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为凌霜铭整理乌发, 簪上玉冠时,雒洵脸颊上的余热还是没有散去。

  散落在指缝间的柔顺青丝,如掬了一捧清泉, 却叫人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缠绵的梦, 手感分毫不差。

  雒洵嘭地一下红到耳朵根上, 木梳没有拿稳,跌出了手。

  凌霜铭在闭目养神, 听到响动后抬起眼帘, 刚好瞧见少年双颊上浮起绯色,像块上好的芙蓉玉, 正束手无措地与他在镜中对视。

  他皱了皱眉,起身拾起梳子擦拭一番, 顺手为雒洵抚平鬓角零碎的发丝。

  从前那个连衣袍都不会穿的小团子, 如今已能为他整束发冠。但最近不知为何,雒洵的面色总是太过鲜艳, 或许是修为进展迅速,无法静心的缘故。改日该给这小徒弟配副调理内息的丹方, 以免其心境紊乱,走火入魔。

  被凌霜铭微凉的指尖刮到皮肤, 雒洵像被烫到一样局促地后退一步:“师,师尊, 马上就卯时了,弟子去收拾东西。”

  没有想到小徒弟的反应会这么大,凌霜铭愣了一下,在内心默叹一声, 示意雒洵去忙。

  徒弟长大了, 不亲人也正常, 他想,或许自己也该注意分寸,不能再将雒洵当小孩子看待了。

  雒洵在外间步履匆匆地收拾书本,他腰间的沐雪剑闪过幽芒,现出小丫头的虚影。

  “霜铭,这臭小子不对劲,以后离他远些,否则到头来吃亏的还是你自己!”沐雪气鼓鼓地对着雒洵的背影张牙舞爪。

  凌霜铭漠然道:“沐雪不必忧虑,阿洵只是心性成熟了些,且如何待他我自有分寸。”

  沐雪被他的话噎住,脸都快气得黑成锅底:“好吧,我看你就是不撞南墙不回头。”说罢,他又钻进沐雪剑中,不肯出来了。

  「宿主,这里也觉得您的剑灵说得对哦!」被冷落许久的系统带着怨念幽幽道,「您还记得雒洵是全书最大的反派吗,别看他现在被您吃得死死的,一旦黑化被吃的就是您了。」

  凌霜铭对着铜镜最后打理一下悬在腰间的禁步,准备同雒洵出门,对系统的话全然当耳旁风:“若我记得不错,我亦是贵书中反派一员。”

  这下系统也步上沐雪后尘,被噎得说不出话。

  现在书本剧情大乱,甚至完全和原定主线脱节,以至于它也忘了,凌霜铭才是站在对立面的那方。

  知行堂建在太初峰脚下,背靠蔚然苍峰,成片屋宇则落于潋滟的湖光之上。不论何时来看,都有青霭在回廊上缭绕,恍若天上瑶池。

  卯时刚过,悠然钟声回荡在深谷中,早就等候在书斋门前的弟子们鱼贯而入。

  今日这群玉清派年轻的小辈们很是兴奋,书斋中喧闹声经久不绝。

  只因丹术是论剑会资格考核的最后一项,只要顺利过了考试,就能为数年来萤窗映雪的生活划上圆满结局。

  且更叫人期待的还是那凌长老的亲传弟子雒洵,昨日眼看他就要被沈长老罢去考试资格,可惜沈长老那胸痛的老毛病又犯了,才叫他逃过一劫。

  玉清派内早就有许多人看这姓雒的小子不顺眼,不过是因人魔混血的身份特殊,才被凌长老特殊关照收入门下。最气人的是,此人独占凌长老的亲传弟子席位,却整日冷着张臭脸,对人爱理不睬。

  因此大家都提早赶来书斋,翘首以待雒洵当众出丑,顺便趁此机会踩上他几脚。

  不多时,人群倏然静下。

  身材颀长的少年捧着书卷掀起了门前挂幔,常见的玉清派弟子的青色袍服,穿在他身上顿时生出与旁人不同的凌厉气质,似杆青竹峭拔挺立,正是众人讨论的焦点,试剑峰唯一的弟子雒洵。

  不少人已低下头憋着笑,互相窃窃私语。

  “你说凌长老要是知道他丹术居然被剃了光头,还会让他继续在试剑峰挂名?”

  “怎么可能,听说凌长老本来就不待见他。自从收他为徒,都未曾亲自指导过一次,估计就是挂个名而已。”

  “多少师兄想要拜到凌长老门下都不得其法,像他这样德不配位之人,只会玷污凌长老的名声。”

  雒洵似是早就习惯了这些风言风语,他对四周议论声充耳不闻,只站在原地撑着门帘,频频往身后看。

  过了几息功夫,一只苍白如玉,骨节匀称的手轻轻搭上雒洵空着的胳膊。紧接着,弟子们便看到往日傲气到就差拿下颌看人的雒洵,竟恭敬地垂眸,搀着一位清隽疏朗的青年走了进来。

  弟子们一时屏住了呼吸。

  凌霜铭还是首次来知行堂,环顾一圈玉清派的新生后辈,他微微颦眉。

  御清尘与他说过,知行堂戒律严明,弟子们皆奋勉读书、勤修术法,怎么他亲眼所见,却如此散漫?

  玉清派年轻一辈中,很多人听说过凌霜铭其人,但从未目睹其真容。因此弟子们尚不知自己将要大祸临头,只是惊叹于眼前的青年晔然容颜,就算是公认的玉清派第一美人沈初云也要相形见绌。

  似远山一捧初雪,泠泠玉屑倒映着清月,令人见之忘俗。

  倏然,那美人的视线冷了下来,紧接着一股磅礴威压当头罩下。几个还在痴迷地望着凌霜铭,交头接耳的弟子立时被镇得当场趴下,发出声短促的惨叫。

  “雒洵,知行堂早课时间,应当做什么?”凌霜铭冷睨那几个嘴碎的弟子一眼,转头问立在他身后的雒洵。

  “师尊,应背昨日沈长老留下的经书。”

  一声“师尊”落下,如柄重锤将许多人直接砸懵过去。书斋内顿时鸦雀无声,静得连屋外的轻岚声都清晰可闻。

  这病骨支离,弱柳扶风的羸弱美人,居然就是传说中建派祖师转世,一剑斩杀天阶凶兽的凌霜铭?

  所有人皆愕然望着凌霜铭,难以想象这具纤弱到仿佛下一刻就会乘风而去的身躯,竟会潜藏了那般骇人的实力。但即便再不信,如同一座大山压在肩头的威压却骗不得人。

  雒洵冷冷地扫过眼前同修,牵着凌霜铭在后排的书案前坐下,劝道:“师兄们只是一时偷懒,往日不是这样的。”

  他虽厌恶这些仗势欺人的同修,可他见不得凌霜铭因他们动怒。

  谁知凌霜铭反而将眉峰压得更低:“既然他们这般好学,就去外面的毓芙池中倒立,将药经背上百遍。”

  这小崽子,净不给他省心,都叫人欺负到头上了,还在为这些顽劣弟子开脱。

  偌大的厅堂内,一时哀鸿遍野。

  “在寒潭里倒立背书,不要啊,我家师尊都没这样处罚过我——”

  “法不责众,法不责众!”

  “凌长老人美心善,放我一马吧,呜呜呜!”

  凌霜铭淡然整理一下衣袖,啜口雒洵奉上的香茗,向雒洵递个眼神。

  雒洵马上会意,走到其中一位弟子面前,冷笑道:“敢问楚怀师兄,您是哪位长老门下弟子?”

  楚怀以为自己还有一线生机,连忙恳求:“家师是如今的执剑长老!”

  谁料那冷心冷清的凌长老听了,竟是正眼也不曾给他,淡漠地说:“原来是大师兄的高徒,师兄一贯铁面无私,不会介意师侄受罚的。给你们一盏茶的时间,去池内扎好,不准使用灵力。”

  众人听了,又是一阵哀嚎。

  ——不能用灵力,那就表示他们要仅凭肉身,于数九寒冬,在那寒气逼人的冰池里倒立几个时辰!怕是责罚结束,要活生生褪层皮。

  但碍于凌霜铭一身可怖的气势笼罩在头顶,小弟子们还是噤若寒蝉地排队出了门,苦着脸在池水中挑好地方,倒立着浮在水面上,大声背起书来。

  沈初云踩着点姗姗来迟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往日里这些将自己视为高岭之花的名门高徒们,一个个冻得战栗不止,还颤巍巍地维持着倒立的姿势。一阵寒风吹过,诵读的声音都不约而同地抖上几抖,抑扬顿挫,声声泣血。

  这般惨状,当真是见者伤心,闻者落泪。

  见到授课长老来了,立时有弟子带着哭腔喊出声:“沈长老,快救救我等吧!”

  沈初云不由拢了拢身上厚重的披风,以掩盖内心的惊疑。

  今天知行堂是来了哪位大能,竟有如此魄力,叫这群心高气傲的小祖宗都乖顺成这样?

  哈哈哈,真是活该!

  他在心里狂笑不止,老早就看这些拿鼻孔看人的小魔王不顺眼了,这就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但当沈初云的视线扫至端坐在大堂上首那袭青衣身上时,忽然笑不出来了。

  “凌师兄,今日是我授课,你罚弟子们背书,耽搁的却是我的进度。”沈初云走到凌霜铭身旁,半垂着眼帘,叫人看不清他的神情。

  凌霜铭并不急着回答,而是默然打量这早已势同水火的仇家。

  九年未见,沈初云憔悴不少,从前昳丽的面容大打折扣,却添了几分我见犹怜的病态美。看来禁地里那一剑刺得当真很准,此人的修为就停滞在筑基后期,不可能再前进一步了。

  但他还能在依据实力对人下菜碟的玉清派中生活得风生水起,到底是靠得什么呢?

  “沈师弟,按照门规,若要为这些人求情,师长就要代他们受罚。”凌霜铭冰眸中不带丝毫温度,仿佛在看一件死物,“师弟作为授课长老,对弟子管束不严,是该承担责任的。”

  随后他看到,沈初云脊背颤抖着咳嗽几声,眼中渐渐泛起水雾:“凌师兄,九年来楚怀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旁人我不知道,他定不会随意放纵。”

  凌霜铭转眸望向不远处的长廊,果然易千澜正大步流星地往这里赶来。

  此话,是说给易千澜听的。

  他轻笑一声:“楚怀在晨诵时间聚众喧哗,且非议同门。作为代掌教弟子,本该以身作则,其实理当多加几个时辰。”

  楚怀一听还要加,顿时吓得面如土灰,眼瞧自家师尊终于赶来救场了,连忙疾呼道:“师尊,你快劝劝凌长老吧!”

  沈初云更是满面悲悯无助地望着易千澜:“大师兄,初云实在无法说服凌师兄……”

  易千澜面色铁青地环视一周受罚的弟子,最后落在凌霜铭和沈初云身上。

  “劝什么?”万众瞩目中,易千澜冷声开口,说出来的话却惊掉一众人的下巴,“凌师弟说得对,你们都该再加几个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