段斫风仔细说明,莫非天帝也早有除去玄元的想法,所以才任由其闹个天翻地覆?但眼下明显是发难的好时机,天帝却按兵不动,难道他和雒洵的行动也早在天帝的计划之内……
思及此处,他掩在广袖下的手不由深深攥紧,指甲都因用力嵌入血肉——天界到底将他们师徒当做了什么?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工具?
或许天帝也惧怕了,因他的懈怠使玄元的野心膨胀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这祸害苍生的骂名,天界背不起便找他人来背。而雒洵出自魔界,又是传闻中最残暴无道的魔尊,怕是天帝心中最合适的替罪羊。
这样的事,他身为雒洵的师尊,决不允许再发生第二次。
正欲安顿好幸存伤患,再去找寻剩余的生还者,周遭灵流忽地泛起涟漪,几道黑雾在虚空里缓缓出现。
一道熟悉的声音也随之在上空荡开,盖过了修士们惊恐的呼喊:“经历了数次转世,战神还是执迷不悟。”
凌霜铭抬首看向悬浮在空中的不速之客,神情慢慢冷下来:“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不正是你吗,玄元上仙?或许现在更该称你为……天魔。”
玄元已褪下了那身陈旧黑袍,一身流云纹的深色衣袍衬得他本就惨白的皮肤莹莹生光,他眉心那道血色神纹也愈发醒目。
原本仙人的额纹该是散发着象征天道的纯白圣光,唯有仙人违逆天理,才会被天道在神纹中刻下象征罪孽的血色。而手上的凡人性命越多,色泽自然就越深。
而随着玄元彻底现身,有些还算修为有成的精英弟子竟不堪恐惧,惊呼着便要逃窜。段斫风虽有心制止,还是慢了一步,但见玄元只是从容地抬掌,那名弟子的叫喊便戛然而止,肉身轰地一声四散碎裂开来。
鲜血当空泼了下来,还要逃离的修者纷纷却步,又战战兢兢地缩回凌霜铭身后。直到此刻他们才意识到,眼前这抹瘦削乃至单薄的后背,便是最后能为他们提供庇护的巍峨高山。
段斫风亦被这血腥场面吓得一怔,不由往凌霜铭身旁凑了几步,传音道:“仙人也会堕魔吗,看玄元上仙的模样,简直比那些魔族还要可怖!”
凌霜铭轻叹一声:“魔尚且有良知,成仙之人一旦为利欲迷惑了双眼,便再也不是从前那个仙人了。”
全然魔化的玄元似乎已经毫无顾忌,他随手抓住一团正要往生的生魂,屈指一捏,那魂魄便发出阵阵惨叫。脆弱的魂体经不住魔气侵染,霎时散做魂埃,被堕仙一口吞下。
段斫风不忍地别过了头,拳头捏得咯吱作响。已是惊弓之鸟的修者又有人尖叫一声,当即晕了过去。
那些魔族倒是依旧面无表情地立着,大抵早就习惯了这样的景象,但他们看向玄元的目光也难掩古怪,似乎对这种吸食他人生魂的邪术颇为鄙夷。
“魔又如何,现在身为凡人的你,浑身都是七情六欲的酸臭味,又比本尊好到哪里去?”玄元嗤笑着,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凌霜铭,眼瞳里看不出任何情绪,过往那些疯狂之色仿佛都沉淀下去,只剩下一片深邃黯色,“取回了神魂又如何,便是你恢复到全盛之时,本尊若想杀你,也如碾碎蝼蚁那般简单。”
对于现在的玄元而言,最有用的是他体内属于上仙的神魂,而非过去那个能够烹茶对弈的至交好友了。
这样才对,若非玄元夺走了雒洵的机缘,他们本就不会有任何交集。
“怎么,魔气不仅迷了你的双眼,连脑子也糊住了吗?”凌霜铭绽开冷笑,杀意在眼眸内翻涌,“废话少说,今日你我定要不死不休,出招吧。”
眼见两人均释出威压,由灵石维持的幻境都被足以翻天覆地的灵流搅得七零八落,不同的风物胡乱拼凑在一起,又变幻不断,看上去宛如末日降临。
玄元显然也是抱着玉石俱焚的决心而来,本命灵剑被他招手唤出,但见他倒提剑柄猛地在手腕上一划,原本灵气盎然的天道之剑霎时燃起熊熊黑炎,冲宵煞气彻底击碎了脆弱的幻境,连带早已千疮百孔的洞府都被一剑劈开,露出一线阴沉苍穹。
“竟是以承载自身上万栽修为的精血来饲养剑魔,如今天道之剑彻底被魔化,怕是与之勾连的命盘都要彻底为魔族控制,就连天道都无法斩除这祸害了!疯子,真是疯子!”有见多识广的修者惊呼出声,绝望的语气沉甸甸地砸在每个人心头。
就在众人被玄元惊人实力震慑,个个面如土灰之际,清越嗓音却如山岚温和地拂过,却又似一堵不可逾越的高崖,坚定地支起了摇摇欲坠的天宇。
“此处还有我珍藏的众多灵宝需留给三界后辈,不妨到空旷处一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