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情况下,越不想让某一天到来,时间过得越快。江砚还没做好迎接江太太的心理准备,周五就到了。

  恰逢周五是农历八月十五,每年的这个时候,陈简要例行回老宅应付一下,今年也一样。其实回家吃饭这种事,厌恶是双方的,他不想回,他爸和他后妈也未必欢迎他,可不能不回。尤其陈简的爷爷还健在,老爷子今年八十多岁,常年住疗养院,不爱露面,但十分重视传统,中秋节一定要全家一起过,哪怕根本没有所谓的阖家欢乐。

  陈简自己回去的,没带江砚。一是因为江砚要接他妈妈,有时间冲突。另外,即便有空,陈简也不想让江砚亲身体会一遍那沉闷压抑又无聊的气氛。

  结果到了饭桌上,老爷子看见陈简独自一人,不知道是消息太滞塞,还是故意装聋作哑,竟然问:“青蓝为什么没一起来?”

  “上半年就离婚了,您不知道么?”在三双眼睛的注视下,陈简面不改色说。

  “你说什么?”

  意外的是,他爷爷竟好像真不知情。

  “离婚了。”陈简重复一遍。

  “……”

  啪地一声,老爷子愕然地摔了筷子,抬起苍老发皱的手,指了指陈简,又指他爸,气得语无伦次,骂道:“两个混账东西!这么大的事,竟然不说一声,你们还把不把我放眼里?!”

  一顿精心准备的晚餐,就这样变成了批判大会。

  陈简挨了一晚上骂,习惯了,左耳进右耳出,完全不反驳,也不痛不痒。离开的时候,最后一句是:“你看你,都三十岁的人了,活到今天还是孤家寡人一个,像话吗?看见别人家儿孙满堂,你就没点感想?”

  这话也不新鲜,陈简奶奶活着的时候就爱拿孩子说事儿,当时顾青蓝十分烦恼,提议过要不要领养一个,或者去国外做代孕。陈简工作忙,对家里的刁难也感到非常不耐烦,逆反心理作祟,拒绝掉了。

  后来刚离婚那段时间,他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可两个人在一起那么久,突然变成一个人生活,心情难免受影响,孤独时也产生过奇怪的想法,比如偶尔会考虑:是不是生一个小孩也不错?

  可惜养小孩不是养宠物,想想还行,真做起来没那么容易。

  话说回来,如果今天再年轻几岁,陈简不会把他爷爷的话放在心上,可男人到了而立之年,思想与需求都和二十出头时不一样了,况且已经有过一段失败的婚姻经历,可以说在过去的三十年里,他把能体会的都体会了一遍,前半生尘埃落定,以后要过什么样的生活,是否该有着落了?

  想到这,陈简忽然冒出一个惊人的念头——和江砚结婚,把关系彻底定下来。

  这是他从没来想过的,一旦开了头,竟然忍不住思考事情的可行性。

  可他和江砚感情虽好,热恋如胶似漆,真要说“定下来”,似乎还差了点什么。陈简心里不能确定,一定要说的话,可能是少了一份踏实感吧,来势凶猛、又那么热烈的感情,总让人觉得不真实。

  陈简能想象得到,如果现在他对江砚说结婚,江砚一定大吃一惊,说我考虑一下,然后在纠结几天之后抱着他撒娇,一边甜言蜜语一边给出否定答案。

  肯定是这样。

  倒不是失望,他知道江砚就是这性格,要谈结婚,时机还不够成熟。江砚刚刚二十五岁,不能说小,却也不大,他似乎天生擅长谈恋爱,最懂得怎么讨人喜欢,可要说到真正的爱情观,心里未必有谱,更别提婚姻观,脑子里八成没有这概念。至于什么生小孩,什么后代,那不是年轻人会考虑的事,估计从来没想过。

  从这个层面上讲,他们之间可能有代沟。

  不过,暂时不必想这么远,当务之急是把江砚家里的误会解释清楚,他妈妈特地回国,谁知道为了什么事?

  各种念头从脑中掠过,陈简放慢了车速,降下车窗,在节日的辉煌灯火中开进市区,到了家,江砚并不在,回S市的自己家接他妈妈去了。

  陈简听说是下午的飞机,这时应该也吃过饭了。果然,没多久微信响了。

  “我妈说回国办事,顺便看看我。”江砚聊天时文字里总穿插一堆表情,有趣的很,“可我觉得她看我的眼神不太寻常,怀疑她就是奔着我来的,根本没听说她最近在国内有什么工作,看上去也不像出差的样子。”

  陈简好奇:“阿姨是做什么的?”

  江砚:“服装设计师。”

  “……”

  在法国做服装设计,这个工作听上去很潮,上次听江砚说他父母都很传统,陈简以为会是老师、律师等偏严肃的职业,真是没想到。

  也可以理解,人的性格和观念不能以职业划分。

  陈简说:“别怕,如果是奔着你来的,不用多想,反正逃不掉。”

  江砚发了一排emoji“低落”的表情。

  接下来几天江砚一直待在S市,中秋假期就这样混了过去,没机会见面。

  一开始陈简心里有点想法,问那边什么情况,什么时候能拜访阿姨?江砚没给明确的回答,只叫陈简不要担心,说他自己会解决好的。

  可实际上,江太太这次回国,待了几天竟好像完全没有其他目的,一点多余的情绪也不表露,江砚光顾着揣测太后的心思,竟然没找到机会摊牌。

  假期很快结束了,陈简重新开始上班。周二这天江砚还没回来,陈简在新闻上看到他,照片是狗仔偷拍的,在一家餐厅门口,江砚戴一副墨镜,一手提着一个女式包,另一手拉开车门,请江太太坐进去。那姿态照旧惹眼,很有绅士风度,可表面的绅士风度掩饰不了他变身拎包小弟的事实。

  陈简失笑,仔细看,照片里看不见江太太的正面,只能从背影感受那份气场,看上去不是好应付的人。五天了,陈简以为她差不多该走了,江砚没解决的问题被迫还要再拖一段时间。

  可就在当天下午,他未来的岳母大人竟然主动找上门,打电话约他见面。陈简着实吃了一惊,不细究对方从哪里拿到自己的号码,仅仅江砚母亲这个身份,他就不能拒绝。

  见面的地点是江太太选的,一家咖啡店,没有特殊原因,离陈简的公司最近而已,她电话里的原话是,“不多浪费陈先生的时间”,显然提前做了准备,早早查过位置了,正因为如此,态度更让人捉摸不透。

  那家咖啡店就在对街,陈简在路上花费的时间不过几分钟,这短短的几分钟足够他思考很多事情,比如:江砚不知情吧?否则一定会告诉他。既然江砚没说,江太太从哪里得知他们的关系?找他的目的又是什么?为什么要瞒着江砚?见面应该说什么才合适?……

  陈简竟然有点紧张,现在能让他紧张的事情不多了。

  到了目的地,陈简推门进去,有服务生领位,请他到角落里一个僻静的位置,那里坐着一个女人,面色沉静,穿一身精致的套装,头发高高盘起,气质十分出众,不太能看出年龄。

  陈简一眼就认出这是江砚的母亲,她很漂亮,江砚继承了她的美貌。

  互相打过招呼,彼此客套地寒暄了几句,很快进入正题,江太太说:“陈先生,没想到阿砚的男朋友是你,我们公司和贵公司有过合作,你可能不记得了,但我对你印象深刻——青年才俊,你的经历很传奇。”

  “……”她客气得过分,口吻简直很商业,类似的话陈简平时没少听,可在这个场合怎么听怎么别扭。他罕见地拿捏不好态度,不确定自己是否也该用这种语气说话,感到很不适,想了想,觉得不能被她带偏了气氛,可以表现真诚,可以表现忐忑,绝不能像商业谈判似的没有人情味。

  可陈简实在是热情不起来,尽量保持礼貌:“过奖了,您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冒昧问一下,是江砚说了我们的事吗?坦白说,您这次过来,我完全没有心理准备。”

  “不是他说的。”

  “那您怎么知道……”

  “我儿子谈了新的男朋友,我怎么会不知道?”江太太说,“但他不肯讲,我自己想见你,只好擅自过来了,希望陈先生不要介意。”

  “……”

  还是这副腔调,客气又疏远,没表露出一丝亲近的意向,陈简隐约明白了。

  江太太充分贯彻她的准则,不浪费时间,直言道:“我这次过来,主要是想了解一下,你和阿砚的感情发展到哪一步了——抱歉,我知道作为长辈不应该过多干涉年轻人的恋爱问题,但每家情况不一样,希望你能谅解。在我看来、可能不只是我,换作任何人,都会觉得陈先生你是一个非常好的人选,我对你没有任何偏见,假如有人说你和江砚不合适,那原因只能在他,不是在你。”

  “……”陈简准确地捕捉到重点,“您觉得我们不合适么?”

  “合不合适我说的不算,他喜欢你,你也喜欢他,那你们就合适。”说到这,她的表情仍保持最初的样子,算不上冷漠,可始终没有笑,“但我以为,两个人在一起,是短暂性的合适,还是长久的、一辈子的合适,不能只靠由荷尔蒙激发的爱情,也得看他们能否承担起对彼此的责任,对不对?”

  陈简忍不住皱眉,没懂这话是什么意思。

  “陈先生,作为一个母亲,我的出发点永远是为了让自己的孩子过得更好,但所谓的好,不等于一味纵容,江砚从小就是一个问题少年,现在长大了,问题更多,但他学会了掩饰,学会了阳奉阴违,最主要的是,他是一个百分百感性的人,从来不懂用理智做评判,我很担心他。”

  “……”

  “当然,更担心被他爱上的人。陈先生,我想你可能并不足够了解他,如果他做了很过分的事,你能接受么?”

  陈简心里蓦地一沉,还没沉到底,心脏又高高悬了起来:“比如呢,什么事?”

  江太太没有正面回答,突然话锋一转,问道:“江砚是不是和你说,他跟周贺分手了,由于某些家庭原因,才一直瞒着家里没说?”

  “不是这样吗?”

  “不是。”

  ……

  送走江太太,陈简独自在咖啡厅里坐了一下午。杯里的液体早已凉透,天黑之前,他接到江砚的电话,问他在哪,为什么不回微信,还没下班吗。

  陈简没吭声,也说不清自己是什么心情,一言不发地按了挂断。

  江砚很快又打过来,问他怎么了,干嘛挂电话。陈简沉默了一会,说刚才信号不好。江砚不疑有他,那腔调十分轻松,带几分亲昵的抱怨,吐槽说:“我妈终于走了,我现在回B市了,在家等你,快点回来,我很想你,有好多话想跟你说。”

  陈简说好,“我也有话想跟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