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此时早已卸了钗环, 听到贾母召唤,料定必有要事,忙跟着鸳鸯匆匆过来。

  临进门时, 鸳鸯欲言又止, 最后终于嘱咐了一句说:“老太太实是看得最明白的。她所言未必是满心为你打算, 但无论如何也不至于教你吃亏, 你只管应承便是了。”

  晴雯听了这话,微觉诧异,匆忙应了。

  一时进得房来, 贾母屏退了左右, 只笑着问她:“先前南安太妃和永昌公主之事,不知道你可否有决断?”

  晴雯忙道:“老太太是深知我的, 向来是个使力不使心的人。偶然有些主意, 也不过是在家常事务上头胡乱耍个小聪明罢了,如何有能力决断这等大事?只求老太太指点!”

  贾母听了这话,暗暗松了一口气, 心中不由得暗赞晴雯乖觉, 向她道:“如今你眼看着便是侯爵夫人,我自是不好糊弄你的。且与你直说了罢,南安太妃和永昌公主虽是争抢着想认你当义女,自是极好的事, 只是这里头有许多谋划, 却不好不说与你听。”

  晴雯忙摆出一副虚心受教的模样, 听贾母细细说道:“如今穆平大人因不得入宗牒, 朝廷才另外寻了由头, 使东安郡王认他为义子,又封了三等侯爵之位。这里头东安郡王能拔得头筹, 极不容易,刚欢欢喜喜开了穆家宗祠,添了穆平大人的名讳上去,这几日却也是门庭若市,许多官宦人家送礼恭喜,你可知道为何?”

  见晴雯摇头,贾母便与她分说下去:“只因这些人心中明明白白知道,穆平大人原是义忠亲王的后人。若义忠亲王仍在世时,子嗣众多,他一个外室所出、身份不明的孩子自是无关紧要,但此时义忠亲王一脉已然绝了,太上皇老人家的眷顾和从前那些属下的追随自然而然也要落到穆平大人身上。想来穆平大人本是布衣之身,难免依赖义父一家,算来算去,这些好处终究是东安郡王得了。”

  晴雯感叹道:“原来如此。想来南安太妃和永昌公主欲要认我为义女,也是一般的道理。”

  贾母满意点头道:“你果然是聪敏之人,一说便透。”又道:“东安郡王从不过问朝廷大事,也不结交朋党,若论过错,也只有纵容底下人结交皇商,私开钱庄等,并不算甚么大错,只要他不得罪圣上和忠顺王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但南安太妃和永昌公主两家,从前一直追随义忠亲王,前不久我听说那饕餮宴上的事,连他们两家也都有份,只看朝廷是否追究罢了。他们两家上赶着想认下你,只怕也是想着寻一道护身符。若无事时,从前拥戴义忠亲王千岁的那些人家,自要奉他们为首,若有事时,既是侯爵夫人出身之所,穆平大人又岂能袖手旁观?少不得也要设法搭救的。不过出一份嫁妆,便可得来这许多好处,又有谁不会心动?故而那些家中有爵位、辈分合适的人家都跃跃欲试,只是顾着南安太妃和永昌公主的面子,不好下手抢罢了。”

  晴雯听到此处,身上却生出几丝寒意,大声道:“怪道我这些日子总觉得不自在,很不想攀这个高枝,原来这里头还有这一层缘故。”

  她这些日子实如做梦一般,晕晕乎乎,早没了方向,听了贾母这话,心中只有一个主意,暗道:“平哥儿说要娶我,本是一番好意。但若将来连累他受人掣肘,倒是我对不住他了。”想来想去,终究觉得麻烦。

  她本是霁月光风之人,从不想着占别人便宜,别人待她好,她只有加倍报答的,如今听了贾母的话,心中竟无端生出一种愧疚来,不由得问贾母道:“既是如此,不知道可有甚么法子,能拒了这门婚事的?他如此待我,我又怎能为了自己荣华富贵,别的甚么也不顾,成了他的拖累?”

  晴雯愣了一愣,方道:“禀老太太,我既蒙府里教授规矩,自然知道男女有别,行事自有分寸,那有违礼法之事,是断然做不出来的,又怎会同他有甚么誓约前盟?”

  贾母听了这话,倒吃了一惊。穆平一朝富贵,不忘微时旧情的传闻早在京城贵妇圈里广为流传,成一段佳话了,众贵妇皆感叹晴雯运道好,不然的话,怎么这么多年轻姑娘私会情郎,偏偏被她捡到了个流落在外的皇家遗孤呢。故而连贾母也深以为然,再想不到这两人的事竟是平哥儿剃头挑子一头热,连那誓约前盟都无的。

  贾母只得转了口风,反劝晴雯道:“我知道你是个最乖顺懂礼的好孩子。只是穆平大人为了娶你,已有许多佳话在京城流传,前头的路亦设法为你铺平,这时候你贸然说不嫁,岂不是拂了他的面子,伤了他的心?那天底下的人又要如何看待他?被太上皇和圣上知道了,他们必然护短,不说穆平大人一厢情愿,反说你故意拿捏,到时候,龙颜大怒之下,问罪下来,你表哥表嫂还有贾家都要受到牵连。故千万莫要再起这种傻念头了。”

  晴雯听了,只得从了,又道:“可是若为了这事,倒教穆平大人陷进这些旧事里,我实在不安。”

  贾母只得向她说道:“你也不必不安。今夜我既请你过来,已是想好了万全的主意,只是不知道你肯还是不肯?”

  晴雯原本就是极敬爱钦佩贾母的,又得了鸳鸯的嘱咐,哪里会有二话,忙转忧作喜道:“老太太见多识广,出的主意自是好的。但凡老太太吩咐,晴雯无有不从的。”

  贾母见晴雯这样一副俯首帖耳的模样,不免觉得自己先前担心太过了。她原想着,晴雯今非昔比,只怕心思也活络了,未必肯听得进她的主意,这才事先痛陈利害,虽皆是实情,却也不乏吓唬的意思,想不到晴雯仍旧如从前般乖巧听话,心中倒对她多了几分怜爱。

  次日贾母不辞劳苦,按品级盛妆,携了晴雯到忠顺亲王府上拜会王妃。刚递了帖子进去,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便被迎了进去。

  忠顺王妃虽地位尊贵,但待人接物却不曾有半点疏漏,将贾母和晴雯请进来,让座看茶,叙了半晌家常,方开口笑问道:“前些日子听说南安太妃、北静王妃和永昌公主她们,都下了帖子去府上拜会,想着争着要和顺义侯结亲。今日你们这般赶过来,想来是亲事有眉目了?”

  晴雯在旁边听见,不由得大吃一惊,暗道:“这位忠顺王妃绝非等闲之辈。这几日虽未曾到贾府传讯,但连南安太妃和永昌公主欲收义女之事都猜得清清楚楚,看来再没有甚么事能轻易瞒得过她耳目了。”

  只听得贾母笑着回答:“王妃果然消息灵通。南安太妃和永昌公主确是有这个意思,只是北静王妃说自家年纪轻,辈分小,却有别的打算。我们听她言语里的意思,只怕是想着当个做媒或是保亲的人罢了。自然,这些都是要禀报王妃才好定夺的。”

  忠顺王妃听了这话,冷哼一声道:“算她乖觉。”

  晴雯见忠顺王妃忽然变了脸色,这般情态,心中悚然而惊:“看来忠顺王和北静王不和,已闹到明处了。”

  贾母又笑着禀道:“南安太妃和永昌公主倒是热心肠,论理,不管是哪家,都是晴雯的福气。只是前几日我暗暗请清虚观的张道长算过了,却说这里头怕有甚么冲撞。一时难以决断,这才来请教王妃。”

  忠顺王妃事事皆为夫家打算,自然不喜昔年义忠亲王一脉重新聚拢起来,因而对南安太妃和永昌公主欲要认晴雯为义女之事也颇多不满,只是不好明面上反对。如今她见贾母言辞闪烁,半吐半露的模样,便知她必然有甚么机密话要说,又想着晴雯一个姑娘家,这谈婚论嫁的事,倒不好当着她的面谈论太过,忙道:“老太君来得正巧。我正好前几日得了几匹缎子,想着若为晴雯姑娘添妆的话,只怕也配得上。不若一道去看看?”

  贾母也知道忠顺王妃的意思,忙应允了。两个人随即起身,由忠顺王妃引着转到屏风后头密谈。晴雯见提及添妆之事,自然不好跟过去,便依旧规规矩矩坐在前厅。

  不知道又过了多少时候,忠顺王妃和贾母才转出来,两人面上皆带着笑意,显然已谈妥。贾母便携晴雯告辞,临别之时,忠顺王妃胡乱送了二十匹大红妆缎,对外说是添妆,其实不过是应个话头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