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烛闯了进去,那个演天兵的小王正在和海唐他们笑闹,看到兰烛进来,几个人脸色僵硬在那里。海唐挥挥手,示意小王先走,小王驼着个背,不声不响地想要从门旁溜走。

  兰烛还穿着那身戏服,提枪拦在门口。

  小王求救地看着海唐,海唐悠悠地从化妆椅上起来,“怎么?输了不服气?”

  兰烛“我原以为你出自世家,又师承名门,应该知道廉耻二字,如今看来不过也是怕输的怂蛋,只会背地里耍些不要脸的招数,你让他————”

  兰烛枪锋一转,指向小王,“我听说你学艺也有十几年了,作为一个武生,连枪都拿不稳抛不准为了她敢拿十几年的苦练和未来的前途开玩笑,今天这事一出,往后还有哪个角要由你做配?”

  小王本来就心虚的很,听到这么一说,吓的连腿都站不稳了,他嘴唇微抖,下一秒就要把实情说出来。

  小露见机连忙开了侧门,抓着小王的手把他拖了出去。

  兰烛正要去追,却被海唐拦住。

  她全身的装束也未脱,单手拿了枪,堵住兰烛去路。

  海唐仰着头,“兰烛,这么多人都看见了,是他没有扔好棍子,是你技不如人没有接到,你要硬把你的失误算在我的头上,未免有些太不讲道理了。我知道你唱功好,但是论腿脚功夫,我不会输给你。输给我,你若是不服,我们大可在这里,过两招。”

  兰烛收回红枪,人证跑了,她是不会承认的,她与她纠缠,徒废口舌罢了。

  海唐在她收枪的一瞬间,挑了她的枪,落下的时候狠狠打在兰烛的手腕上,兰烛手一阵生疼,枪没握住,掉了下去。

  兰烛俯身去捡,海唐趁机右手用力,送枪朝兰烛脸上去,兰烛弯腰避开,抓起手里的枪,指着海唐,“你不要太过分了。”

  “我过分”海唐手上的枪没松,反而往前送了几分,“这个名额本来就是我的,你自己怎么拿到这个名额的你没数吗,你是什么人啊兰烛,为什么都说你有天赋,你不过是我的手下败将。”

  兰烛右手腕一用力,枪杆往前,打掉了海唐拦着的半枪,“我只是拿回本来就属于我的东西。”

  “本来就属于你的?不就是靠着戏楼胡同吗?你难道忘了你是怎么进的戏楼胡同的,是靠你那个为了自己儿子可以出卖自己女儿的父亲,还是靠你那个为娼为盗早就被槐京梨园赶出城去的母亲!”

  海唐咄咄逼人,句句都直逼兰烛的要害。

  兰烛有一刻的恍惚,她以为偌大的槐京城可以不问出身容纳她所有的过去,却没想到有人已经把她的来龙去脉打听的一清二楚。

  为娼为盗四个字,像是重重的大山,压得她心口缺氧,手腕无力。

  “你真当槐京城这么好混吗,我爷爷生意做的这么大,梨园里的关系脉络铺的这么复杂,我一步一步尚且还走的小心翼翼,就凭你?你有什么,可笑的天赋吗?你凭天赋获得过最高学府的准入许可吗?获得过正儿八经的科班教学吗?获得过名师的指点吗?就凭你所谓的天赋,我告诉你,槐京城那么大,最不缺的就是自诩有天赋的人”

  海唐一字一句,直戳人肺腔,兰烛只觉得胸闷气短,眼下眩晕一片,脚下失去重心,枪没拿稳,再次落在地上,红色的流苏散成一片,触目惊心。

  ”我的枪法是王角亲自手把手教的,你打不过我的,记清楚自己地位,哪怕不是今天,你也必输给我”

  话音一落,海唐收在手里的红枪一出,直挺挺地朝着地上的人的出枪。红缨枪如一只带着红光的箭,势如破竹地割裂开周围的空气,一瞬间就要往兰烛脸上飞去。

  兰烛发梢凌乱,想要躲开却避之不及,眼见那飞箭对着眼珠子就要过来,门一开,兰烛身边的红缨枪被拾了起来———

  而后,一道身影从她身后出来。

  那身影几步上前,一个飞踢踢回了海唐的枪,直愣愣枪头调转着地险些砸到海唐。

  海唐十分震惊地看着来人,不敢相信又着急忙慌地拿起手边的un,却被来人先一步拿走。

  她手握长.枪,身影矫健,直接一个原地翻身,转枪瞬间用枪头撬走了海唐的枪。海唐那枪跟脱了皮的蛇一样,仍由来人的枪头拨弄,缠绕在另一杆枪头旋转,一杆枪带着另一杆枪舞动,愣是没让海唐碰到边。

  她抛起枪,再一个漂亮的回旋踢,右手握住海唐那杆,左手握住兰烛那杆,直指着海唐的喉头,好似手上的力道再不注意些,这道具枪也能捣鼓个血溅当场来。

  虽是戏曲道具,枪头未开锋,但到底还是尖锐,再加上乌紫苏刚刚进来的那一套动作,懂点戏曲的都知道,那是正儿八经的刀马旦出身。

  比起她,海唐那点糊弄人的技术,就是班门弄斧。海唐一瞬间被吓的僵硬在原地,动弹不得。

  “海姑娘回吧,外头公布成绩了……您可是第一名。”乌紫苏收了枪。

  海唐这才反应过来,夺门而出。

  “没事吧阿烛。”乌紫苏回头,看着兰烛,伸手,兰烛看了看跑出去的人影,眼神回来,就着她的手起来。

  她没多说,兰烛不知道乌紫苏听到多少。

  “不是你的错。”乌紫苏拍了拍兰烛的背,“别认输,你没有输。”

  兰烛知道,今天海唐能用这种话伤的了她,是因为她还不够强大。

  不够强大到能过了自己这一关,不够强大到甩开那些在刻在她心里的,随着她成长却从未淡化的东西。

  两人许久未说一句话,流淌在之间的,只有默契的沉默。

  最后还是乌紫苏打破了沉默,一缕一缕地捻着花枪上的红缨, “这还是我这么多年第一次拿起枪。”

  “阿烛,或许这一行太难,我没有坚持下来,我不敢说比从前过得好,所以我从不劝你放弃。”

  “但我也不愿意看到你在这条路上吃太多的苦,今时不同往日,你一个人要在槐京闯出名堂来,太难。”

  “今日输了就输了,不是今日的海唐,往后也会有其他更多的人,他们借着自己的关系,再也不会给你一个公平的机会。”

  兰烛静静的站在那里,她不知道怎么回复乌紫苏的话,今天的事情,是该她说一声谢谢的,但是当她以那样飒爽的姿势入局之后,能告诉她的只是这样的乌紫苏也未曾能在这条路上闯出什么名堂,更何况是她呢。

  最后,乌紫苏把手里的枪还给兰烛,“阿烛,保重。”

  说罢,她也钻入人海里,钻入外头锣鼓喧天的祝贺中。

  海家起身鼓掌,看客们似乎很满意这个结局。

  “许久不见这么精彩的演出了,果然是海家出来的小辈。”

  阁楼上对几个老票友指着台上拨得头筹说人说,“果然是二爷剧团里培养出来的人,名副其实,名副其实啊”

  ”二爷,您可不能小气,吴团早就夸下海口了,说要是他剧团的人拿了第一,就请我们去二爷的戏楼胡同看一场演出,哥几个几次都没去过您戏楼胡同的戏台,这次,您团里的人拿了第一,可万万不能推辞了啊————”

  “是啊是啊、”

  恭贺声此起彼伏,江昱成眼睑微动,眼神往人群中一扫而过,没见到人,又在后台停留了一会,依旧是毫无动静。

  “找什么呢二爷,这帮老家伙蹭你人蹭你戏台呢,你怎么说?”赵景铉提醒着江昱成,“为了那姑娘,庆祝一番?”

  江昱成未找到人,伸手拿起外套,兴致不高地起来,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好啊,那便开了戏楼胡同庆祝一番。”

  新人赛的结果本来关注度不高,但在海家铺天盖地的宣传中,槐京城大街小巷都在宣扬着水斗这场戏的,更何况听说戏楼胡同的江二爷更是为了她,单独开了浮京阁里的戏台。

  那戏台是晚清留下来的,飞檐立柱,彩绘纷繁,比起那宫里的漱芳斋也算不上输,槐京城里的票友间口耳相传,谁不想等到浮京城戏台的门敞开的时候,开一开眼界。

  演出那天,浮京阁的戏台里,挤满了许多人,他们陌生的脸庞出现在戏楼胡同尽头的灯火里,好奇和惊讶在他们眼球中流转,最后汇成心里的虚荣。

  兰烛打开自己阁楼的窗,望着那里的人头攒动,听着海唐从游湖开始,一个人唱完一整个哀怨情仇的故事。

  她也曾去过西湖,在没有任何一个游客的一个清晨,那时候的晨雾还不曾散去,断桥真的在那片大雾中断成两截,雷峰塔下扫地的僧人还未起。冬日刚走,春天的花还未开,至于这个世界上,有没有有情人,有没有终成圈属的爱情————她不知道。

  母亲带着她,一字一句地跟她讲述着这个匪夷所思的白蛇传说。

  但故事不是听过就可以,要学着那些韵律和念白,把这个故事,用最难的唱腔表现出来,就成了儿时最痛苦的事情。

  从那以后,早起晨练,她没有偷过一次懒,看到别的孩子在外面撒野奔跑,捕捉自由的风的时候,她会偷偷地坐上游船,绕到西湖南岸的夕照山,虔诚的像个信徒,对着雷锋塔朝拜,保佑里面近乎半仙的白娘娘,保佑她可以早点长大,早点可以到母亲口中说的槐京城里去,早点成角,如果一切成真,她可以不要所有的童年时光,不要那夏日荷尖上的蜻蜓,不要那井水里的西瓜,不要其他孩子的热情和友谊。

  此时此刻,兰烛却坐在回廊的月光下,手上还提着一壶冰凉的桂花酿。店主是个江南人,说自己的手艺,是正宗的古越桂花酿,她信以为真的,尝了一口后,却苦涩的摇摇头。

  如今看来,当年的每次虔诚,都是滑稽的。一个为了爱情要放弃成仙的妖精,自身难保地被压在雷锋塔下,又怎么能管得了她的事呢。

  她坐在假山后面的凉亭回廊,从参天的古树丛中捕捉到从东面的戏台阁楼里传出来的悠扬琴声,那是白蛇的伴奏,她听了无数遍,默记于心的每一个片段。

  身体的本能反应先于自己的大脑,她随手捡了一根竹竿子,依旧坐在地上,单手转着那竹竿,转出一手漂亮的月光弧。

  那月光弧是冷冷的玉光白色,比浮京阁里任何的珠光宝气还要美,她笑了笑,起身想要舞的更高,奈何今晚的桂花酿比她从前喝的度数高太多,只是几步,她便撑不住了,依旧撑着柱子沿,坐在那回廊上。忽然又看到自己微微发红的手肘,想起今天自己的枪被海唐打落,她不服气,又立刻站了起来,挑着枪花伏低着身子,一圈又一圈地练着。

  练到月光被乌云遮住了眼,酒味从东边戏台弥漫出来融入雨夜里,汇聚成一大片氤氲的水汽,驱赶走槐京城城北的厚重,恍惚之间像是造就了另一个江南,兰烛才停了下来。

  她回头,在大雾之中看到了那只黑狗。

  它匍匐在另一个人脚下,安静的差点要与夜色融在一起,唯有那如墨的眸子,比夜色更暗几分,却映照着东边的灯火。

  身边的人站在回廊下,同样匿在大雾里。他如同那只黑狗一样安静,孤寂。

  在雾色还未起的时候,他就看到了她,看到了她的失意,也看到了她的独酌,更看到了她再次拿起竹竿当枪的时候,她身上清冷的月光。那种月光,与孤寂、薄凉这样的词语无关,她能自己享受孤独,品赏孤独。

  换句话说,她不怕孤独,孤独也不敢冒犯她。

  等到大雾起来,她的身影变得越来越模糊的时候,孤独感又席卷而来的时候,他难以克制地走的更近了一些。

  感觉到她在看他,江昱成缓缓开了口,许是过酒的喉口干涩,他的声音带点酣眠刚醒的感觉,低沉的散在雾里。

  他混着酒味的声音亲昵又缱绻,像是对情人低语,他说∶

  “阿烛,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