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朝安八岁那年, 老太太过六十大寿。
他知道奶奶不想看见他,所以当别人都在祝酒的时候,他一个人躲在阳台的窗帘后面睡着了。
因为没饭吃, 肚子又饿,所以他也只能睡觉。
靳舒宁提前从席上撤了下来,她怀里偷偷捂着一个小饭盒, 终于在菜还热乎的时候, 在阳台上找到了他。
“醒醒, 起来吃饭啦。”靳舒宁蹲在她旁边, 打开饭盒,她特地夹了他最爱吃的虾饼。
靳朝安努了努鼻子,像只小狗一样,突然睁开眼, “姐!”
他开心地捧起饭盒,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靳舒宁让他吃慢点,他也没听。
吃了饭, 靳朝安也不想出去, “今天奶奶过生日,她不喜欢我,我就不出去给她添堵了。”
但他也不想回房间, 他的房间在地下室, 看不到星星。
可是阳台那么冷, 靳舒宁只好跑回自己房间拿了床小花被子,盖在他身上,“我陪你。”
“姐你真好。”
“你少欺负我一点点就行啦。”
“不会的, 我最疼姐了。”
后半夜, 两个小人儿竟然就这样背靠着背, 在阳台上睡了过去。
老太太的宴席大摆三天,到后半夜戏台子那边还都灯火通明,这几日,很多亲戚都在靳宅留宿。
起初听到声响的时候,是靳舒宁先睁开的眼。
窸窸窣窣的对话声传来。
“长清的死,老头子就一点疑心都没起?毕竟他一没,万清就落到你手里……”
“嗬,他就算起,又能拿我如何?大哥死都死了,他现在也只能靠我!”
“呵呵,毕竟是你亲大哥,你也真是狠得下心……”
“亲大哥又如何?别怪我心狠,要怪,只怪老头太偏心!”
砰的一声,靳朝安醒了,不小心打翻了手边的饭盒,靳舒宁惊恐得瞪大眼睛,一把捂住他的嘴。
那边的声音戛然而止。
肾上腺素飙升了几秒后,脚步声渐渐朝阳台靠了过来。
隔着一面帘子,靳舒宁听到了二叔的声音,他嗓音浑厚又阴沉,“谁?”
靳舒宁抖动着手腕,将另一只手放在唇边,她伸出一根手指,做了个嘘的手势。
她轻轻掀起靳朝安身上的被子,捂在自己胸前,就在身后的帘子即将撩开的那一秒,靳舒宁猛地转过身,先一步从帘子里钻了出去。
她装作刚睡醒的样子,揉了揉眼,“二叔,你怎么在这儿?”后面还站着个陌生人,她不认识,就没喊。
“呵呵,是舒宁啊。”靳长丰狐疑地打量她两眼,“这话该二叔问你才是,怎么不在房间好好睡觉,跑来阳台上做什么?”
“是啊,我怎么在阳台上睡着了?”靳舒宁说着打了个呵欠,“本来想看星星的,竟然在阳台上睡着了,还好二叔把我喊醒,不然我一定冻感冒了不行……”
靳长丰微笑着,“快回房吧。”
“谢谢二叔。”靳舒宁迷迷糊糊地往房间走。
“等一下。”靳长丰又喊住她,靳舒宁眼皮一跳,她哆哆嗦嗦地转过身,“怎、怎么了,二叔。”
“你被子掉了。”
靳舒宁忙低头一看,果然被子已经拖在地上,她深深松了口气,赶紧把被子团了团抱在胸口,“那我回去睡觉了,二叔。”
“去吧。”
等他一走,那陌生人便走向前,他刚要开口说话,靳长丰便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重新走到阳台前,一把将帘子掀开。
里面空空荡荡,只有一个饭盒倒在地上。
靳长丰看了那只饭盒一眼,随后把帘子拉严。
那陌生人终于开口,“那小丫头一定听到了。”
靳长丰幽深地摸了摸下巴,“我知道该怎么办。”
……
等外面彻底没有声音,靳朝安才从洗衣机里爬出来。
八岁的他,很多事情还都懵懵懂懂,刚刚他姐转身的时候,看了眼一旁的洗衣机,给了他个眼神,他便只知道按着他姐的指示,偷偷钻进洗衣机里。
但是为什么要偷偷的,二叔刚刚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他却并不是很明白。
都说女孩比男孩心细,那一年,靳舒宁十一岁,却什么都明白。
直到五年后,靳朝安才意识到,他八岁的那一年,一次偶然的心血来潮,执意睡在阳台的那一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五年,靳舒宁就像是变了一个人。
她曾经是笑容时刻挂在嘴边的小公主,可这五年里,她的笑容好像渐渐消失了,在别人看不到的夜晚,多少次,她把头埋在枕头上,一个人默默地哭泣。
有一天,她刚刚拿起手机,就突然崩溃大哭,她找到一把剪刀,把书桌上的全家福剪碎剪烂,又把自己的长发剪短,剪得乱七八糟。
“姐,你怎么了?”
靳舒宁丢掉剪子,慌里慌张地把手机藏了起来,她红着眼摇了摇头,“没事。”
那一年,他十三岁,而她十六岁。
十三岁,也该到了什么都明白的年纪了。
他偷走了靳舒宁的手机,在复原后的回收站里,他发现了许多许多张,令他愤怒到难以形容的、几乎差点当场暴走的照片。
那些被动的,难堪的姿势,每一张都像一把刀子,割碎他熊熊燃烧的虹膜,将他的世界割得血肉模糊。
……
除夕夜那天,他拿着他磨了半年的小刀,尾随在靳长丰身后进了卫生间。
“不许动。”十三岁的时候,他将刀尖顶在他脖子的动脉处时,就已经不需要垫脚了。
那一刻,靳长丰吓得尿都洒在了马桶外。
“照片呢?”他太冷静了,也许从那个时候开始,他的性格就开始走向了极端。
“什……什么照片?”
“你给我姐拍的照片,你威胁她的照片。”靳朝安手中的小刀,毫不留情地扎进去两分,“还想让我说得再具体一点?”
靳长丰吓得立刻把手机掏了出来,“都,都在里面了。”
“删。”
靳长丰哆哆嗦嗦地删掉。
“还有。”
“没,没了,真的没有了!”
“做过吗?”靳朝安第一次想杀一个人,就是当他念出这三个字的时候。
可惜,靳长丰否定得太快。
靳舒宁十一岁的时候,就被靳长丰的大手探进了裙底,在她毫无意识的情况下,给她破了处。
那天,那个小女孩整整哭了一整夜。
往后的五年,就像噩梦一样,靳长丰每一次来靳家,都会在没人的地方,对她进行一番洗脑和猥亵。
“二叔最疼你了,宁宁。”
“宁宁也会疼二叔的,对不对?”
每一次结束,他都会强迫她摆出几个羞耻的姿势,拍下照片来给她看。
“宁宁不会乱说的,不然二叔不能保证这些照片会不会出现在宁宁同学们手中。”
靳舒宁泪流满面地保证,“我……我不会乱说的……”
“乖。”
而此刻,靳长丰却极力否认他曾做过的那些禽兽事。
“没有,二叔真的没有……”
“有没有都不重要。”靳朝安握紧刀子,那一刻,他只有一个念头,“你欺负我姐,杀了我爸,你今天必须得死。”
“二叔没有欺负你姐,你爸……你爸也不是我杀的!”
“是么。”
“是是……你爸是你妈害死的……啊!”
刀尖刺破皮肤,血肉外涌,靳朝安朝他大吼——“你胡说!!”
“我没胡说,是你妈……就是你妈害死的。”
靳长丰看他激动,趁热打铁,“因为你爸在外面有别的女人,他从来不爱你妈,所以你妈恨他,恨毒了他!”
“哦不不……”靳长丰见他握着刀子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就要握不住了,他不敢贸然去抢,只继续用语言继续刺激他,“她不是你亲妈,你……你没有妈……你就是个野种……”
“你胡说!胡说!!”靳朝安把小刀对着他脸,外面炮竹声声,掩盖了卫生间里的嘶吼,“我不是野种,她是我妈,是我妈!”
“我没有胡说,你自己想想,如果你不是野种,为什么老太太会不喜欢你,家里这么多孩子,老太太哪个都喜欢,哪个都疼爱,为什么独独只待你冷眼……因为你亲妈是个人尽可夫的妓'女,老太太嫌你脏,不肯认你……”
“不,我不是……”
可是他要怎么相信?
他的后背,从小就像筛子一样,布满密密麻麻的针眼,那些都是老太太厌恶他的证据啊!
他以为是自己调皮,所以奶奶才不喜欢他,他尝试过变乖、变听话,甚至很长一段时间,他学着不再说话,不再出现在奶奶面前,他以为这样,奶奶就不再讨厌他,就不会用针头偷偷地扎他,可是后来他发现,原来弟弟也调皮,原来弟弟也吵闹,可是弟弟就会被奶奶抱在怀里,温柔地哄,吃奶奶亲手做的蛋糕。
而他,无论怎么努力,也还是会被奶奶丢进地下室。
靳长清去世的那一年,万清也刚刚上市,老爷子整日整夜住在公司,曹熹媛大病一场,在医院躺了整三个月,这三个月,靳朝安被老太太关在地下ᴶˢᴳᴮᴮ室里,只给水喝,不给饭吃,有时候隔三天才会派人送来一盒嗖掉的剩饭,像狗一样养着。
有一次,他发了高烧,就快撑不住了,是靳舒宁在奶奶面前拼了命地磕头,磕得脑门都流了血,老太太心疼孙女,才允许医生过去给他看病。
只可惜耽误了太久,小孩的免疫力又低,肺部已经造成了严重感染,烧退了以后也留下了干咳的后遗症。
从那以后,靳朝安的性格就开始变了,变得有些阴暗寡言,不愿再和任何人接触,他少有的几次笑脸,也都是给他大姐的。
靳朝安无声笑笑,“我不信。”
因为他还记得,那年曹熹媛出院后,见到骨瘦如柴和不停咳嗽的他,脸上露出的是怎样的吃惊和疼惜;
他还记得,他妈妈是怎样在厨房里,为他煲营养汤补身体的……
她从未像奶奶一样,打过他、骂过他,如果他是野种,如果她不是他亲妈,她怎么可能会这么对待自己!
“不信,你可以去问她。”
靳朝安红了眼,“如果我发现你骗我,我一定会将你碎尸万段。”
他跑下楼时,所有人都已经回房休息了。
只有曹熹媛还在厨房里煮饺子。
这一夜是除夕,家里给佣人们也都放了假。
靳朝安来到她背后,轻轻喊了声妈妈。
曹熹媛回过身,身后还弥漫着沸腾的水蒸气,“你怎么下来了?”
刚刚在饭桌上,他和奶奶吵了一架,她便让他去楼上呆着,他连年夜饭都没有吃。
“是不是饿了?饺子马上就好,还有三分钟。”
“妈妈,我……”
曹熹媛睁大眼,看向他的身后,下一秒,靳长丰高举着花瓶,便朝他的头顶狠狠砸了下去!
“小兔崽子,敢捅我!!”
靳朝安倒在地上,晕了过去,后脑勺的血流了一地。
曹熹媛吓得捂紧嘴巴,“你疯了!”
“我没疯,是他疯了!”靳长丰火冒三丈,但这时候,他也有点心虚,他对靳舒宁做的那些事儿,绝对不能让曹熹媛知道,“这小狼崽子知道他爸是咱俩害死的,要找我寻仇!”
“什么?!”
靳长清还没死的时候,曹熹媛便跟靳长丰厮混在了一起,万盛改名万清,准备上市后,他们两个就开始谋划着怎么把他害死,把万清弄到手。
靳长丰紧紧捂着脖子,他发狠道,“这小狼崽子绝对不能留,趁着这个机会,给他活埋得了!”
“到时就说是他和奶奶吵架,一气之下离家出走,也不会有任何人怀疑!”
曹熹媛犹豫了,靳长丰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一个野种舍不得?”
“我不是舍不得……可,可他到底是个孩子……”
“孩子又如何?!这小狼崽子总有长大的一天!何况他现在什么都知道!留着就是颗大雷!”
靳长丰想到刚刚在厕所里,靳朝安想要杀他的那个眼神,他便浑身一凛,不行,他今天说什么都得弄死他!
曹熹媛也怕事情败露,慌慌张张之下,只好麻木地答应。
她赶紧收拾好厨房地板上的血迹,趁着夜深无人,拖着靳朝安的身子往后院儿走。
靳长丰在前面给她把风。
拖到客厅的时候,靳舒宁正好从楼上下来,她看到眼前这一幕,吓得叫出了声,靳长丰跑过去捂住她的嘴,捆住她挣扎的四肢。
昏迷中的靳朝安,听到了靳舒宁的尖叫声,是她的声音唤醒了他,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正对着曹熹媛的目光。
“妈妈……”
曹熹媛捂住他的嘴。
靳朝安的眼泪掉了下来,砸在她的手背上。
他开始挣扎。
曹熹媛的力气渐渐松懈,她看着他涕泪横流的小脸,虽然她一直很恨他,但好歹也是她一手养大的孩子啊……
靳长丰在楼梯处朝她低吼,“你在想什么?还不快掐死他!一会儿人都下来了!”
曹熹媛听了他的话,一边流着泪,手上的力气紧了几分。
“对不起孩子,你不要怪我,真的不要怪我……”
靳朝安眨了眨眼,泪珠断了线似地往下掉,他的四肢艰难地划动着,“妈妈……”
曹熹媛狠心闭上眼,她双手掐着他的脖子,咬了咬牙,用力向下一按。
“不,我不是你妈……”
话音落下的瞬间,靳朝安的身体也停止了挣扎。
靳舒宁看到他一动不动,当即晕了过去。
靳长丰把她塞到阁楼后,又蹑手蹑脚地跑下了楼。
可他刚一下来,就傻了眼。
客厅里,只有曹熹媛一个人瘫坐在那里。
靳长丰怒气冲冲地来到后院儿,后院儿的土地也平平整整,没有一点动过的痕迹。
“人呢?!”
曹熹媛慌慌地说,“我我不知道,我以为他没气了,我就去外面找袋子……”
可是等她一回来,人就不见了。
“坏了!”靳长丰看到了敞开的窗户,“一定是让那小狼崽子跑了!”
其实当天靳朝安并没有跑远。
他就躲在窗户下面的草丛里,冻了一夜。
他知道靳长丰一定会派人到附近搜索他,所以他是等到转天人都回来了以后,才偷偷逃走的。
他是在大年初一的那一天,离开的靳家。
但因为他的脑袋流了太多血,外面又天寒地冻,他只穿了一件单衣,所以并没有支撑多久,他就倒在了路边枯草横生的雪地里。
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救了他,并带他离开了北城。
……
“当年你走了以后,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到处找你,可却怎么都找不到你……二叔怕我说出去,继续用照片的事情威胁我,我不敢反抗,也不敢告诉妈妈,我甚至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她说她是一时糊涂,才想要掐死你……我除了相信,还能怎么办?”
靳舒宁擦掉眼泪,“后来我想到了自杀,只可惜,我没死成,自杀那天,碰巧被二哥救了,他怕我再次寻死,把我带回了他家。”
“其实二哥是个好人,他并不知道他父亲对我做的那些事,他以为我自杀,是因为找不到你,那天他一直在开导我,也答应我,一定会帮我找到你。这些年来,我对他好,只是想报答他当年对我的那份救命之恩,你知道吗?如果没有二哥,我可能早就死了。”
也就是那一天,在二哥家,她见到了一个神秘男人。
就在靳长丰的书房里。
她第一次见到靳长丰对一个男人如此恭敬,便是那一刻,她萌生出了一个大胆的念头。
为了自保,也是为了摆脱靳长丰长期对她的控制,在那个神秘男人再次出现的时候,她偷偷爬上了他的车。
既然命都不想要了,那还有什么是她在乎的?
后来她才知道,那个男人姓康,是港城第一大财阀康氏家族的掌权人。
别人都尊称他为康先生。
康家想控制华都的经济,靳长丰就是他在北城一手扶持的傀儡。
从那一天起,她就发誓,一定要让自己变强大,只有强大了,才能摆脱噩梦的纠缠。
只有强大了,才能找到她弟弟。
这些年,她是如何从一个玩物,一点点地爬上位,到了和靳长丰平起平坐的位置,其中的酸楚,也只有她自己知道。
她也恨过,她也怨过,不是她不想报仇,不是她想和她最痛恨的人合作,而是没有办法,真的没有办法。
很多事情,已经超出了她所能控制的范围,在黑色的泥沼里越走越远,越走越深,事到如今,早已没有可以回头的路了。
她有了康氏的血脉。
为了她的孩子,她不得不。
靳舒宁猛地抓住他的手,“我是有苦衷的,但你一定要相信,不管我有什么苦衷,我都是爱你的,不想让别人伤害到你,也是真的……”
她甚至想劝他把背后的势力交出来,想他和她一起归顺康家,他根本不是康家的对手,如果康先生对他出手,他一定受不住的。
她不想他再受到任何伤害。
归顺了康家,万清也还能在他手上,他们姐弟俩甚至可以一起把二叔踢出局,做康家的傀儡又怎样?只要他们能平安地在一起……
“你知道如果不是因为这些,你现在还能站在我面前说这种话?”
靳朝安之所以回到靳家,除了要报仇以外,最大的一个计划,就是要带靳舒宁离开,带她脱离苦海。
所以他一直在查她孩子的下落。
他明知道她做的恶、做的孽,却还在谋划着怎么帮她脱身,他扣着逃跑的两个女孩,就是为了不让她们被警察发现。
码头那一晚,如果靳舒宁没有接到消息将那些女孩提前转移,他的人其实也做好了抢在警察之前劫走她们的准备。
……
可他也明明警告过她,不要动灿灿。
他明明说过,他有能力保证灿灿不会对她造成任何威胁……可为什么!为什么就是不肯听他的话!
靳朝安拂开她的手,他转过身,冷漠地说:“收拾东西,明天彭晋带你走。”
靳舒宁伏在椅子上,涕泪横流地摇着头ᴶˢᴳᴮᴮ,“走不了,真的走不了……”
“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走还是不走?”
靳舒宁还在哭。
靳朝安回过头,俯身拍了拍她的背,“很好,不走就等着收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