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岁前后在澳洲呆了十天左右, 第十天,他收到了德国神经外科专家的回复邮件。

  邮件中说,颅内肿瘤, 需要患者到医院来做脑部核磁共振。并且邮件中也提及,如果真如他所说,肿瘤与脑动脉非常近的话,那么他最好不要抱太大的希望。

  在邮件的最后,还有一个预约医生的邮件地址, 请他在工作时间里发送邮件。

  国外就是这样, 工作上以收发邮件为联系方式, 即便是看医生也是这样, 所以很多在外的华人抱怨,等我见着医生,要么痊愈了,要么投胎了。

  燕岁认真地回复一封邮件道谢,然后按照预约的邮箱又编辑一封邮件发过去, 等待对方回复可以见医生的时间。

  此时的景燃在国内已经呆不下去了, 每天发微信都在明里暗里的撒娇,说钟溯和他新的赛车手去长白山跑冰雪拉力赛了, 他什么时候能去找燕岁哥哥。

  燕岁哥哥呢,也总算今天回复给他, 买机票吧,我在柏林等你。

  -

  德国孕育出了无数作曲家,从前燕岁在音乐和油画之间犹豫了很久, 然后得知, 无论管弦还是钢琴, 在校期间都有大大小小的演出, 燕岁退却了。

  柏林同样也是高纬度城市,当然,纬度没有芬兰那么高。

  一月末尾的气温很低,燕岁在机场叫了辆出租车。柏林的出租车大部分都是奔驰E系列,德系车闻起来都是一个味道,奔驰统一的内饰材质从E系列到G系列,都是这个味道。

  燕岁窝在后座,给景燃发消息,说自己已经到了。

  半晌没回,他便靠着车窗休息。

  良久之后,车停在酒店门口,燕岁用现金付钱。原以为是酒店门童上前来帮他开车门,燕岁脚刚踩在地上,一句“Thank you”刚刚说出口。

  “不客气。”

  熟悉的声音,燕岁抬头,景燃扶着车门,“请吧,法拉利。”

  燕岁:“你怎么比我先来了,你怎么不告诉我一声?”

  景燃耸肩,绕去后备箱帮他拿行李,“前天刚好看见有航班,就过来了,我不想让你等我。”

  嘭,后备箱被关上。

  景燃把他行李箱立好,拽出拉杆,立于风中,“我有按时吃药。”

  “你好乖喔。”燕岁说。

  天还是阴的,柏林的纬度和瑞典差不多,冬天干燥寒冷,光是从车里走进酒店大堂的这十几步路,20米每秒的大风就能把人脑浆吹出波纹。

  风真的很大,进去大堂后能看见玻璃门外的街道上,有空的咖啡纸杯和袋子被吹在半空翻腾不休。

  燕岁呼出一口气,“是我的错觉吗,怎么柏林比罗瓦涅米还冷?”

  景燃看着他,“有没有可能因为你是从南半球过来的。”

  说着用手一掐他外套,“这么薄一件羊毛外套,你怎么不干脆穿件风衣呢。”

  “不好看吗。”燕岁歪头。

  “好好看哦。”

  但也是真的冷,进去酒店房间的瞬间,燕岁整个人像是从冰窟窿里掏出来之后又被丢进温泉,骤然的冷热让他有些不适应。

  景燃明白这种感觉,从前在漠河跑比赛的时候就是这样,下车之后穿个赛服,也不知道自己是冷是热。

  他去卫生间给浴缸放水,出来之后燕岁高举一幅画怼在他脸上。

  “嗯?”景燃拿过来,“玫瑰花?”

  “送你的。”燕岁说,“新年礼物。”

  景燃又去看画,看了一会儿,“谢谢。”

  “不客气。”燕岁说,“奖励你好好吃药。”

  A4的纸,又裁进了画框,小小的一幅,一本书似的,景燃好好地拿着,“一会儿泡个澡,你忽冷忽热的,身体受不了。”

  燕岁点头。

  景燃已经转身走出两步,又站住,回头。

  燕岁等着他说话,卫生间里哗啦啦地水声让气氛不那么沉默。

  景燃似乎在挣扎,能明显地看到他瘦削的面颊上咬肌绷了绷。于是燕岁先一步开口了,“其实,我还挺想你的。”

  景燃抿了下嘴,“嗯。”

  房间的门被轻轻关上,燕岁望着门板,知道自己赢了。

  于是带着胜利者的愉悦,脱掉外套,进去腾着温热水雾的卫生间,踩进浴缸里,慢慢躺进去。

  那个落荒而逃的年度冠军,回到自己的房间后,愤恨地闭了闭眼。

  景燃努力地呼吸了几下,以前人坐在赛车里,平均心率在165左右,所以他们懂得去调整呼吸。景燃让自己平稳下来之后,坐在床边的地毯上,又拿起画,端详起来。

  漂亮的玫瑰,被放置在盛了小半瓶水的玻璃瓶里,窗明几净,远处有海。

  一幅精致的画,应该被挂在某个庄园别墅里,有仆从每天去擦一擦,在每个阳光正好的清晨,庄园的主人端着咖啡、看一会儿玫瑰,再去吃早餐。

  而不应该跟着一个没有赛车的赛车手。

  景燃的指腹轻轻抚摸上画中的玫瑰,那不是娇艳欲滴的,而是盛放的,炙热的。

  他慢慢低下头,时间是午后三点,柏林的天黑了。

  外面下起了雨,雨幕潇潇。水痕顺着酒店房间的玻璃窗一道道地向下滑,年轻的赛车手没有开灯,他门外的人抬手犹豫了半晌,终究也没有敲下去。

  明天下午三点,他们就要去医生的办公室,燕岁还是决定让他自己呆一会儿。

  那幅玫瑰一直被景燃抱着,抱到深夜。燕岁在房间里叫了点吃的,他们住在不同的楼层,燕岁明白,这个时候他不能见任何人,不能听到任何话。

  自己要坚强,景燃也要坚强。

  这是一段属于自我的时间,在这段时间里两个人要独立且孤独地度过。他们要体面地去面对明天的一切。

  所以燕岁吃了很多东西,他要拥有能量,足够强壮。

  无论明天医生说什么、怎么说。

  燕岁端起热牛奶,惨白的牛奶,一口一口,喉结上下来回地滚动,喝完。

  雨声在侧,燕岁用纸巾掖了下嘴角,然后从窗边站起来。

  他简单收拾了一下餐具,把它们摞在一起,然后抽了张纸巾擦干净茶几。

  燕岁关上窗帘,从他的防水书包里拿出笔盒、速写板、素描纸。

  一路颠簸,铅笔盒里的炭笔和铅笔断了个七八。燕岁拽过来垃圾桶,推开美工刀,一下下地削着它们。

  他刀工了得,三菱铅笔的纹理漂亮,不多时,几支笔被削出指节长的笔芯。

  燕岁把素描纸夹在速写板上,开始起型。

  他的笔触坚定,淡淡的铅笔痕迹在纸上画着线条。每个美术生都被要求要能默出男青年、女青年,四分之三侧面、半侧面、正面、戴眼镜……燕岁也是如此,为了进美院,他也曾没日没夜地画画,把自己画到生理不适。

  默画是肌肉记忆,画脑海里最深刻的五官,画日思夜想的脸。

  人类无法永生,但人类能留下永恒的东西,音乐、画作、文章、理论知识。这些不会消散的东西,他是Amulet,他的画可以挂在美术馆,躺在拍卖场的仓库。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庆幸,自己是个小有名气的画家。

  铅笔疯狂地摩擦着素描纸,燕岁没有表情,没有情绪,大雨在他窗外滂沱。

  他用手指晕开线条变成阴影,切成三角形的橡皮擦出高光,用软铅为头发上色。M?Y?筝?荔?祺&尓&翊&旗&琪&祺&啾&散&泣

  燕岁的头发有些长了,低下头时刘海儿撩拨着眼睫,他不顾手上脏兮兮的铅笔灰,把它们拢去耳后。可它们却不够长,最后他干脆用笔盒里夹纸的夹子把它们夹上去。

  小画家滑稽又认真。

  他画景燃,在海岸线咖啡厅的景燃,正脸。

  在拍卖场买画的景燃,二分之一侧脸。

  在照片里,穿赛服,泰然自若、八风不动的景燃,正脸和肩。

  在伦敦天台抽烟的景燃。

  极光下的景燃,小广场上和他跳舞的景燃。

  笑着的、没有表情的、专注的。

  一张又一张,每张素描的右下角都签上了Amulet,和今天的日期。

  他要此后百年,每个人都在Amulet的生平里看见景燃。每个人都知道,在Amulet的生命里有这么一个晚上,这个晚上Amulet画了一夜的这个男人,叫景燃。

  他曾是环塔克拉玛干沙漠越野拉力赛的总冠军,他用赛车开过那些高山峡谷。

  他曾站在昆仑天路的颁奖台,十万大山的风曾拂过他发梢。

  他受万人追捧,是天之骄子,战功赫赫。

  燕岁继续削笔。

  一刀接一刀。

  无论明天是什么结果。

  满地散落着素描纸,燕岁又抽出一张空白的素描纸,继续起型。

  雨越来越大,雨珠在窗沿迸开,天总会放晴,大雨会停歇,太阳会来到地平线。

  清晨的第一缕光穿过窗帘与地板的缝隙时,燕岁放下了速写板和铅笔。他去卫生间里好好地洗了个澡,然后擦干自己,吹干头发,他赤着脚走到房间里。

  酒店的房间里全屋铺着长绒地毯,燕岁望着他这一整夜画出来的画。

  然后他躺在满地的,景燃的素描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