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贾宝玉来请安时,贾母复问南下赴考之事,果见宝玉的回答和黛玉转述晴雯之语一般无二, 心中更添欢喜。

  宝玉又道:“如今凤姐姐在家中养胎, 若琏二哥为了我的缘故, 往来奔波千里, 耗时小半年,我心中怎生过意得去?竟不须人陪着,我和几个同窗结伴而行便是。”

  贾母起初颇为犹豫, 邢夫人也在旁边笑道:“不打紧, 不打紧。养胎是女人自家的事,同琏儿一个爷们又有甚么相干?他在家中也不过是到处添乱, 惹是生非罢了。”

  宝玉却执意不肯, 末了道:“已是约定和几个同年一道走,难道他们一个个轻车简从,单我要哥哥照顾不成?”

  贾母便问和哪几个同年一道走, 宝玉忙答道:“是和徐文轩、杜子清那些人。”

  贾母惊疑不定, 问道:“你说的徐文轩,可是金陵徐三郎?”

  宝玉忙道:“正是。”

  贾母等人听了,个个喜盈于腮。原来这徐文轩是礼部尚书徐启之第三子,年纪虽小却颇有才华, 儿时便有神童的美誉, 数得大儒褒奖。他大贾宝玉几岁, 早在十岁时候便以案首的身份进了学, 当年即被当地官府献入国子监当了贡生, 人人皆说他前程不可限量,将来必然三元及第成为朝廷栋梁的。

  “只是那徐家虽祖籍金陵, 一向和咱们这等勋爵人家少有来往,如何竟肯和你结交?”贾母喜悦之余,不免疑惑。

  宝玉笑道:“正是孙儿那首《节妇吟》惹来的。几个月前,有国子监学生下了帖子过来,邀我参加文会,我去了方知,徐文轩也在场中。他对那首《节妇吟》颇为喜爱,当场点评了几句,一来二去竟熟稔起来。这才约着一道南下赴考。”

  贾母听了,心情格外舒畅,道:“既是如此,越发好了。早听说徐文轩是年轻一辈中大有学问之人,你若和他同行,一路上也可进益不少。”

  王夫人也在一旁喜气洋洋道:“正是呢。我素来听说他大名,想来必是好的。你要多多向他请教才是。”又问:“何时起身?”

  宝玉道:“约好了下个月动身。倒不曾耽误了送茜雪姐姐出门。”

  王夫人听了,心中不喜,道:“她一个下人,去了也就去了,怎值得你相送?”

  宝玉道:“茜雪姐姐服侍我一场,我心中只把这些人当姐妹朋友一般看待。若是如檀云那般,欲要嫁到外省去,不及相送也便罢了,既是仍旧在京城,我怎好装着不知?”

  贾母道:“罢了。难得你有这片心意,倒也暗合了咱们家的驭人之道。”

  王夫人听了这话,方住口不说了。

  晴雯、鸳鸯等人和她家堂的表的姊妹挤在一道,闲来论说江家的家境人品,都说那江家少爷是独子出身,为人最实诚不过,做起生意来童叟无欺,人品是极好的,家里有房子有地还有铺面,屋里也有几个丫鬟婆子伺候着,最是殷实不过,又说公婆早年便走了,如今茜雪嫁过去,不须立规矩不说,第二日便可走马上任当管家奶奶,竟是事事顺心的。

  她们只管在外间没住口地夸这婚事选得妙,最是天作之合,想来以茜雪之精明,必然能成为江家少爷的贤内助,那生意只怕越发蒸蒸日上了。这般夸奖的话听多了,连茜雪这等心大的,都不免不好意思起来。

  几人正说话间,外头有送礼的来报说:“薛家大小姐听说茜雪姑娘新婚,特备了贺仪,愿新人琴瑟和鸣,恩爱百年!”早有茜雪二哥来顺迎了出去,给来人赏封,又请人坐下来吃茶,那人只说有事,匆匆离去。

  鸳鸯不由得向晴雯叹道:“宝姑娘实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论理,她是主子姑娘,原无须理会我们这些下人的。我们先前也只以为,宝二爷和林姑娘的事既然定下来了,她必会远着我们,免得尴尬才是,想不到她处事仍旧这般周到细致。”

  晴雯笑道:“如今外头家家户户称赞宝姑娘能干,自然是名副其实的。她一向豁达,倒不是那会斤斤计较的人。何况两家原本就是姨表亲,先前虽有金玉之说,也只不过是风言风语罢了,又有甚么好尴尬的?更何况她向来待茜雪甚厚,又同江家有生意往来,我估摸着不独这边,以她为人之妥帖,江家那边必然也有所表示的,竟是送了两头礼呢。”

  鸳鸯听了这话,不由得感叹道:“当时茜雪劝我把私房银子送出去当本钱,每年也收些利钱使用,我心中没当一回事。想不到你们从前那胭脂膏子的生意,竟然越做越红火了。”

  晴雯笑道:“这也只不过是机缘凑巧罢了。倒是成全了一桩好姻缘。你且莫说别人,如今你自己有个甚么打算?”

  鸳鸯犹豫片刻,正想开口说话,外头来顺连声道:“茜雪!茜雪!快看看谁来了!宝二爷过来看你了!”

  茜雪的诸姐妹听说,慌得四下里躲避。茜雪听了这话,却由喜娘扶着,盈盈走了出来。晴雯忙过去打帘子,果然见贾宝玉和一位身穿五彩刻丝石青箭袖的书生一道站在院子里,那青衣书生身量颇高,双目湛湛有神,目不转睛看着这边。

  晴雯只觉得那人目光滚烫,好似盯着自己看一般,不由得心中暗自羞恼,只不好多说,仍旧装作没事人一般,只看着茜雪由喜娘扶着走到院子里,向着宝玉深深拜了下去。

  宝玉连声说:“茜雪姐姐,这本是你的好日子,如何反来拜我?”忙伸手过来扶。

  来顺和茜雪的父母都在一旁说道:“正该下拜的。宝二爷是主子,她是下人。一日为奴,终身为奴,便是如今得了主子恩典放了出去,仍旧不敢忘了主子的大恩。”

  这般说话间,茜雪已是拜了三拜。晴雯和鸳鸯这才上前来,将她扶起来,鸳鸯便扶着她回屋去了。

  贾宝玉犹在这边不安道:“我只说大家在一道相处了这么几年,她既要出门,虽是大喜事,也少不得来送送她,却惹得她这般,该打!该打!”

  晴雯也笑道:“论理,这也没甚么。她既得了主子恩典,如今你来送她,她自然是要拜的。若果真心中不安时,只管与她添妆便是了。”

  晴雯本是说玩笑话,岂料贾宝玉竟然当了真,果真在身上翻找了一回,叹道:“出来时匆忙,竟然忘了这层。却不知道文轩兄可有良策?”

  那青衣书生原本一直盯着晴雯看,这时听说贾宝玉问他话,愣愣问道:“难道这位姑娘也是你房中的?”

  晴雯见他这说话颇为无礼,不觉着恼,但既是与贾宝玉同行之人,少不得要给自家主子面子,只得强忍着,好容易等宝玉说清她名字和个中原委,忙屈膝一礼,急急退下了。

  她正要去里屋看茜雪间,鸳鸯早一把拉住她的手,压低声音兴奋道:“你果真是个有福的!不过出来这么一回,竟然被徐文轩看上了!”

  晴雯又羞又恼,嗔道:“徐文轩是个甚么东西?他不过是跟着宝二爷一道过来,不好驳宝二爷的面子罢了。这人好生无礼,可见不是好人。”

  鸳鸯含笑摇头道:“你不曾出过几次门,故而不晓得这里头的事。那徐文轩是礼部尚书的三公子,一向颇有才华,素有神童之誉。老太太知道宝二爷和徐文轩结交,欢喜得甚么似的。偏你在这里胡言乱语,说人家不是好人。这话若是传出去,定然无一人相信的。”

  晴雯听了这话,半晌不言语,默默想着心事,鸳鸯又在旁边说道:“若论徐家门第,虽不比咱们这等公侯之家,但却是实打实的翰墨诗礼之族,最清贵不过的。那徐文轩十岁便是院试的案首,人人都说他有状元之才,单论才华前程,比宝二爷还要高明许多呢。这般人物竟然看上你,难道不是你的福气?”

  晴雯意兴阑珊道:“偏你是个喜欢起哄的,人家不过多看了我一眼,你便在那里胡说八道。既是这般出色的人物,或是一时发呆想些学问之事,故而才略显失礼也未可知,偏你非要说他看上我了。”

  晴雯听鸳鸯这般说,越发脸红心跳,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只听得来顺等人在外头大声招呼宝玉和徐文轩,说甚么蓬荜生辉等恭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