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纹的淡蓝色绸缎巾依旧搭在兰烛的手肘上。

  兰烛小声说“没带服装,也没带头面。”“后台有,林伯会接应你的。”

  “从妆造到服装,得有半个多小时要准备。”“那正好,这帮老头心浮气躁的,正好让他们等等。”

  “可是……”“没有可是。”

  江昱成的手掌还落在兰烛的手腕上,他稍稍加重了力道,像是注入一道强心剂,“听好了兰烛,想想你的抱负,想想你的骄傲,想想你是怎么被别人从台上打下来的,想想你又是怎么样凭借自己得到了机会却还是被人拦在门外的。”

  “命运写的再曲折复杂,也该到你的剧场了。”

  兰烛眼睛里的淡漠慢慢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澄澈的如琥珀色般的柔光,她微微仰着头,反问道“如果命运写好了,槐京城就没有我的剧场呢”

  “如果没有,今天我江昱成,就是硬要在这里,造一个你的剧场。”

  兰烛怔怔地看着江昱成,她第一次听到他说这么多话。

  她知道,在她和江昱成这场关系里,他从不吝啬,即便是上中大剧场这样难做到的事情,他也能让吴团长当做礼物轻飘飘地送给她。只是她拒绝这样的一步登天后,江昱成因为这个事,与她闹了脾气。无非是觉得她自命不凡,心有傲气。

  如今却没有想到,江昱成把她带过来,也只是还了她一个本该属于她自己的机会,让她堂堂正正地,上去比一场,让她用自己的实力说话。

  她站起来,微微弯了弯腰,“我这就去准备。”

  *

  台上的演员还剩几个,等兰烛准备工作做完,刚好最后一个演员也演完了。

  林伯做事靠谱周到,后台找了个“许仙”和“小青”客串,三人因为没有排练过,兰烛就找了一场他们两个台词少的一场戏。

  陈设已经摆列好,幕布后面,兰烛手心直冒汗,她拉开幕布的一角,看了一眼人群,一下午听下来,很多观众已经心猿意马,有些行家学者以及投资人找到了合适的合作对象,对于接下来的一场戏兴致乏乏。

  她扫了一圈人群,一个一个地扫过后,她的眼神最后落在了江昱成身上。

  他坐在人群中尤为显眼,周身气质依旧难以靠近,但却比她看到的任何一个人都让她觉得亲近。

  江昱成提出让她上去演一场的时候,在场的一些剧团老板多有不满。参演名单是协会订的,都是根据各个剧团和各位在戏曲界举足轻重的名家举荐过来的名单定下来的,江昱成虽然是这次承办场地的东家,可也不能说让谁上谁就上啊,那他们其他二十四个剧团的面子,往哪儿放?

  虽是如此,他们只不过尝试表达了一句"这样是不是不太合适"之后,江昱成就挑了挑眉,全然一副“你们有本事别借我这地盘办这活”的表情。

  其他剧团长也很无奈,谁让江昱成偏不讲道理而他们又惹不起。

  兰烛攥了攥自己的手心,转身没入幕布后面,调整着自己最后的状态。

  她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她从小练习的关于这场戏的片段,她自己的感悟,母亲的教导,曹老师的指正……

  锣鼓霎鸣,大幕拉开。

  台下的观众响起稀稀拉拉的声音,僵硬着个脖子看着最后一场。

  这一场白蛇讲的是许仙听信法海的话,猜忌白素贞和小青的蛇妖身份,哄着白素贞几杯雄黄酒下肚,后白蛇真化作蛇形,把闻声而来的许仙吓死了。

  小青慌慌张张地跑上台,叫醒了昏迷中的白素贞。

  白素贞出来,肝肠寸断。心上人已死,来不及表达哀痛,小青的一句"现在还不是哭的时候,想想怎么救官人吧”把白素贞打回了现实。

  她左思右想,痛下决心,决定去仙山偷盗还魂的仙草,奈何仙山守卫森严,被守山神看到,必定是要大战一场,伤横累累难以避免,更为严重的,还有性命之忧。

  锣鼓敲了两下,只见白素贞左右各甩了一遍袖子,哀痛又决绝,碎步走到死去的官人面前,悲从心来,于是就有了绝佳的那一段∶

  “含悲忍泪托故交,为姐仙山把草盗。

  你护着官人受辛劳,但愿为姐回来早,救得官人命一条。

  倘若是为姐回不了,你把官人的遗体葬荒郊。

  坟头种上同心草,坟边栽起那相思树苗

  为姐化作相思树苗,飞到坟前也要哭几遭!”(1)

  兰烛这一段表演,行云流水,悲壮凌云。

  “好”

  “好”

  一段快板的长法,旋律速度极快,一字一句吐字却极为清晰,这么长的一段中间有悲痛、决绝、不舍等情绪,却要一口气唱下来,听的人倦意早已不见,只觉得心中悲壮,只想站起来,连声叫好!

  荡气回肠之间,水袖不再是软塌塌的一块毫无生命的长布料,而是她的武器,她的情绪。用那水袖,把那痛把那哀收起来,只留下独身闯仙山的刚毅和决绝。

  台下坐着的一位资深的戏评人连连感叹∶“要不说京戏美呢,咱们中国人表现美的方式最特别的方式,在于留白,京戏这个行当,要走的远,得唱的让人像今天一样,让坐不住凳子,只想站起来连声叫好”

  “哦?这留白是个什么讲究?”一旁的听众竖起耳朵来,想听听传说中毒舌的这位戏评家怎么说。

  “这京剧在舞台上的表演,自然是要演出剧中人物的喜怒哀乐和悲欢离合,神色不能不到位,但又不能太满。少了观众感受不到,缺少了代入感,多了又显的有些冗余。很多初出茅庐的京剧演员在台上演戏的时候,往往用力过度,再多的怨恨嗔嗤都表现在脸上,却往往忽略了,最终的奥义,还是要美。”

  "明白了!"那头的听众频频点头,"今天这位角,演出的,那就是叫美!"

  “真绝,不说这唱腔这身段,就光是这扮相,媚中带柔,清丽纯美,放眼整个槐京,也挑不出第二个吧。”

  “对咯,美在于形态,在于身段,在于唱腔,在于韵味,在于对人物的揣摩把持度,更在于,演员自身的天分和后天的努力啊。”

  那位戏评家说道此刻,双手握拳,“江二爷,我等有眼不识泰山,竟还敢说二爷手下没有名将,如下看来,果然是卧虎藏龙。我敢说,在座的剧团里,选出来的各位新人,没有一个,能比得上刚刚台上这位姑娘的十分之一的”

  几个剧团长争先恐后地相互道歉,江昱成却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

  他直直地,盯着台上的人。

  这一场戏很难,难度在于什么时候转哭腔,什么时候忍痛含泪又要镇定自若。兰烛却清晰的知道,什么时候收,什么时候放。

  他想起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几乎是跪坐在青瓷色毯子上,声音青涩的发抖,唱着西湖天色风光。他坐在那高高的椅子上,完全感受不到她嘴里说的“三潭映月、苏堤杨柳、桃花怯寒”。

  她父亲自私自利,带着她来做这么多的讨好,为的不过是人世间的那几两碎银。偏是这几两碎银,也能让她毫无尊严地留在这槐京城的冬天里,挣扎苟活。

  若不是他父亲寻了这么多弯弯绕绕的关系,他根本都不会见他们。对于他来说,他最不喜欢的,应该是跟这样曾经富裕过的穷人打交道。

  他承认,他当初看她,不过是像在凛冬的院子里发现了一只即将冻死在冬天的麻雀。

  那麻雀即将被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覆灭,没人会感知她的存在,懂得她的害怕和不安,人们只会在冰雪消融的时候,淡淡地说一句,"瞧,这儿冻死过一只麻雀。"

  只是等到冰雪消融,等到枝头萌芽,江昱成却再一次看见了她。

  即便没有躲雪的屋檐, 取暖的草窝, 那只麻雀也没有死在那个大雪的夜里, 相反, 她活下来了,她甚至长出了五彩斑斓的羽毛,啼唱出春日里最动听的歌曲。

  她与他初见她时,相差太多。

  那时的江昱成只是感叹她进步之快,而却忽略了那样巨大的蜕变仅仅只花了她半年的光景。

  通过隔绝看台和戏台上的雨帘,台上水袖曼妙,唱腔哀而不伤,台下叫好一片,在淅淅沥沥越下越大的雨中,众人涌到台下,冒着大雨,如痴如醉。

  江昱成坐在看台上,烟灰烫到手了也没发现,他怅然想起不知谁说过∶“青衣是梦,是每个男人的梦。”

  ¥

  从戏楼回来后,兰烛去洗了个澡。

  正厅江昱成的房间花园里,在围成城墙的玫瑰花墙后面,有一湾人工温泉,顺着那泉眼的位置,造了一个阳光房,里头放了个大浴缸。

  虽然是阳光房,但隐私极好,如果不是从正厅走,外面的人是根本不可能看到的。

  当然这儿的主人,是能随意进出的。

  不过兰烛在这儿泡澡的时候,江昱成从不进来。

  她想要放松的时候,会把整个人都浸在水底,屏息放空,让自己的身体感受着水的浮力。

  水中她的五官出奇的灵敏,她听到有人从花园过来,她猜想,应该是江昱成。想到江昱成,她最先想到的就是他那双眼睛。

  她看的见,看的见那些东西。

  只有在他都难以控制的深夜里,他喉间的压抑才会得到释放,那是最纯粹的索取。而今天,让她不安的是,他坐在台下,眼里出现的那种不一样的东西———

  那种如今晚的月光一样,温柔却又致命的东西。

  她听到他过来了,那脚步没有想要躲藏,也没有带着任何犹豫。

  江昱成停在了玫瑰花墙后面。

  玫瑰花瓣的汁水融在浴缸淡蓝色的水里,水波荡漾着她乌黑的头发,红与黑形成明显的对比,她秉着呼吸,躺在浴缸里,任由水把自己柔软的身体烘托住。

  听到声响,她睁开双眼,从水底钻出来,露出那双清冷的眼。水珠在她雅羽般的睫毛上停留,远看像是一层白色的霜雪,混在玫瑰盛开的浮海里,

  一瞬间,江昱成想起她今晚在台上的惊艳表现,想起人们无法从她身上挪开的眼神,想起她撑着伞红着脚踝站在他门口,想起那天,他们在晨间大雾里的身体契合。

  他的心里就有一个冲动的恶魔。

  他上前一步,按住兰烛瘦弱的肩头,把她再度往浴缸里摁了下去。

  兰烛根本没有来得及反应的机会,她再度匿入水中,他的力道很大,她慌乱的来不及调整自己的呼吸,恐怖的缺氧感袭来,兰烛感觉自己是在深海。等到真的快窒息的时候,她再度被江昱成提了起来。

  他抱起她的一瞬间,她乌黑的发丝如瀑布一样,顺着发梢把水珠淌在他腹间的纹理上。那一点点像触角一样的水珠,张牙舞爪地要钻到他的心里去。

  她因为缺氧而大口呼吸的样子让他疯魔。

  兰烛任由他侵略的气息包裹着她,还未来得及自由呼吸,他的唇就封了上来。

  冰凉透彻。

  她听到他说“阿烛,欢迎来到我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