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听说元春薨了的消息, 心中实是震惊,道:“前几日在宫中遇到娘娘时,虽然略清减些, 但气色看着还好, 怎地好端端人就没了?”

  穆平道:“这里头实是透着古怪。论理, 娘娘算是你姑母, 她的事情出来,咱们自要过去看看。”

  两人急忙换了素色衣裳,一径到了荣国府贾母处, 一个婆子引他们进去, 只见里头冷冷清清,不见几个人, 那颜色鲜艳之物皆收起来了, 连院中的一丛玫瑰花原本开得正艳,也急急用素色绸子裹了,遮掩起来。

  晴雯见走廊上的婆子丫鬟们一个个皆穿着月白、青缎、素白等颜色衣裳, 心下忖道:“论理娘娘已入宫, 便不算是贾家的人了。娘娘同宝二爷姐弟情深,常言道长姐如母,宝二爷那边的人穿孝却无不妥。只是老太太却是长辈,这边的人岂有为娘娘戴孝的道理?”

  正在诧异间, 迎面遇上琥珀, 亦是月白缎子薄袄和白绫素裙。鸳鸯赶紧开口招呼琥珀, 却见琥珀行色匆匆道:“你们来得却巧。再晚一会儿, 老太太便动身去东府, 怕就见不着了。”

  众人听了都感莫名,鸳鸯忙低声问道:“这会子去东府做甚?宫中娘娘薨了, 却与东府有甚么相干?”

  琥珀抬起头来,意态萧索:“原来你们还不知道。方才城外的道士们进城报信说,东府的敬老爷亦是昨日殡天了。”

  晴雯知道宁国府的贾敬是进士出身,亦承担过家族中兴之重望,其后不知道为何心灰意冷,笃信道家金丹之术,住在城外道观,将自家爵位和族长之位一径传给儿子贾珍。犹记得宝黛新婚开宗祠之时贾敬也在场,看着眉毛头发皆是黑的,身子骨甚是硬朗,如何同宫中娘娘一般,说殡天便殡天了?

  这一愣神的工夫,贾宝玉和林黛玉已是扶着贾母往外走了。他们穿得颇为素净,头上只有素白银器,身上是白蟒箭袖、月白绫裙等。贾母亦穿着家常素净衣裳,见晴雯和穆平过来,忙道:“你们且随我一同去东府里,再做道理。”

  一行人坐着车子到了宁国府,此时贾赦、贾政两家早到了。只见府门洞开,人来人往,处处白布白皤,哭声不断。

  穆平见了,震惊道:“好大的场面!原来这便是一等将军的排场吗?还不到发丧出殡之日,外头停着的车和轿子已是将大半条街都占了。”

  晴雯悄声道:“你小声些。被人听到倒不好了。”看了一眼,不觉感叹道:“这算甚么。犹记得当年蓉大奶奶的事出来,那时候停灵七七四十九日,每天都有许多宾客来来往往,专程请了琏二奶奶坐镇,那才叫威风气派呢。”

  想了想,又道:“如今自是不比往日了。从前的那些亲戚,倒有好些被罢黜的。何况宫中娘娘失势已久,外头金陵王家的王子腾也没了,那些喜欢攀附的门户,私底下还不定怎么呢。”

  正在悄声同穆平说话间,却听到前头吵起来了。贾赦在那里高声大叫道:“雨村……如何竟不见雨村?从前他是得了咱们家和王家的力量,才成功起复的。先前也常往府里来往,同二弟诗文酬唱的,如今出了这等大事,怎地不见他踪影?”

  贾政道:“雨村如今是兵部大司马,日理万机,政事繁忙,只怕这会子还不知道咱们家出了这等大的事呢。”

  贾珍也在旁劝道:“正是这个道理。亲戚朋友们只怕都未得信,说不定过几日便来了。”

  贾赦冷笑一声道:“过几日?只怕是一厢情愿罢。谁不知道咱们贾家看着排场,其实只不过是娘娘和姻亲王家撑着,如今娘娘薨了,王家也失势了,那些人又怎么肯过来?”

  贾政听贾赦言语里竟有责怪二房的意思,忙道:“大哥这话差了。咱们贾家的满门荣耀,自得男子出面担着,又同宫中娘娘有甚么干系?”

  “这话不通。”贾赦丝毫不肯退让,“当年为了娘娘省亲,那一笔花了多少银子?难道竟是二弟的私蓄不成?若不是当年盖那园子用的皆是官中的钱,如今咱们家又怎会如此捉襟见肘?我如今连几把破扇子都买不起了!当年为了建园子,会芳园少了一半,我后宅的那些假山亭台也俱拿来充数,若是宫中娘娘同咱们贾家荣耀毫无干系,又凭什么用官中的钱?”

  贾政原有些书呆子脾气,最是耻于谈钱的,听贾赦这么突然发难,早呆住了,半晌才道:“大哥,你这是甚么话?当年盖那园子,是族里公议过,都说无异议的……”一面说,一面拿眼睛看着贾珍,盼着他说句话。

  贾母遥遥听见争吵声,气得浑身乱颤,扶着黛玉的手,三步两步急急走到跟前,大声道:“从前的事情,还说它做甚么?整日里像乌鸡眼似的,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争个你死我活。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贾家祖先舍了性命换的那些荣华富贵,难道你们竟全然不顾了吗?”

  贾赦和贾政见贾母这副模样,齐齐行礼认错,说了好一阵子自责的话,贾母才缓了过来,扶着林黛玉的手往内堂过去同尤氏婆媳叙话去了。晴雯也在身后跟着。

  穆平原本杵在边上,和贾宝玉大眼对小眼,一句也插不上嘴。贾宝玉尚且悠然自得,穆平却已是浑身难受了。此时听他们提起冯紫英,忙开口道:“我晨起出门时,冯家遣人过来报信,说是冯家抄家了。”

  贾赦、贾珍二人闻言大惊,都不怎么相信。贾赦道:“这又从何说起?顺义侯向来只愿做富贵闲人,再者便是奉承忠顺王世子,倒同咱们这些颇有渊源的门户逐渐疏远了。如今又怎能知道冯家的消息?许是他们唬你的罢。”

  贾赦这言语里带着嘲讽之意,穆平自然听出来了。自他为甄家求情碰了一鼻子灰后,便知道自己和贾赦、贾珍等不是一路人,逐渐疏远。此时贾赦言语不恭,他也懒得同他们计较,只淡淡道:“我从前同冯家有些渊源,在冯紫英的外宅里当过一段时间厨子,同他们处得颇好。故而此番抄家,倒有他外宅的人听到风声,逃了出来,登门向我示警,故而得知。”

  贾赦正在发愣间,贾珍见穆平言语里不卑不亢,说话条理分明,句句对景,心中已是信了七八分,不觉皱眉道:“先前甄家因父辈在任上落下不少亏空无力弥补,引得圣上大怒,抄家也便抄了。那冯家几辈子只在军中做事,不曾在地方为官,更无亏空,如何也被抄家了?”

  贾政沉吟道:“若要寻他家错时,再没别的。除非先前饕餮宴时,他曾和锦乡侯等人交往过密,想是也牵涉其中……”

  一语未毕,贾赦已大声道:“太上皇老人家和圣上俱已说明,那青莲教贼人最狡猾不过,受他蛊惑之人众多,法不责众,故而皆不再追究的。如今冯家若犯了旁的事情被抄家也罢了,又怎能再翻旧账?”

  贾政道:“胡乱另寻一个由头,又有何难?”

  眼看着两人又要吵起来,突然内堂里传来几声尖叫:“杀人了!杀人了!”

  贾珍心中焦躁:“已是乱成一锅粥了,又有谁胆敢在这敕造之地杀人?”定睛看时,却是贾琏和王熙凤的女儿巧姐奔了出来,满面泪痕的模样。

  巧姐一路奔到贾赦跟前,抹泪道:“爹爹不知道为何竟好大的火气,拿着剑说要杀了娘亲呢。请爷爷救娘亲一命。”

  贾赦黑着一张脸:“岂有此理!如今是甚么时候?这小崽子眼睛里究竟有没有尊长?”

  忙随巧姐进了内堂,却看见地上黑压压跪了一地的人,贾母坐在那里,脸黑得如锅底似的。贾琏和王熙凤也跪在地上,身边各自围了许多人,遍寻不见巧姐所说的剑,想是早被人远远丢开了。

  贾赦见得此景,便知无甚大碍,欲要退下,已来不及,少不得也慢慢走过去,向贾母问好。

  贾母指着贾琏向贾赦道:“你来得正好。你宝贝儿子拿着剑要杀他媳妇呢,还振振有词说了一大堆道理。你这个做老子的索性好好听听,给评评这个理。”

  贾赦听贾母这话,自然知道她心意,忙道:“这个下流种子!这是甚么时候,怎能在这等场合舞刀弄剑的?你媳妇又有甚么不好的,怎么惹了你?”

  贾琏起初还有几分害怕,这时候被贾赦一顿骂,反倒激起心头恶气,道:“王氏善妒容不得人也便罢了。最不该便是私用我的名义,在外头包揽诉讼,徇私舞弊,生生逼出了好几条人命来。父亲请细想,咱们家是积德行善的人家,怎能容忍这样的毒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