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九儒松了手, 银色打火机倒在桌面上,发出“啪嗒”一声。

  男人的鼻梁上还架着那副金丝眼镜。

  他垂眼,两手交握在身前。

  笑了下, 像是认命地妥协。

  “嗯。”他很低地应了一声,“认识。”

  怀央看着他,看着他交握在身前指节干净的双手

  看他因为半垂头的动作, 而掉下来的前额碎发。

  片刻后,温九儒再次抬头,对上怀央的视线。

  他眼神温柔,灰色的眸子里印着她的身影。

  怀央轻声开口, 一件一件事情问过去。

  “宾大的那个房子是你的, 你也认识卢雨。”

  “嗯。”

  “你去了费城, 看了那场比赛,摄影师也是因为听了你的话才给我们拍的照片。”

  “生活没有什么值得你留恋的, 所以你也不喜欢拍照,但我觉得这是你生命里很值得纪念的瞬间,我想帮你留下来, 不想你遗憾。”

  温九儒声音温和,解释着让摄影师帮忙的初衷。

  怀央再次垂眼, 指腹划过键盘的边缘。

  “那高考呢?还有那辆车……”

  “车是家里的。”温九儒垂眸, 轻笑, “那天我在你家楼下等你, 看到你车坏, 我让家里的司机送你过去,自己打车去看了你考试。”

  “为什么?”怀央喃喃问。

  “你很努力, 怀央。”温九儒看她, “你那么努力学习, 应该有回报,我想看你安稳地走进考场,再从考场喜笑颜开地走出来。”

  温九儒一句句,语音温柔,却落地有声。

  “你只需要好好的往前走,其他事情我都可以帮你解决。”

  “你应该有光明坦荡的前途,和无限风光的未来。”

  男人的话很轻地落在地上,话里的分量却又远不止这个重量。

  怀央轻吸一口气,再次开口:“那十二年前?”

  “那天,我在便利店外听到了你和夏琳的对话。”温九儒回答她。

  怀央抬头,目光再次落向两米外的人。

  男人右手搭在桌面上,两指轻敲着手下的台子。

  他温声开口。

  “怀央,你跟我很像。”

  “我不是神佛,渡不了自己。”

  “可我想渡你。”

  一声声落下来,不知道敲在了谁的心上。

  怀央睫毛微颤。

  她想,很难有人不为温九儒的这些话动容。

  这个人,他知道你的喜好,想弥补你的遗憾。

  看到你的努力,赏识你的付出。

  看到你的苦难,想救你于水火之间。

  “温九儒。”怀央轻叹了一声,抬头看他。

  两人隔着两张桌子遥遥对望。

  在长久的沉默,墙上老式时钟的钟摆再次敲响时。

  温九儒听到怀央轻声说:“你对我来说好像确实不一样。”

  温九儒看到了她眼神里的松动,有一瞬间那句“我们要不别离婚了”就要脱口而出。

  但他想了想,终是忍住。

  从她昨晚态度软化,再到今天,左右不过24小时。

  他太了解她。

  封闭了二十多年的人,不可能一天之内,就能从她的那个屋子完全走出来,“呱唧”一下站在他面前,说我爱你。

  是他擅自闯入她的生活。

  总要给她时间,慢慢走过来。

  慢慢爱上他。

  温九儒微勾唇,又摸过那个银色的打火机。

  没有转,只是指腹在上面轻轻蹭了下。

  她这样的人,已经肯迈开步子朝他走了,他还有什么不能等的呢。

  关于怀央的问题,温九儒早就想过。

  他想,人这一辈子的热情和精力都是有限的,给了这个就不可能给那个。

  这么多年,他把所有的热情和耐心都放在了她这儿。

  不仅是这十二年的,还透支了以后几十年的。

  所以,这辈子,他都不可能再喜欢上任何其他的人。

  既然如此,那他还有一辈子可以等。

  对她,他有很多时间。

  怀央舔了舔唇。

  她想到昨晚温九儒在她门口说的那句抱歉。

  突然的,她觉得自己迫切地需要说点什么。

  来表达自己的意愿,让温九儒心安一点。

  即使她的喜欢远不如温九儒来的重。

  “温九儒,我好像确实有点喜欢……”

  温九儒很温和地打断她:“怀央,不着急。”

  他偏过视线,放了手里的火机。

  起身走过去。

  两步走到坐着的女人身前。

  怀央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搭在键盘上的手一顿,甚至下意识往后退了一点。

  不明显,但温九儒看到了。

  温九儒眼睫微垂,唇边带着温和的浅笑。

  他抬手帮怀央把电脑合起来,然后侧身,半垂头,看向她。

  “回卧室好好睡一觉,有什么事明天再想。”

  怀央眨了下眼:“可是……”

  温九儒一手扶在桌沿,一手撑着她座椅的扶手,微俯低了些身子,看着她。

  目光柔和:“不着急,你不要因为觉得愧疚就强迫自己回应我,不要做任何违背你自己意愿的事情,我希望你开心,怀央。”

  “温九儒。”怀央声音有一丝难掩的触动。

  温九儒接着说:“感觉到了喜欢,你就朝我这里走一点,觉得不喜欢想犹豫,就可以站在原地犹豫,怀央,不要逼自己,我等得起。”

  怀央看着他,没说话。

  半晌,偏过头,去看他撑在自己座椅扶手上的小臂。

  她轻抽了一下鼻子,低声:“温九儒,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好。”

  “没有。”温九儒低笑,“大家一般都说我是疯子,或者变态。”

  怀央被他逗笑,唇角牵动,也笑了一声。

  温九儒帮她收好电脑,又很轻地拍了下她的头。

  “去睡一觉。”

  怀央点头,从座位上站起来,抱起自己的电脑往外走。

  温九儒看着她的背影。

  女人的身影消失在门口。

  几秒后,却又扶着门框探了头进来。

  温九儒还站在她的桌前。

  问门口的人:“怎么了?”

  怀央站在门口,扶着门框的手食指屈起,看着有些窘迫。

  温九儒很有耐心地等着。

  片刻后,怀央再抬眼,轻眨了一下,跟温九儒说:“忘了跟你说晚安。”

  温九儒笑了:“晚安。”

  -

  第二天早上,两人一起吃过早饭,一个去了公司,一个去了学校。

  临到中午,怀央手机接到几个陌生来电。

  她大概猜到是家里人换了号码打过来的。

  不想接,怀央直接全部挂掉拉黑处理。

  但这换号打电话的行为一直断断续续持续到晚上。

  晚上六点多。

  怀央实在受不了这持续骚扰,接了一个。

  没想到电话是姜峰打过来的。

  她那个继父。

  姜峰电话里跟她说苏琴生病了,想让她回去看一眼。

  她一直不接电话。

  联系不上她。

  彼时怀央刚出校门,正准备回明河公馆。

  她拿着手机,在校门前犹豫了又犹豫,给温九儒打了个电话,说晚上不回去吃了,去看趟苏琴。

  虽说她几乎跟家里切断了所有联系,但如果真是苏琴生病的话,她还是会去看一眼。

  毕竟在苏琴再婚之前,也给过她微薄的爱。

  怀央问了姜峰地址和病因。

  姜峰说苏琴做了手术,现在情况不太好,在家住着,让她来家一趟就可以。

  怀央打了车,直接去了姜峰和苏琴住的那个小区。

  姜峰作为海归博士,在十几年前还是很吃香。

  他在临安一所重点本科任教。

  但无奈教的是文科,不太赚钱,和苏琴住的房子还是十几年前学校分的那套。

  怀央打车在小区门口停下,找到许久没有来过的那栋楼。

  上楼,敲了门。

  等门拉开,她进去,才知道这是场鸿门宴。

  苏琴没生病,好好地坐在客厅沙发上,另一侧还有怀保国,她的继母谷婉清,以及同父异母的妹妹怀桉和谷宇。

  当然,苏琴身边还坐着姜岩和姜峰。

  两家人到得这么齐,要干什么不难猜。

  估计是临星的问题太严重,临近破产,实在找不到她,才用了这样的方法骗她过来。

  说到底,还是为了找她帮忙。

  怀央冷笑一声,反手拉门就要走。

  被谷宇扑上来堵住。

  “妹妹,哥求你。”谷宇拉住她,言辞急切,“让温九儒帮帮我们吧。”

  怀央现在看到他这副嘴脸,简直恶心得想吐。

  她嫌恶地看了眼谷宇:“我说了不可能,这种事以后不要再跟我说。”

  怀保国从远处的沙发上站起来,两手在身前搓着,局促不安地往这侧又走了几步:“算爸求你,你看在爸爸的面子上,救救……”

  “我为什么要看在你的面子上??”怀央转过去,指着谷婉清,“小时候因为她的话,你打过我多少次你不记得了吗?”

  怀保国声音滞住,尴尬解释:“那是因为你犯错。”

  怀央声音也提高:“我犯错?我有什么错?不是从来都是谷婉清说什么你听什么,没时间也不想听我解释吗?”

  “央央……”苏琴在另一侧喊她。

  怀央打断她:“别这么叫我。”

  苏琴一愣,眼睛红着看向她。

  怀央垂在身侧的手虚握成拳。

  “我以为你生病才过来的,可你呢?你跟他们一起骗我。你这么做又是为了谁,姜岩还是姜峰?”怀央一口气说完,手有些发抖。

  “你叔叔学校里最近……”苏琴开口。

  怀央笑了声,已经不想再说话。

  所以就是,苏琴也是找她帮忙的。

  她以为至少,现在坐在客厅里的这些,至少苏琴对她还是有些感情。

  远处谷婉清看怀央油盐不进,来了气,从沙发上站起来,冷嘲热讽:“嫁了人,就不管家里的死活了呗,有些人攀高枝也不想想自己攀不攀得上,别什么时候自己掉下来摔死。”

  怀保国拧着眉在后面拍了拍谷婉清,让她别说话。

  谷婉清凤眼一瞥,极其不满地剜了怀央一眼。

  怀央不想争辩,转身又要走。

  谷宇急了,直接揪住她把她往客厅里拖:“你今天必须要给个说法,一家人在这儿求你,你怎么就这么铁石心肠!非要大家给你跪下吗!!”

  又来了。

  又是说她铁石心肠,怀央闭了闭眼,胳膊挣扎着要从谷宇手里抽出来。

  苏琴上前半步,像是劝谷宇不要这么对怀央,但因为那个软性子,到底是往前站了下,却一个字都没有说出来。

  怀保国那么低三下四地说了几句话,此时脾气也压不住了。

  他眉心拧得很高,等着怀央:“非让我跪下来求你吗?!!”

  怀央挣脱开谷宇拉她的手:“不用谁求谁,不帮就是不帮,你们自己经营不善要倒闭就倒闭,是怪你们自己,为什么要怪我和温九儒不帮你们?”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谷婉清又撇了她一眼,“家里好没你的份儿吗?”

  怀桉上前两步,看了几人一眼,软绵绵地:“是啊,姐姐。”

  怀央彻底怒了,声音完全冷下来:“没有,要不要我帮你们回忆回忆,股份股权和钱都在谁手里?你们有想过我一分一毫吗?不是因为你们自己的利益,你们一年会给我打一个电话吗??”

  话音落,房间里静了静。

  怀央听到苏琴小声地对身旁的姜峰说:“我就说了她不会同意……”

  姜峰冷哼一声,骂道:“谁能想到她这么狼心狗肺?”

  怀央听够了这些话,没再出声,转身要往外走。

  堵在外侧的谷宇气得抬手把餐桌掀了。

  这桌子正在怀央要往外走的路上。

  桌上有杯子,有碗,甚至还有一个保温壶。

  东西“乒乒乓乓”掉了一地,各种玻璃制品摔在地上溅起碎片。

  水壶重,杂得最响,碎玻璃渣也更是溅得高。

  怀央离得最近。

  她下意识扬起胳膊,挡在脸和脖子的位置,退后两步。

  却还是被弹起的玻璃碎片,划到了小臂。

  小臂外侧一阵轻微的刺痛,怀央看了眼,是几道细碎的刮痕。

  好在挡了下,没有伤到眼睛和脸。

  手拿下来时,怀央侧眼,看到身旁的苏琴抱着姜岩,很急的在问他有没有被撞倒或者被玻璃刮到哪里。

  姜岩嫌她烦,把她拨开说“没事”。

  苏琴不放心,还是扒着他左右认真看了好几眼。

  怀央连叹气的力气都不再有,她抬脚快步往门口走。

  “怀央!”身后的谷宇叫喊着再次追上来。

  听到这声,怀央嗓子咽了下,拐道进到了厨房。

  再出来时,手里掂了把刀。

  她直直地盯着还差两步就到她面前的谷宇,沉声:“别拦我。”

  谷宇脑子懵了一瞬,还没说话。

  后面的怀保国气急,怒吼:“怀央,你还想杀了我们不成?!”

  “别再找我,不然我也不知道我会干出来什么。”怀央视线在房间里的众人身上扫视了一圈,她小臂还挂着血痕,冷笑,“反正我早就不想活了。”

  向来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能把命泼出去的人,比谁都狠。

  一时没人再说话。

  “咣当”一声,怀央扔掉刀,转身出了门。

  苏琴家是五楼,没电梯。

  怀央从楼上下来,直到走出小区门口,才停住脚,把压在心头的那口气吐了出来。

  晚上七点半,天已经全黑了下来。

  站在苏琴家的小区门口。

  身前身后都是茫茫夜色,斜上方的头顶挂着一轮弯月。

  月光明亮,她的心却不明亮。

  怀央不难过也不悲伤,就只是单纯的累而已。

  刚谷宇掀桌子她往后退时,不小心崴到了脚,现在缓过神,开始隐隐作痛。

  手臂上的刮痕倒还好,她从小磕磕碰碰太多次,疼痛阈值一直很高。

  苏琴家的小区有些偏,不好打车。

  怀央想了下,给温九儒的司机杨叔打了个电话。

  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杨叔那边没有接。

  怀央动了下脚踝,还是疼,叹了口气,犹豫着给温九儒打了个电话。

  温九儒接到电话时正在去应酬的路上。

  一个多小时前怀央给他打电话,说晚上不回去吃饭,他想了想,应下一个本不打算去的应酬。

  “你现在有事吗?我脚崴了,不好打车,杨叔的电话......”

  “你在哪儿,我去接你。”男人的声音直接从听筒传来。

  怀央捏着电话,抬了抬头,视线再次落在远处挂着的弯月上。

  莫名觉得好像心安不少。

  好神奇,只是听温九儒说了句话而已。

  怀央往前几步,在路边的台阶上坐下。

  身后是一颗巨大的榕树。

  树上叽叽喳喳,不知道是什么鸟在鸣。

  十几秒后,温九儒收到怀央发来的地址。

  是苏琴家,离他现在的地方很近,开车十分钟就能过去。

  温九儒把开了免提的手机放在中控台,皱眉,还是问她:“为什么会崴到脚?”

  怀央轻“啊”了一声。

  她没有跟人讲自己悲惨遭遇的习惯,就像她难过了永远不会寻求安慰。

  但此时,不知道是不是夜色太浓郁。

  她坐在路边,抱着自己的双腿,有了些想跟温九儒讲的想法。

  怀央看着自己右臂的刮痕:“苏琴没有生病,他们骗我来的,还是想找你帮忙,我拒绝了,发生了些争执......”

  女人说话的语调很慢,一字一句,声音又低又软。

  温九儒挑了个红灯最少的路线,想把车快点开过去。

  怀央不想温九儒开车给她打电话,两人没说几句,催着他挂了。

  电话挂断,怀央抱着腿,把头埋在膝盖里。

  她想,这是最后一次,以后再也不可能跟这两家人有任何联系。

  又想,温九儒说来接她。

  好像她真的有地方可以去了。

  明河公馆的门永远在为她敞开。

  十分钟后,怀央的手机响起,她接起来。

  “前面出了车祸,我车开不进去。”温九儒把车停在路边,开门下去,“你把微信的位置共享打开,我去找你。”

  苏琴家这边太绕,温九儒没来过,怕不开定位找不到怀央。

  怀央很听话,挂了电话,点进微信,打开了实时位置共享。

  她进到地图的下一秒,看到画面上又多了个橘色的标志。

  温九儒离她不远,在前面两个路口的地方。

  那个橘色的标志,箭头朝向她这一侧,正在朝地图上她这个一动不动的蓝色标志移动。

  怀央突然鼻子一酸。

  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哭过。

  却在此刻嗓子发干。

  地图上那个橘色的标志就在这么一点一点靠向她,箭头永远在朝着她的方向。

  就像有人会永远坚定不移,主动赤诚地走向你。

  永远。

  温九儒来的速度很快。

  不过三五分钟,地图上橘色的标志已经移动到了怀央左手边的巷口。

  她转头看过去。

  这片小区,因为地方偏,没什么路灯。

  远处巷子尽头,是一片看不到头,让人绝望的黑暗。

  然而两秒后,巷子后的天空却炸出几声礼炮,紧接着便是接连不断的礼花,炸亮了半个夜空。

  怀央突然想到,今晚有个国家性的运动会在临安体育场举行开幕式。

  礼炮正来自体育馆的方向。

  紧接着下一秒,巷口转过一个人影。

  那人背后的天上还在绽放着各色礼花,几秒前还一片漆黑的巷口,却在这一刻,天空大亮。

  原先墨色的黑夜,突然间,恍若白昼。

  浓浓夜色里,有人踏着光亮而来。

  怀央在这耀人的光里眨了下眼睛,眼尾再次发热。

  温九儒走近,怀央看到他衬衣领口微扯,袖子也被凌乱地挽在肘间。

  应该是来的路上,有些慌乱。

  明明只是三五分钟的路程,怀央莫名,却在他身上看到了风尘仆仆。

  温九儒轻喘着气,在她面前蹲下。

  “出了什么事?”看着她,“我来接你。”

  怀央看着他的眼睛。

  男人眼神认真,温和,深灰色的瞳仁里有她的影子。

  只有她的影子。

  怀央再也忍不住,前额轻抵上他的肩头。

  轻叹:“你怎么这么好啊,温九儒。”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