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一愣, 正想再说些甚么,已走到荣禧堂门前,只见许多盛装丽服的丫鬟在门外垂手立着, 里头许多诰命夫人济济一堂。

  鸳鸯扶着晴雯停住脚步等在那里, 早有人进去禀报, 片刻工夫复又出来, 笑道:“里头请姑娘进去呢。”

  晴雯这才进了荣禧堂。只见堂屋里那赤金九龙青地大匾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上头斗大的“荣禧堂”三个大字越发夺目耀眼。晴雯不好细看,忙低下头去, 走到贾母跟前, 屈膝行礼。

  贾母扬声笑道:“好孩子,快快过来见客。”

  晴雯应了声是, 抬头看时, 却见贾母坐在右边下首,邢夫人、王夫人和东府的尤氏、贾蓉之妻许氏侍立两侧,一个个都按品大妆, 着凤冠霞帔, 甚是隆重。

  再看上首,除却常来贾府做客的北静王妃外,还有一位雍容华贵的老太妃,想来必是南安太妃了。另有一名略年轻些的贵妇, 度其衣饰品级, 当是永昌公主无疑。

  除却南北二妃和永昌公主外, 下头依次坐着各位公侯诰命, 有那面善的, 也有从未见过的,衣香鬓影, 贵气凌人,都端坐在那里,朝着晴雯的方向微笑,目带探询之意。

  晴雯见了不免大吃一惊,暗道:“先前只说南安太妃和永昌公主要来,如何竟这许多人?别人也便罢了,北静王妃怎么也来了?”

  正在纳闷间,便听得南安太妃扬声招呼道:“这位便是晴雯?好孩子,你且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晴雯无法,只得过去给南安太妃见礼请安。南安太妃唇边漾笑,一把抓住晴雯的手不放,赞道:“果然是个极标致伶俐的孩子!”一面说,一面往旁边瞟了一眼。早有跟着她的人用金盘捧了见面礼过来,是一对金镯子和两串珍珠手串。

  晴雯正犹豫该不该接的时候,却听得贾母笑道:“还愣着做甚么?太妃这般看重你,还不快拜谢?”

  晴雯听了这话,方接了,忙拜谢了南安太妃,南安太妃笑道:“不过是些小玩意儿,你莫要嫌弃。日常留着赏人罢。”又将她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番,道:“我孙女和你差不多年纪呢。等她回京了,你们一道玩耍可好?”

  晴雯听这言语,正是十足的亲近之意,唬得不敢回答,却听见旁边永昌公主笑着打岔道:“太妃只一味说笑。你那孙女,如今跟着孙婿在任上呢,要几时才能回来。”也上下打量晴雯一番道:“果真是钟灵毓秀,我若有你这般的女儿便好了!”

  贾母忙在一旁笑着说道:“这位是永昌公主。你还不赶紧拜见她?”

  晴雯连忙依言而行。永昌公主也命人送了见面礼,却是一只丹凤朝阳流苏挂珠点翠发簪,也捧在一个金盘里。晴雯少不得也收了,连声拜谢。

  北静王妃笑道:“你们两位皆是有备而来,下了大本钱的。同你们二位相比,我的见面礼倒有几分拿不出手了。”一面笑着,一面命人捧了见面礼到晴雯面前,却是两个金戒指,两个珊瑚戒指,两个香袋,两个数珠。晴雯忙诚心谢过,拜了一拜。

  南北二妃和永昌公主既已起了头,席间其余诰命夫人自是不好空手的,各人都送了礼物,将晴雯夸得天上少有,地上无双,极尽溢美之词。

  不知道过了多久,才算厮见完毕。贾母开口说早已备下戏酒,请入席吃酒。南安太妃一直拉着晴雯手不肯放,十分亲热,晴雯只得陪在旁边听了一回戏,因事起仓促,也不过是唤来梨香院那十二个小戏子唱了几段。

  也不过略听了一回,放了赏,永昌公主便先行告辞,其余诰命夫人三三两两也散去了,只南安太妃拉着晴雯话家常,直到日暮方归。

  夜里,贾母将晴雯唤到近前,将白日里收的见面礼一样一样指与她细看,又细说其中情由:“若论贵重,却是永昌公主的这件丹凤朝阳流苏挂珠点翠发簪最为贵重的,是她昔年出阁时候的陪嫁。次者便是南安太妃了,你看这珍珠手串,是上好的东珠制成的,极是难得。”

  又道:“论理,就算是公侯之家的嫡出小姐,初次见面时,如北静王妃这般的见面礼,也就尽够了。这两家肯如此下血本,个中自有缘故。今日来的这些人家,皆是昔年追随义忠亲王之人,因听到了风声,这才上赶着过来与你交好,也是他们标榜不忘旧主的意思。南安太妃和永昌公主又更进一筹,如今那意思半吐半露,想收你当义女呢。只是却不知道,你究竟相中了哪家?”

  贾母如今郑重其事,私下里问她相中了哪家,她虽然天性聪明,但这些事涉及朝堂争斗,她又岂能尽知?

  沉吟半晌,方试探着问道:“却不知道老太太的意思是?”

  贾母重重叹了口气,苦笑道:“我原想着,要宝玉他娘收你当义女,贵妃娘娘的义妹妹,任凭嫁谁也是尽够了。从此你便是咱们贾家出来的女儿,事事都不消你操心,陪嫁人丁嫁妆等物皆从官中走账,分例皆和家里的几个姑娘是一样的,我再给你添上几样,倒也体面富足。但南安太妃和永昌公主既是听到了风声,欲要分一杯羹,倒不好拂了她们的意思。只是这认了谁,不认谁,连我也不好替你拿主意的。”

  晴雯惊诧道:“既是如此,又该如何是好?”

  贾母见晴雯满脸求恳之色,满心信赖自己的样子,不由得笑了:“好孩子,你莫要慌,听我细细与你说。若论品级,永昌公主是太上皇老人家的亲女,只是因永昌驸马不得圣心,屡遭斥责,永昌公主府这些年越发落魄了。南安太妃的两个儿子都是极有出息的,大儿子袭了爵,现是一等公,小儿子在南边打仗,如今是三等将军,南安太妃四处走动,结交勋爵贵妇,势力不可小觑。”

  晴雯听贾母如数家珍般信口说来,心中越发慌乱。她自十岁起长在贾家,深得贾家看重,故而先前贾母提议王夫人受她当义女之时,她心中雀跃之余,又觉得满心轻松。如今偏生再起风波,横刺里杀出了南安太妃和永昌公主,她倒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若细论时,永昌公主家里屡屡遭圣上斥责,只怕早起离心,如今又不惜拿出丹凤朝阳流苏挂珠点翠发簪来,显见孤注一掷,若认了她当义母,日后难免被她以人伦之情要挟哭诉,要事事顺着她心意而行,处处掣肘;南安太妃一家前程大好,野心勃勃,若有这样的娘家为凭借,固然张扬一时,只怕也会沦为棋子,提线木偶般任人为所欲为。

  晴雯想到这里,更加不安,不由得问道:“若是两家皆辞了呢?不知道北静王妃那边,可有甚么意向?”

  贾母见晴雯这个模样,满心怜爱,笑道:“你倒是伶俐。知道若想拒了永昌公主和南安太妃,非得寻个得力的人当靠山,教她们皆无话可说,这才不至于两头得罪人。只是论辈分,北静王妃竟是和你一辈的,认不得你当义女。她今日过来,不过是想做个保媒的罢了。”

  晴雯听了,不由得泄了气,贾母笑着安慰她道:“北静王妃常来咱们家里,你自是觉得她是好的。只是北静王妃这些日子里,也常为些小事烦恼。她是出身江南甄家的,甄家因前些年在任上的那些亏空,隔三岔五被上头训斥讨要呢。我看她实是焦头烂额,忙不过来的。”

  晴雯听了,默默无言。贾母又道:“若论起从前,连咱们贾家,也是效忠义忠亲王的。只不过世道变了,我不教他们总提从前的事了。宝玉他爷爷在时,早拟定说咱们家的儿郎,早晚总要弃了这武职,转到科举这条路上才好。不然的话,便如甄家一般,从前那般显赫荣耀,家中一个老太妃一个郡王妃,在江南开着私家钱庄,号称富可敌国,这几年怎么连亏空都还不上了?前些时候就有人家因为亏空还不上抄家的,如今我也替他们捏着一把汗呢。”

  贾母因恐晴雯当了侯爵夫人之后吃亏,又肯真心拿她当自己人,这才将许多秘密之事逐一告诉。两人正说话间,忽然听见林黛玉的声音从屋外传来:“老太太可曾歇下了?”

  贾母听得真切,忙提高声音吩咐道:“教林丫头进来说话。”

  林黛玉忙走进屋来。晴雯见了她便要行礼,黛玉连忙一把拉住。晴雯见黛玉的模样,分明有机密之事要说,她忙借口告辞了。

  又过了约莫一个时辰,贾母又唤鸳鸯来请她。晴雯不止何意,忙赶了过去,谁知贾母见了她,第一句话便是:“你前两日曾说,赖嬷嬷那些私房,是交由你收着了。此事可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