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今夜说的话,每一句都让兰烛陌生。

  她离开江昱成,以为自己险胜了一局,却忘记了他是谁。

  她甚至差点忘记了他是怎么样在她面前处置了郭营的,是怎么不经意间流露出他的过去的,是怎么样让二十几岁的自己走到槐京城如今这个位置的,她怎么能觉得他在自己面前稍微和平友善,气势低伏就忘了他是黑夜里的一只疯狗呢

  他真的狠绝起来,她绝对不是他的对手。

  即便如此,兰烛也不想输,她直直地回望着他,就像第一次雪夜里踏进他的厅堂卧室的时候一样,克服全身止不住的战栗,冒死地回望他。

  她一字一句地说道“江昱成,你困不住我的。”

  她眼底满是不甘,甚至全是挑衅,“你根本不懂怎么爱一个人,从前不懂,现在你也不懂。””我懂!”他高声说道,“不许说我不懂爱,我懂,我太懂什么是爱了,不懂爱的人是你,兰烛!"

  兰烛“你的爱,就是违背我的意愿,牺牲别人的利益,达到你的目的吗”

  江昱成∶ “比起你规划三年头也不回地离开,比起你那颗我捂不热拦也拦不出奔赴别人的心,我的爱,比你多多了”

  他说完,像是想到了什么,摹地一下转过来,脚步慌乱,弯下身子,直直地看着兰烛的眼睛,眼里满是渴求"阿烛,你说一句实话给我,你是不是,从未爱过我?"

  兰烛微微抬头,她第一次看到他眼底出现那水波一样的易碎感,他锋利的眉眼耷拉下来,窄窄的眼眸下映着冬日雪里的灯。

  兰烛一时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回。

  她和江昱成曾经那畸形的关系里,自己对他的是依靠多一些,畏惧多一些,还是爱,更多一些。

  她不想做第二个乌紫苏,也不想做第二个兰庭雅,她踏出浮京阁大门的那一刻,就对自己说了,那一场浮京一梦,就当想不起的前尘往事了,爱与不爱的,探究那些,还有什么必要性呢?

  她最后回避了回答他,只是叹了一口气∶“江昱成,我和你是我和你的事情,与林家无故,与林渡无关,再怎么样,你也不该为了我们的事,迁怒别人。”

  “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他对你安的心思吗?阿烛,事到如今,你心心念念在意的,到底是什么,他对你来说,真的有那么重要”

  兰烛理智客观地说道∶“二爷您误会了,我和林渡没有那样的关系,但是他对我来说,很重要,兰家剧团不能没有他,我也不能没有他,没有他,就没有今天的剧团,也没有今天的兰烛,您折损了他,就是折损了我,我的老师常教导我,义大于天,恩比水长,如果是因为我的事情无辜牵连到他,我会日日难安,夜夜难寐。”

  “好一个日日难安、夜夜难寐!果真是你,兰烛,你真是长了个好脾气,好一个心高气傲的脾气!你不是想救他吗,好啊,我告诉你办法———”

  江昱成脸色铁青,坐回正厅的霜花对月图下面的罗汉椅上,“用你————来换他。”兰烛微微一愣,抬起头颅∶“如何换”

  “如何换”他冷冷一笑,“你从前,是怎么从我这儿,换得那些东西的,你就怎么,换他。”

  兰烛想起除夕的那天晚上,她衣衫破褛随兰志国等在在灰黑色的门下面,从那门缝里看到里头的华光溢彩,闻到那悠悠的食物香气充斥着自己饥肠辘辘的脾胃,耳边听到高楼亭台上,多的是像她这样的女子,巧笑打闹,曲声婉转。

  一扇门之后,是与她截然不同的世界。

  随他进了他的屋,她闭上眼睛害怕的发抖,想到他眼里对自己的蔑视,想到自己几乎如溺水般的难以呼吸,想到自己抛却的自尊和骄傲,近乎半跪在他面前,只能看见槐京长长的夜和漫天的雪花,还有如那天夜里见到的陌生的让人不寒而栗的他。

  她甚至都有那么一刻,恍然间又来到了三年前。

  好像这三年,从未有发生过那些让人怅惘恍惚的梦,有的,只是这赫然醒目的云泥之别。

  兰烛突然,就没了抗争的力气,她原来攥紧的手缓慢地松开,垂落在凳椅上。

  "您说话作数?"她耗尽最后一点力气抬头望向江昱成,浅浅说道,"拿我,换他。"

  江昱成一抬头,他本该是高兴的,她同意了,他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他知道兰烛的性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但是当他再次对上她那对疏离淡漠的眼时,分明看到了她眼里的淡漠、失望甚至怨恨,他拼命矫正这一切想让这一切回到最初的原点的时候,却发现,兰烛眼睛里,已经没有那年除夕夜他见她的东西了。

  他不相信,他坚信的是只要她留下来,一切是可以回到原点的。

  他最终逼迫自己挪过头,看向外面纷纷扬的风雪里已经冻出的松柏冰叶,如针尖一样在漆黑的夜里清晰可见。

  “作数。”

  “你留下来,我就放过他。”

  槐京剧团里,发生了一件大事。半年来风生水起的兰家剧团一下子没了两个主心骨。

  兰家剧团的最后一场演出,是在南妄城,本来是件好事,谁知遇上那一场地震,剧团里的半数台柱子,折在那儿了。

  就连声名鹊起一票难求的兰大青衣,据说,也在那场天灾里消失了。

  自此以后, 槐京城, 就再也没有人能唱的出那一场惊为天人的《白蛇传》了。

  人们感叹天妒英才流年不利的时候,想去兰家剧团捧捧场,却见里头人丁稀少,才知道,就连岭南来主事的林合伙人,也不见去处了。

  后来听去岭南做生意的贸易商说起来,林家在岭南也是垄断港口生意的贸易商,先是林家叔伯之间起了争执,林渡父亲的股权岌岌可危,再是不知道为什么,出口的一批货物遇到些麻烦。要说大家都是做生意的,其实很多东西都心知肚明,在边缘上游走的事情,多少也是有的,林家往来生意出口这么多次,要说这一块的问题,肯定是有的,但原先也没人查。这次却不知道为什么,货物在港口被拦截了下来。这麻烦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若是处理不好,只怕是有牢狱之灾,那可是牵连许多人的大事,林渡哪还有心思和时间,来处理这兰家剧团的事情啊。

  兰家剧团一时间少了两个主心骨,形同虚设,江河日下,人人经过都不禁感叹一句,眼见他高楼起,眼见他高楼塌。

  这才感叹还得是槐京的几大家族稳固,百年的地位竟然到了今天也无人能动的了。

  嘉立在雪地里的浮京阁,楼台里传来曲艺的声音。

  吴团长微微弯着身子,一脸发愁却不敢有说法,只得讨笑着,“姑娘,今儿都看了十几个了,您有看上的嘛”

  兰烛在院子里摆了长罗汉床,靠在那竹木藤编制的美人靠枕上,闲散地说道“挺好的。”挺好的又是挺好的。吴团长苦涩摇摇头。

  江二爷前几天连夜把他叫过来,说要给兰烛重新开一家剧团。他听到消息的时候,嘴巴一晚上都合不上。

  啥玩意?又要再开一家剧团,这剧团是说开就开的吗?这里面投入的物力、人力、财力……哪一个不是要人命,更何况,兰家剧团都还在呢,兰烛又开一个剧团,这不是,开玩笑嘛呢,小孩子过家家也不带这么玩的吧。

  只不过吴团长刚表示了略微的迟疑,江昱成就铁着脸说,干不好他就滚蛋。

  吴团长只能安排了人,一个接着一个地演,给兰烛挑着,兰烛却慵懒着眉眼,见一个都说一个好,这不摆明了不走心嘛,她能每一个都说好,他能每一个都要吗?

  吴团连连摇头,斟酌了半天也没说出一个字来。“还有吗”兰烛打打哈欠,转过来问吴团。吴团连忙回复“还有几个,都在外面呢。”兰烛"哦,那就把他们也留下吧。"吴团长哈

  未等他再发言,兰烛就起身,“就这样吧,我乏了,我午睡去了。”吴团长未来得及留人,兰烛就一头钻进了东边的正厅。

  吴团长出了内院,只得战战兢兢地走到外院,找到林伯,倒了一肚子苦水。林伯摇摇头,宽慰着吴团长,今时不比往日。

  "阿烛姑娘,怎么好像变了一个人?"吴团望着内院也摇头。林伯“其实我也这么觉得。”

  “是吧——”吴团看向林伯,“总觉得好像——”“好像什么”

  “说不上来,总是有点不安。”吴团回头,对林伯说,“对了,您得空了劝劝二爷,总这么锁着大门,拒不见客可不太好,江云梳江家大公子,前些日子都找到剧团里来了,也没找到二爷。”

  “嗯。”林伯点头。不过他又叹了一口气。

  二爷走这条路前,他何尝没劝过呢。他和吴团都看得出来的局势紧张,他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只不过他执念太深,根本不想管江家别的事,一门心思的,只想着让一切都归为原位。

  谈何容易啊。

  入夜,兰烛趴在柔软的床上,听到外面雪压松木折断枝丫的声音,听到住在浮京阁里那些近乎隐形的人在屋檐下小声说话,甚至能听到关灭灯火的时候钨丝里传来的不舍啸叫,直到最后,她听到锁着恶龙的铁门沿与地砖摩擦发出的低吟声,便知道,江昱成回来了。

  如往常一样,他沐浴完出来,坐在她床边,知道她没睡,他似是擦着头发,黑夜中传来毛巾摩挲的声音,“听吴团说,那些给你选的人,你一个都没有看上。”

  兰烛回到“怎么会,不都留下来了吗,我全都要了。”她这话没过心,像是应付。

  江昱成停下手里的动作,十足地充满耐心地说道∶“阿烛,你认真考虑一下,选几个合适的,我给你再建一个剧团好不好,地址我都选好了,东边的古城楼底下,有一方四合院,雅致古典,风水不错,还有个戏台子,挺独特,不然,明天我带你去看看。”

  “那怎么行。”兰烛悠悠的声音在屋子里响起,“那儿离您的浮京阁这么远,您怎么能允许我去那儿呢,您不是就连浮京阁的门都不让我出吗”

  江昱成习惯了这几天兰烛这样的明讥暗讽,他压了压自己的脾气,讨好地说∶“不如明天去看看,开在那儿,你的事业一定会蒸蒸日上的。”

  兰烛转过身子来,眼里含笑,却笑的凉薄,“有劳二爷了,不过,若是没有您的话,我的事业现在一定如日中天。”

  江昱成后槽牙一痒,而后恨恨地说道∶“如果你不想去看四合院的话,那就陪我去酒局。”

  他想让她知难而退,谁知她却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她靠近,淡淡的暗香袭来,长长的头发瞬间就像是生了触角的一样攀附上他的肩头。

  她故意趴在他肩头,用一种极度暧.昧带有暗示的话说道“好啊,二爷,你知道的,出入这种场合,是我擅长的领域。”

  她故意挑衅着他的权威。

  但明明是挑衅、是抗争,但只需轻轻一句,附耳攀谈,鼻音缭绕,他心底顿时感觉被密密麻麻的肿胀感填满,

  她笑的如妖孽,根本不动情,他却根本招架不住。

  半年以来,她是第一次如此靠近,如此接近从前的美好,如此让他这样地渴望,如此地想用醉生梦死来形容他这半刻混沌的人生。

  月光散落一地,混着床毯像是海面上轻浮的荡漾,他近乎是哀求到∶“阿烛,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