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听贾琏冷不丁说这话, 都惊呆了。连邢夫人都生怕贾琏闯祸,忙说了一句:“琏儿,夫妻间纵有甚么芥蒂, 关起门来细说便是。何必这般胡言乱语?她是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 一向最懂礼数, 你既毫无凭据, 便不该在这时候嚷将出来。”

  王熙凤去年小产已是伤了元气,动了根本,下头淅淅沥沥未曾止住, 不过几个月的工夫, 已是面黄肌瘦。因这日听说贾敬殡天,此乃族里大事, 这才挣扎着起身, 随大房一道来到宁国府,实则身子极不爽快,原不过苦苦撑着而已, 不想贾琏偏生在这时候发难, 趁乱要清算从前之事。

  王熙凤虽是女流,却是心性骁勇,多年管家更平添了几分胆识。她素知邢夫人颇看不惯她,不想竟会在这时候助她说话, 心中一喜, 口中更不让人, 大声道:“二爷不必在这里栽赃陷害, 将些有的没的罪名尽数倒在我头上。我不过一深宅妇人, 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怎能有能力做下甚么包揽诉讼之事。还说甚么人命, 我平素烧香拜佛,最讲究阴骘的,怎会做下这等之事?二爷的意思我也知道,无非是还念着那甚么二姐,嫌弃我这黄脸婆了。如今我身子也垮了,病未大好,倒不是从前管家的时候了!可怜我操了这半辈子的心,都为谁来着?”

  一面说,一面呜呜哭出声来,拿着帕子装腔作势抹泪。

  王熙凤这番话说的,虽是卖惨,却也有几分是真。贾母、王夫人等人想起她从前管家时候的操劳,都忍不住动了恻隐之心,暗想王熙凤固然善妒了些,却也不该在这时候喊打喊杀,大房子嗣固然是大事,少不得等孝期过后,再劝着纳妾便是了。到那时候,若王熙凤仍不肯,再做计较不迟。料得以王熙凤之聪明,也该知道进退,王子腾既然已经没了,王家已然没落,哪里还好像从前一般摆威风。

  王熙凤见王夫人也助着她,她向来是个得理不饶人的,登时来了劲头,偏不肯罢休,一边流泪一边道:“琏二爷如今要杀了我呢!若不把事情讲清楚,我今后哪里还有脸面在?还请老太太做主。我如今娘家已是没人了,再不比往日,如今或是打杀或是休弃,只都凭贾家一句话。我断然不敢有怨言的。”

  李纨、林黛玉等人见贾琏那边宝剑早被人夺了去,偏王熙凤在那里闹着不肯善罢甘休,都过来劝她道:“你向来是个最有分寸的人。琏二爷今日是急躁了些,难道你竟要同他一般见识?现在是在东府,这般闹大又有甚么益处,莫耽误了正经事。”

  王熙凤冷笑道:“我从不敢同琏二爷争竞甚么。但如今我的通房丫头和琏二爷有了孩子,一屋子的丫鬟小子们都知道了,偏我还蒙在鼓里。这算甚么事?只怕今日琏二爷想要一剑杀了我,便是要给平儿让路呢。我还有甚么脸面苟活于世?”说到这里,竟挣开众人,一头往旁边桌子上撞了过去。

  众目睽睽之下,哪能教她寻死觅活。早有几个丫鬟扑过来一把抱住王熙凤。贾母却转头向邢夫人道:“此事是真是假?平儿那丫头果然有了身孕?”

  邢夫人笑着回禀道:“禀老太太,前几日平儿身子倦得厉害,屈指一算,又几个月未曾行经,这才偷偷请了王太医过来诊治,一诊之下果真有了身孕。想来这个丫鬟是有福的,统共也未曾伺候几回,竟然有了……”

  王熙凤忙道:“禀老太太,平儿是我的陪嫁丫鬟,我既然给她开了脸做通房,便再无疑她防她的道理。只因去年老太妃娘娘薨了,京城有爵之家皆禁了筵席音乐,我便私下同琏二爷说,如今国孝期间,诸事也要忌讳些。他当面说得好好的,背地里却同平儿做下这等事来……”

  贾琏此番发难,一来是料定王熙凤靠山已到,再无凭借。二来是手中搜罗到了些罪证,底气颇足。原拟等到贾敬的丧事料理清楚便禀明贾母贾赦等人,郑重其事休妻,岂料王熙凤不知道从何处得了风声,知道平儿有孕,趁着贾敬的事出来时,胡乱寻了些由头对平儿又打又骂。若是平日,贾琏自不会为了平儿出头,但此刻平儿腹中有了他的骨血,正值他为子嗣犯愁之际,怎能不出面维护?一时性急,加上对王熙凤已无丝毫情意,只剩下憎恶愤恨,竟由着性子抽出贾珍屋中悬挂装饰的宝剑出来。

  贾琏见王熙凤不知死活,仍旧像从前那样得理不饶人,他此番有罪证在手,却再也不愿意忍着她了。当下冷笑道:“我同平儿做出甚么事了?我等公侯之家,子嗣自是大事。你休要拿老太妃娘娘的事来说事。连忠顺王府和东安郡王府都在急急预备婚事呢,我便在这时候有了子嗣,想来朝廷也不至于怪罪的。我贾家钟鼎之家,自有规矩礼仪,如何竟娶了你这个搅家精。新婚时候就做主发落了我的屋里人,这也罢了,如今你的通房丫头有了身孕,你却不能容她,难道教我一辈子守着你这个生不出儿子的贱人,教我大房断子绝孙吗?”

  贾琏这话当着许多人说出来,连半点情面也不曾留。王熙凤从未料到他竟然会这般绝情,早惊呆了。贾琏那边却意犹未尽,继续道:“你这个毒妇,私下里做出那许多事来,欺上瞒下的,如今当着老祖宗和老爷太太们的面,还敢嘴硬吗?我这边却有证据,到时候一纸状子送你到监察院,一顿杀威棒打起来,看你还嘴硬不嘴硬!”

  “够了!”贾母听到此处,已知贾琏是动了真格的。如今当着许多人的面,倒不好教外人看笑话的。

  “如今是你大伯伯的事要紧。你的事情容后再议。琏二奶奶身子不适,且扶她回房休息,你等好生在旁伺候着。”贾母吩咐一句。旁边丫鬟早强行搀扶着王熙凤回去了。

  “平儿那丫头如今在何处?”贾母又问了一句。

  邢夫人忙道:“因咱们二奶奶喜欢发脾气,动辄打骂人,我惟恐平儿受折磨过甚,好好一个胎有甚么闪失,方才将她带到我房中去了。这事我们也才知道几天,本欲回明老太太,又恐咱们二奶奶听到了多心。不想依旧未能瞒住,倒教她在东府里闹开了。”

  贾母见邢夫人说话夹枪带棒,早知她极不待见王熙凤之意,心中微微叹了口气,道:“此事容后再议。如今自是东府里的事要紧。”

  贾母积威甚重,这话一出,贾赦贾政等人再不敢为冯家抄家之事争论,贾琏邢夫人等人也不好再提休弃王熙凤之事。于是各自就位,贾赦、贾政、贾琏、贾宝玉、贾蓉等在前头招待官客,贾母率领众内眷在内堂招呼堂客。这般又过了半日,只有王家、史家和薛家几家亲戚派人过来吊唁,再者便是几个常有走动的门生。

  贾母虽早知贾府日益没落,见得此景亦不免叹息,摇头道:“果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去年我做生日时,还那般风光,如今不过短短一年光景,从前来得勤的几家竟是俱不来了。”

  王夫人心中冷笑,暗道:“前些日子老太太闹着分家,那般闹了一场,岂是钟鸣鼎食之家兴盛之征兆?已是那般闹了,那些人家也嫌晦气,自是不愿来了。”

  想到这里,开口叹道:“当年娘娘在时,何等风光。如今娘娘薨了,却是甚么都没了。”

  邢夫人在旁冷哼一声道:“敬大哥早年中了进士,那般才是真正光耀门楣。娘娘被封之后,咱们家建了个园子,几辈子积攒下来的底下、官中的钱尽被折腾没了,那些太监还三天两头上门敲诈勒索,又有甚么功劳可言?”

  “住口!”贾母沉声制止道,“事关皇家,岂是咱们这些人好妄加评判的?”

  邢夫人一愣,虽心中不服,却也只得低下头去。

  尤氏忙在一旁打圆场道:“如今这才头一天呢。兴许那些人家过几天再过来,也未可知。”

  贾母面上满是郁郁之色,叹道:“云板早已响过,留意咱们家动静的人家又岂有不知道的道理?便纵有事时,也该遣了人过来。这会子音讯全无,怕是不会来了。”

  尤氏亦知其理,眼下只能安慰贾母道:“老太爷在世时候,便是喜欢清净不喜欢热闹的。如今这排场动静略小些,只怕倒是暗含了他心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