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烛站在原地,未敢上前一步。

  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喝了太多酒,听觉变得迟钝。

  江昱成突然就出现在她面前,叫她"阿烛," 唤她过去。

  他醉了,带点暖昧不清的邀请。

  兰烛没敢上前,她就这样一动不动的看着他。

  江昱成从酒局出来。

  浮京阁太大,他总觉得太冷清,什么时候戏台上热闹起来了,浮京阁也就热闹起来了。

  今天这么多人,应当是最热闹了。

  那些热闹,一定能驱赶走古树间的死气沉沉,驱赶走陈旧大院里的腐朽味道。金砖里的每一条缝隙,一定能记住今晚的人声鼎沸,然后在每一个孤寂的夜色里,把这些喧嚣释放出来,耳边就会变的嘈杂又热闹,一定能换他一夜好眠。

  可他偏偏听不进去那戏,也懒得搭理来攀附的关系,他只是看戏似的看着面前的五光十色,而后慵懒地抽身出来,抽了根烟。

  只有那只黑狗一直跟着他,不声不语,跟他的影子一样安静。

  他曾经也跟自己说过,那西边阁楼上的姑娘是只野性难驯的猫,他犯不着为了一只来他墙角乞讨生活的孱弱小猫而生气,气她吃了自己的东西却还想保持从前那种无拘无束的自由。他觉得这流浪的小野猫多少有些不知好歹,也太有些不把施舍的人放在眼里。

  所以他选择站在远处,抖了抖手上的烟火,事不关己地高高挂起,他言尽于此,当然希望她好自为之。

  可偏偏看到她在那雾气月光下的时候,他又控制不住地偏偏要往前走去,这爱管闲事的样子,真不是他自己熟悉的风格。

  许是酒意作祟,他唤了她的名字,像是认识许久的人一样,叫她阿烛。

  兰烛这边,却是未敢再进一步。

  她手里的竹竿无处安放,她前后藏了一遍,最后还是捏着钝处把尖锐刺进泥土里。

  手里没了东西后,反而比之前想象地更无措,兰烛能做的,只能是抬起眼睛看他。

  她慌乱的样子倒是引起了对面的哂笑。

  他重新点起手里的火,没上前,只站在她两米远的对面,慢条斯理地说∶“曹荣光老师退休后回了槐京城,过几天是她寿席,你要不要去坐坐。”

  兰烛听到曹荣光的名字,眼睛突然就亮了,她重新确认到,“曹老师?是曹荣光老师?她从美国回来了”

  说起曹荣光,梨园里无人不知她的存在。十二岁那年凭借一场《锁灵囊》,愣是将物是人非、今非昔比的细腻情感演绎的淋漓尽致。十五岁破格被评为国家一级青年演员,等到十八岁在国内大火,发展到一票难求的时候,她却毅然而然出了国,全身心公益地投入国外不成气候的民间戏团。临行前,召集梨园世家子弟,誓要扛起国粹发展的大旗,让中国京剧走向世界。行业内论唱腔身段,论品性风骨,无人敢于之比肩。

  别说是受她指点两句,哪怕是见她一面,也比得过沾点神仙的琼浆玉露了。

  江昱成“嗯,还不算两耳不闻窗外事,知道曹老板的名号。”

  兰烛“曹老师享誉中外,是铁铮铮的风骨人物,谁要说没听过,都对不起身上的这身行头。”

  江昱成“那你想不想亲眼见见这风骨人物”

  兰烛眼神里的神采更为聚集,她抬头略带欣喜的看着江昱成,眼神里的光星星点点的似是要燃起来。但那点星火刚刚蹿成火苗,颓然又像是被一场大雨浇灭,她自顾自地说“可是曹老师这次回来据说是有退休打算的,别说现在从国外回来了,就是从前她没出国的时候,也大多是闭门不见的,她要是敞开大门了,她门口的队伍估计都能排到美国去了,想见到她,哪有什么容易。”

  兰烛看到江昱成朝她走了过来,在惊蛰前的大雾里微微低下头,靠近她的时候,雾气消散,他好看的五官暴露无遗,只是他眼神平淡,语气平常,微微弯腰,像是迁就她的身高,保持着恰好的未带侵犯的距离,说的话却让人不由地浮想∶“别人自然是难的,与我去,自然就不难了。”

  他身上自带的雪松味跟黑洞一般具有着压迫感,说这话的时候配着他病态如雪的肤色,最后汇聚成一种诱惑和哄骗,让兰烛有一刻的眩晕。

  她下意识地倒退两步,后脚跟踢到那顽石,她一个翅趄。

  面前的人没有伸手,随她慌乱失去分寸。

  兰烛紧闭双唇,只能用鼻用力地换着气,她在这场角力中差点溺亡,却不甘在他面前示弱。

  江昱成把脊背挺直,重回与她疏远的距离∶“兰烛,你来槐京城前,没有听过那个传说吗?”

  “什么……什么、传说”兰烛不由地结巴。

  “没人能干干净净地离开槐京城,哪怕死后的灵魂,都不可以。”

  ……

  兰烛似懂非懂,但那样的邀请,她不敢接受。

  她知道,没人能一直高傲的抬着头颅,在这个人情脉络复杂的旧皇城里脚底口□面的活下来,更没人,能干干净净地离开槐京城。

  槐京城最美的景色当属于春日的五月天,那漫天的槐树花开得那样热烈又绚烂,细微如碎米,却团团紧簇,堆砌成春雪。

  谁不想像这春树一样,在漫长的冬季里靠着对春日的向往熬过苦寒,最后灿烂地绽放在枝头,哪怕是一夜之间风雨将来就此凋零,落入尘土,污了一身雪白的傲骨,也好过无人问津。

  兰烛跟每个刚来槐京城不服输的青年一样,壮志难酬却又在现实落败的时候辗转难眠,她把江昱成的话掰开了揉碎了,藏在枕边的梦里,却没有勇气和决心,却敲开他的门。

  人们逐渐忘记她在舞台上的表现,只记得海家那个拿了第一的姑娘,剧团里练习的生活依旧一成不变,曹荣光回来的消息,自然传不到他们这小小四合院里来。

  一切都归于从前。

  兰烛收起自己的不甘,依旧小心翼翼地给自己织就着自己的生活。

  海唐在北辰大剧院演《白蛇传》的时候,兰烛上去当了一次背景墙, 扛着旗合唱, 给白素贞镇场子的那种。

  完毕后,她裹上单薄的外套踏进夜色的时候,却在场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

  那人穿着一件陈旧的藕粉色旗袍,身材纤瘦,五官清秀淡雅,但衣襟裙摆上全是褶皱和脏污,高高束起的中式发髻也凌乱不堪,面容憔悴。

  保安拦住她,问她出示入场券,她手里提着几个塑料袋子,高声呵斥他们有眼不识泰山。

  “你们知道我是谁吗,你们知道里面唱白蛇的人是谁吗,那是我女儿,我——你看着我,我再说一遍,我女儿!"

  起初她斩钉截铁大言不惭的样子还真把保安唬住了,两人交头接耳了一番,还把主管叫过来,说外头像是海家太太来了。

  主管出来,劈头盖脸地把他们一顿骂,说一点眼力见都没有,这疯女人怎么可能是尊贵的海家太太呢

  “还不快拉走!”主管吹胡子瞪眼,下面两个看门的人急忙一左一右的,架着那女人往外走,手上用了蛮力,一把把形容憔悴的女人推到地上,关上了大门,避之不及。

  兰烛快步走到女人面前,连忙扶起她。

  那女人连忙抓住她的手,像是抓住一个救命稻草一样,“好姑娘,你认识我女儿吧?就今天在戏台上演白蛇的那个,可漂亮了,长得像我、像我—”她指了指自己,瞳孔睁的老大,像是极力证明,“你能带我进去看看她吗——”

  “或者——”她犹豫了一下,又改了口,“你去告诉她,她妈妈来了,就在外面等她。”

  那女人打量了兰烛一番,神秘地靠近,“我知道了,看你的身段,你也是学唱戏的。你今天帮了我,我跟我女儿说说,让她往后有场子的时候多带带你,这总可以了吧……”

  兰烛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女人,她依旧在絮絮叨叨,眼神里充满莫名的光彩,但依旧难掩她眼尾褶皱里的疲惫。她身上那件单薄的改良旗袍,画的是五月的江南春景,不见一片绿叶,满目都是繁花,却沾上难以名状的脏污。兰烛弯下腰,用手揩了揩她裙子上那朵杏花上的污垢,叹了一口气,喊了一句“妈.”

  那女人一愣,像是被冰冻在原地,过了好久后,才迟疑地抬头,看着兰烛,脸上松弛的肌肉微微抖动,而后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阿烛、你怎么在外面不演出了"

  “我演出结束了。”兰烛安静地把兰雅庭头上的落叶摘走,而后又把她掉落的碎发别在她的耳后。

  兰烛看了一眼她身后的,被大雾吞没的,浓重的夜色,“走吧,我们回去了。”

  她安顿好兰庭雅, 从破旧的走廊里出来, 跨过发霉的台阶, 最后绕过低矮小宾馆因为线路问题时而亮时而灭的的发光字,来到了巷子角落。

  她捏着发烫的手机,眼神警惕地扫视着周围,像只受了惊的猫,压着嗓子质问对面,“你不是说,只要我来槐京,我妈就能好好的”

  电话那头的男人似乎是没反应过来,许久之后才犹豫地问道“阿烛”

  听到他的声音之后,兰烛这头是长久的沉默。

  “你母亲去找你了你在槐京过的如何”

  未等电话那头的你男人说完,那头传来杂音,“你干什么!”,乒乓的声音似是人与人推搡

  而后杂音消失,一道清晰的女声出现在电话里。

  “阿烛,这事你怨不得我们,你母亲听说你去了槐京城,一定要闹着来,你看她一直也住在医院里,你也知道,如今的这种……这种适合你母亲的医院,每天的医疗费用有多高啊,更何况这日常的护工医药费什么的,也都是我和你叔叔给的,从前你还小,也没法自食其力,如今你在槐京城出人头地了,所谓养育之恩大过于天,我和你叔叔还有你哥,也挺困难的……”

  “所以你们就让她一个人出来”

  “你这话说的就有些难听了,我和你叔叔对你们母女两个的照顾还不够吗?她病了之后,你吃的穿的用的,哪个不是我和你叔叔帮衬着的,你叔叔给你找了个好门路,把你送上高枝,我们也没求着你感恩戴德,如今怎么还来质问起我们来了。”

  "门路? 高枝?是你们为了儿子找的门路和高枝吧,那是我们讲好的条件,我来槐京,替你儿子争个机会,你们照顾我母亲,如今翻脸不认人,你没有权力说我还欠你们家,那些吃穿用度,比起你儿子的前途,恐怕都算不上十分之一、百分之一吧!”

  兰烛说完,气势汹汹挂完电话,一回头,看到兰庭雅小心翼翼地看着她。

  她张了张干涸的嘴,“阿烛,是我给你惹麻烦了吗?”

  “没有。”兰烛收起神色,摇了摇头,“外面下雨呢,进去说。”

  “是你兰叔吗”兰庭雅追问到。

  兰烛对上兰庭雅的眼睛,那眼睛还是一如既往的灰扑扑的,像是蒙了层翳,她点头∶“是。”

  她说完,往屋子里走去。

  兰庭雅在身后跟着,突然语重心长∶

  “不好这么跟你兰叔讲话的,阿烛,我们要感恩,你兰叔不欠我们什么的,是我们欠他们的,欠人东西,总要还的,以前我还不上,现在有你了,你可以还,你现在飞黄腾达了,我这心里啊,终于是安心了,不然总觉得啊,对不起你兰叔,更对不起他老婆孩子…”

  兰烛没阻拦,任由她说着,这样的话,她从小听到大。

  兰烛头顶的灯把兰庭雅的影子拉的很长很长,长到完全覆盖住她自己的,她呆呆地看着那影子跟在自己身后,不太敢想兰庭雅是怎么样一个人来到槐京城的。

  她让兰庭雅简单地洗了个澡。兰庭雅出来的时候,第一件事就是冲向她的那几个塑料袋子,脸上带着欣喜和得意的神色,掏了好久,才从最底下掏出个保温盒子来。

  “阿烛,过来。”她蹲在地上,朝着自己挥手,跟小时候一样。

  兰烛走过去,站着看她。

  她把罐子从地上拿起来,放在桌上,打开盖子,用期待的眼神看着自己∶

  “妈妈给你带你最喜欢的糖藕了,你小时候喜欢吃,可是这东西太甜太腻,吃了多影响你上台演出啊,现在好了,我女儿出息了,是角了,现在可以吃了,不过你要吃少一些,可不能跟个小馋猫一样,接下去,还有演出呢。”

  兰烛望着那用真空包装包的严严实实地,完好无损地放在盒子里的糖藕,那完整程度,不输给任何一个正常的母亲为远行的儿女准备的。

  兰庭雅在昏暗的灯光下,弯着脊背,身子弓在一起,双手握紧,费力地扯着包装袋,额间的碎发随着她的每一次用力从耳边掉下来。

  兰烛接过她手里的袋子,“我来吧。”

  她准确找到包装袋的缺口,轻轻一扯,那袋子就开了。

  兰庭雅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一双筷子,递给她,“试试。”兰烛没接筷子,上半身僵硬在那里。

  “吃啊,你最爱吃的,妈妈特地采了径山寺后的桂花酿的,浸在蜂蜜里,再选了当季最嫩的藕,最糯口的糯米,一定不比外面买的差。

  兰庭雅夹了一块,递过来。

  兰烛下意识地躲了一下,迟疑地看了一眼兰庭雅,而后,又控制自己的身子不再后退,最后夹了一口入口————糖藕咸的发苦,她应该是把盐当做糖了。

  “好吃吧”

  兰烛点点头,回忆被这苦涩的味道唤醒。

  兰烛儿时生过一场大病,发着烧的她不敢跟母亲说,硬着头皮吊嗓、踢腿、倒立,直到体力不支坚持不下去,拼命灌水的过程中,嘴巴里特别想念那桂花糖藕的味道。

  兰庭雅做的桂花糖藕一绝,一开罐,邻里朋友都要来讨要一份。

  兰烛也爱吃,但是兰庭雅看她看的很严格,不让她吃吗,说是甜食太腻,对嗓子不好。

  她搬来板凳,垫着脚尖,偷偷地打开橱柜的门,小心翼翼地挑了最小的一片,关好门,溜到自己的房间,看到桂花糖藕上晶莹的糖渍美的像是要掉落在海里的日落火,舌尖那被病痛掩盖的味觉顿时被唤醒。

  她充满希冀的入口品尝,却只有发苦的咸味充斥着整个口腔。

  兰庭雅推门进来,气势汹汹,“我就知道你偷懒不练习跑进来偷糖藕吃,我故意把糖换了,换成盐给你长个记性,你吃啊,你吃啊。

  兰烛觉得嗓子难受死了,她摊开手,“妈,我好难受,我想喝水。”

  "喝什么水,你不是最喜欢吃这个吗,我跟你多少次了对嗓子不好对嗓子不好,你不听啊,现在让你吃,你吃个够。’

  ····

  从那以后,兰烛很少再吃糖藕了。

  即便再想吃,一想到那咸的发苦的发烧的夜,就再也不想了。

  兰庭雅在医院住了三年,错过了她人生最重要的三年,却没忘记她爱吃桂花糖藕,同时,也控制不住地没忘记在桂花糖藕里放盐。

  …

  “我就说,我们家阿烛最喜欢吃了,从小就喜欢吃。哎,你跟妈说说,站在台上,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啊”

  “那感觉是不是特别好,你记得那白蛇见断桥的时候怎么唱来着吗”

  见兰烛无动于衷,兰庭雅举起花指手,脚尖一掂,往前几步,脸上顿时换了另一种表情∶\"如今桥未曾断,素贞我————却已柔肠寸断了啊————\''

  兰庭雅一开嗓,浑身的尘土气顿时消散,那灯光下微微佝偻的声音,顿时有了精气神,微光之中,她的云手翻转,她的眉眼不再倦怠,眼神里的柔光似春水,涤荡着岸边的弱柳。

  她一个人,在那破旧的小宾馆里,愣是把《断桥》这场戏唱完了。

  在这场戏中的白蛇唱词中,起初的恨和悔化成不舍和眷恋,恨不能不爱,恨不能薄情,一切复杂的情感交织在一起的时候,白蛇最后还是原谅了许仙的背叛。

  初次听她唱,只觉得她严厉又苛责;如今再听,曾经锋利的人此刻却又发梢斑白,身形微偻。

  兰烛觉得眼睛酸胀,眼前的景色被蒙上一层雾气,灯火开始变得跳跃,甚至开始忽明忽灭。

  她忙擦了眼泪,到外头,拨通电话。

  “喂,您好,是康宁医院吗?’

  火

  槐京城下了一夜的大雨。

  那雨声淅淅沥沥,来的匆忙又无用,落在古树上催不开花,落于鱼塘中融为鱼水,落在无眠之人苍白的梦里也带不来一夜安眠。

  直置清晨,江昱成打开门,却在雨中看到了撑着伞站在他门口的兰烛。

  她衣着单薄,九分裤未完全遮住小腿,脚踝上还有因为那天比赛落下的微微红肿,漫进他梦里的雨水也同样浸透她白灰色的板鞋。

  她像是一朵盛开在雨帘中的莲花,唯有那么一朵,在天青色的晨间屹然绽放,刺破冷色调的青砖地板。

  那副狼狈的样子却意外的不染尘色。

  见到他,她抬头,透过雨帘∶“江二爷,你曾经说过的话,还算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