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祝我们以后都能做个好梦◎

  公交车在拥堵的街道上晃了四十多分钟,车上人很多,连个坐的位置都没有。喻婵紧紧的抓着头顶的把手,和其他所有乘客一样,像不倒翁似的被甩来甩去。

  车厢里环境密闭,闷热的空气中夹杂着浓烈的汽油和汽车尾气的味道,喻婵被太阳晒得头昏脑胀,在公交车又一次毫无预兆的急刹之后,胃里忽然泛起一股翻江倒海的感觉,就像有十几个顽皮的孩子,在肚子里又蹦又跳。

  这股不适感一直延伸到脚底,膝盖发软,手脚无力,仿佛下一秒就要失去意识昏过去。

  喻婵敏锐地意识到,现在这个状态,要么是中暑,要么就是晕车了。

  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公交车上的机械播报声终于响起,终点站到了。

  喻婵随着人流,缓缓走下公交车。脚底像是踩着橡皮,每迈出一步,都觉得又棉又软,让人使不上力气。

  墓园离这里还有一公里左右的距离,强忍着不适,走到旁边的小超市里买了一瓶矿泉水。冰凉的液体划过喉咙,勉强缓解身体的晕眩。

  恢复得差不多之后,喻婵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儿薄荷糖,撕开包装纸,压在舌尖下。

  这是小时候沈茹教她的窍门,据说对晕车很有效果。每次坐车之前,沈茹总会在口袋里准备好一把这样的薄荷糖。

  这些糖在喻婵心里,慢慢和妈妈划上了等号。后来,沈茹离开了,喻婵吃糖的习惯却保留了下来。

  晕车的时候,参加重要考试或比赛之前,她总是习惯性剥一颗糖放进嘴巴里。好像这样,她就能假装是妈妈陪在自己身边,能有力量克服眼前的困难。

  这家墓园坐落的地方很偏僻,但环境很好,用王姨的话来说,依山傍水,空气清新,周围也没什么大型商圈,不会有过度的光污染和喧闹嘈杂。

  喻婵的心里再次闪过程堰家客厅摆着的那副巨大的肖像画,画上的女人温柔恬静,就像圣母一般圣洁平和,眼里还闪着淡淡的星辉。

  在那些不知真假的传言里,她是首富之女,有个很爱自己的丈夫,定居在国外,深居简出,丈夫还给她承包了一整片玫瑰花海。

  顺着一排排墓碑望过去,喻婵很难想象,那样熠熠生辉的一个人,最后居然只落得栖居在方寸之地的下场。只余白骨,常伴青山。

  生死总是无常,直到现在,喻婵还不能做到,用平常心去对待死亡。

  她想,可能还是她的阅历不够,参不透书里的大道理。

  爬上最后一层台阶,喻婵终于在角落里的一块墓碑前,见到了那个心心念念的身影。

  午后的残阳斜照在程堰身边,劈出一块阴影,将他牢牢地圈禁在其中。男生穿着一身黑衣,袖口松松地挽在小臂处,露出一截白皙的手臂。如果不是这点儿颜色,他几乎要和旁边的阴影融为一体,化作一个孤独的影子。

  喻婵的心被猛地揪成一团,像被踩在地上,痛得眼眶发酸。

  她终于明白很早的时候,透过窗外的光影,在程堰身上看到的那股寂寥究竟是怎么回事。

  小时候看电视剧,至亲至爱的人离世之后,电视里的角色总是会伏在他们身上痛哭流涕,在葬礼上流干最后一滴眼泪,然后振作起来,慢慢恢复,把伤痛抛却脑后。

  可亲身经历一次,就会发现,事实并不是这样的。

  父母离世,更多的是一种后知后觉的痛。

  总是会在某个傍晚,放学之后,像往常一样走在回家的路上。路边的甜品店又上了新品,花花绿绿的宣传板挡在面前,不得不从旁边绕开。

  这个时候,脑子里习惯性闪过一个想法,以前这家店上新的时候,妈妈总是第一个把它们买回来,一家人围着餐桌上一起分享。

  顷刻间,铺天盖地的悲伤会瞬间将人吞噬,之前那些掩藏在平淡下的伤口一齐崩开,痛得人无法呼吸。

  从此之后,每次遇到一次与亲人有关的细节,就会因为他们的逝世,再痛一次。

  在人生未来的几十年里,会有无数个与之相似的时刻。或许上一秒还在和朋友们笑闹,下一秒心里突然就被某个钉子扎中,哦,那个人已经彻底离开了。

  她不会再因为街角的甜品店上新而雀跃,也不会再悄悄地往女儿的口袋里塞薄荷糖。

  人死如灯灭,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可这些细微的痛,别人不会理解。

  就像那天傍晚的路人们,无论如何都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穿着校服的高中生,会对着一家甜品店的宣传板嚎啕大哭。

  个中滋味,只能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喻婵忽然退缩了。

  她不确定,现在来打扰程堰究竟是不是对的。

  来之前心里好像有用不完的勇气,无论是什么困难都可以克服。她甚至做好了如果王姨不告诉她,她就一家墓园一家墓园地找过去的准备。

  可那些勇气,在看到程堰冰冷无神的眼睛之后,骤然被风打散了。

  七零八落地摔在地上,捡都捡不回来。

  她在心里犹豫着,自己或许该趁程堰还没发现这里多了个人,悄悄离开。

  但程堰现在的状态看起来很不好,她对那种悲恸感同身受,明白他现在有多难受。

  如果就这么走了,把他一个人扔在这里,万一出了什么意外,该怎么办。

  她当然知道面前的人是程堰,不是什么三岁小孩。但关心则乱,她就是忍不住胡思乱想。

  忽然,那个沉默的影子动了。

  喻婵躲闪不及,猝不及防地和他对视。那双桃花眼里不到一丝感情,往日的温柔悉数不见,眼底皆是凌厉的神采,仿佛数九寒冬下的冰窟,冻得人心头萌生出怯意。

  这样的态度已经很明白,显而易见的“旁人勿近”几个大字,就差写在他脸上。

  喻婵暗骂自己莽撞,头脑一股脑地发热,丢掉理智,做了这样越界的事。他之所以不回消息,不接电话,就是不想别人打扰他。

  在心里小声叹气,好不容易在他那里刷了不少好感,经过今天这件事,可能要一笔清零了。

  喻婵不敢看程堰的眼睛,那样的眼神陌生又冷漠,她怕自己看久了,真的会忍不住哭出来。

  再次意识到,在程堰这里,她只是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朋友的事实。

  程堰的声音像被砂纸揉过,低沉喑哑,干涩得发苦:“你怎么来了?学校里出什么事了吗?”

  喻婵听在耳朵里,心疼不已,用力地摇头:“学长,我就是很担心你……”

  剩下的话憋在心里怎么也说不出口,喻婵踩着脚下的小石子,几乎要把下巴埋进胸口:“我不是故意要打扰你的,我这就走。”

  她转过身,脚下还没动作,就听见身后传来了一声轻笑:“不是担心我么,看一眼就走?”男生的声音明显比刚刚柔和很多,“这么敷衍啊。”

  最后一个字尾音上扬,落在喻婵耳朵里,她居然觉得,听出了点撒娇的味道。

  像被一直满是绒毛的爪子挠过心头,喻婵的身体仿佛被电流击中,步子顿在原地,一动不动。

  程堰这话的意思,是在说她可以留下吗?

  她不确定地转身,小心翼翼地寻找程堰的眼睛,敏锐地捕捉到他眼角似有若无的笑意。

  就像是赌上全部身家的淘金者忽然发现了满是黄金的矿洞,此刻只剩下如梦般的欣喜。

  程堰招招手,把外套脱下来,铺在旁边,示意喻婵坐过来:“过来,陪我坐会儿。”

  喻婵忙答应,小跑着坐到程堰身边。

  风在那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喻婵感知不到别的声音,只是贪婪又克制地偏头观察程堰,想试着做点儿什么安慰他,却发现自己能做的,只有安安静静地坐在他身边。

  在这个位置,能恰好看到天边的云,一朵朵挂在城市的上空,就像松软的棉花糖。

  “学长,你看那朵云,像不像只正在吃草的兔子?”

  程堰循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松软雪白的云团和兔子的确很像。他看着看着,就想起第一次见到喻婵的时候,她站在烈日下,身上还挂着“优秀新生”的条幅,差点儿被砸伤也不敢大声维护自己的权益,乖巧胆怯的样子,和天边的那朵兔子一模一样。

  “嗯,是很像。”他顺着喻婵的话回答。

  “我妈妈说,”喻婵抱着膝盖,放缓声音,“如果心里有很思念的人,就抬头看看,要是你头顶恰好有一团云,那就说明对方也在思念你。”

  她望向程堰的眼睛,那里面流淌着深邃幽深的水,装满让人看不懂的情绪。她不知道自己这样苍白的安慰到底有没有用,但,父母刚离世的那段时间,时不时抬头看看天上的云,这件事的确能抚慰到她。

  应该算是一种成功的精神寄托。

  “是吗,”程堰把玩着手里的黑金色打火机,似乎对这个话题颇有兴趣,“那如果梦见他们,说明什么?”

  “说明是梦在成全。成全思念,或者给每个故事,成全一段结局。”

  喻婵私心不想讲课堂上学到的什么弗洛伊德梦的理论,她想换个浪漫一点儿的说法。

  人类会做梦,某种程度上来说,弥补了现实的苦涩。庄周梦蝶,蝶梦庄周,不管是现实还是梦境,想见的人见到了,想要的结果拥有了。

  那么,是真是假,也就不重要了。

  至少曾经真真切切地经历过。

  程堰听完她的解读,着实意外。当初匿名论坛帖子上的事闹得风风雨雨,她舅舅也跟着添了一把火,在营销号上搬弄是非。那会儿,他查幕后黑手的时候,顺手让人查了下沈庭伟的家庭情况。

  知道了他和他老婆一起做的不少龌龊事。

  不知不觉就对喻婵产生了几分怜惜和同情。

  他自问如果自己生活在那种环境里长大,必然做不到像喻婵这么豁达。

  她从没主动向任何人抱怨过泥沼一般的家庭情况,反而对很多事都还保持着一份浪漫的天真。相信把烦恼挂在树梢上就能吹散它们,相信天上的云能寄托思念,相信梦是一种馈赠。

  程堰把打火机塞回口袋里,双手撑在身后,半仰着抬头,目光所及之处,果然有一朵正在浮动的白云。尽管知道这只是个精神寄托,但他的心情还是不可抑制地好了起来。

  心里那点儿因为昨晚的梦产生烦躁逐渐散了,风像个在耳边温柔絮语的情人,拢起喻婵的发梢,飘落在他耳畔。

  “喻婵,”程堰望着那朵云,语速轻缓,“那祝我们以后都能做个好梦。”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