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道:“祖母福泽深厚, 是有大智慧的人。我还想在您身边多留几年,多听听您的教诲……”

  黛玉知道贾母是在指点自己,不敢说话, 只屏神静气,细细聆听贾母的教诲,只听她说道:“圣人常说,女子为坤,滋养万物,生生不息。故若男子不争气时,女儿还要从旁辅佐之,引导之,方可保家族延绵不绝,衰而不尽。你向来聪明伶俐,读书既多,才华又好,这是府中众人公认的,连你舅舅也常夸你天资不凡。先前你和宝玉一同讨论文举课业,这便极好,如今他得你之助,年纪轻轻便成了生员,也教那起子喜欢说嘴的人再说不出甚么闲话来。以后你依旧如此,将来凤冠霞帔,也是早晚的事。”

  贾母想到贾宝玉金榜题名、青云直上,贾家复又兴旺,不觉满面笑容,满心期冀,对宝玉赴考之事更加尽心。

  过了端午之后,贾家就开始张罗宝玉赴考之事,原拟依旧如上次院试一般,由贾琏陪同,再带几个丫鬟服侍,热热闹闹一群人簇拥着,众星捧月一般坐官船去南京。

  只可惜赖尚荣已谋了实职县令,自顾辞了父母带着妻儿上任去了,贾母便又打发人去赖家问赖尚桂是否要去考院试,若考时,仍可作伴同去。

  谁知半晌后回话竟说,那赖嬷嬷病得极重,下不了床,赖大和赖大家的拦在头里,竟不曾见。赖大家的自个拿了主意,只说赖尚桂是赖嬷嬷养大的孙子,要在跟前尽孝,自是不好出远门的。

  贾母听了这话,心中不喜。王熙凤闻讯,挣扎着过来,向贾母主动请缨道:“赖大家的如今越发没个成算了!这般要紧时候,竟不分轻重缓急,究竟是主子的事要紧,还是自家的事要紧?本就是咱们贾家的人出身,跟主子出门办事自是理所当然,竟然还要讲究甚么孝不孝的,简直是岂有此理!若是赖嬷嬷掌事时,必然不会说出这话来!如今依我的主意,只管传了赖大家的到这屋里,我倒要当面问一问她!”

  贾母忙道:“罢了罢了。你如今已是显怀了,自该以身子为重,千万莫要动辄这般动气的。”

  王熙凤道:“不是动气。只是自他家大儿子得了官,赖大家的越发拿大了,连我坐在屋里闷着,也听说了一些闲言碎语。我心中寻思着,若这般长久下去,总不是办法。”

  贾母心中暗暗吃惊,面上却不动声色,只笑道:“她如今是官老爷的亲娘,身份自是不同往日。只是这普天之下,又有谁不知道他家这个官儿是怎么来的?她心中自然也有数。想来赖嬷嬷果然病重,不欲孙儿出远门,也是常理,再挑了能干稳妥的人陪着,也便罢了。”

  贾母再三安抚,又有王夫人在旁劝着,王熙凤才辞别了贾母,自回房中休养去了。

  这边鸳鸯趁着无人之时,悄悄告诉贾母缘故。贾母才知道王熙凤这次发怒竟然事出有因,也不单单为了赖大家的不肯赖尚桂陪贾宝玉赴考之事。

  “老太太您是不知道,那东府里有个焦大,因口出狂言、行事不端,早被发配到外头田庄上了。这两天庄子上头的人来报,说他又老又病,竟这般走了。原本这也没甚么,东府尤大奶奶按着规矩赏了银子,又要家里人出面料理了他的后事。但近来家里不知道怎的,竟起了许多风言风语,都在说昔年赖嬷嬷和焦大议亲之事,说赖嬷嬷嫁到赖家之前,竟是极不稳妥的,暗中和焦大有了首尾。”

  贾母摇头道:“这是家里的人传错了话。此事我也有几分印象,那时候我嫁过来不久,时常在老国公夫人跟前伺候,听得最最真切。赖嬷嬷当年祷告神明,求两位老国公早日凯旋,又绣了祈愿帕,分送跟随出征的家丁小厮伴当等百来号人,是人人有份的,偏那焦大表错情,会错意,才惹出一场是非来。我记得清清楚楚,焦大当着许多人的面向赖嬷嬷道歉,这是非早已了结了,如今又瞎传甚么?”

  鸳鸯道:“只因那焦大自己不尊重,每况愈下,灌了点黄汤,便到赖家门前闹事,每每嚷着说赖嬷嬷和他有旧,故而知道此事的人甚多。先前都顾着赖家权势,不敢私下议论此事,如今却传得沸沸扬扬,想来必有缘故。”

  贾母早知鸳鸯话里未尽之意。此时赖尚荣刚得了县令实职,赖家声势愈盛,贾府之中自是没有哪个下人敢在这个时候故意找茬,跟赖家添不痛快的,除非赖大家的暗中授意如此。想来王熙凤不顾身子重,特意过来想斥责赖大家的,只怕也有看不惯赖大家的行事,暗中为赖嬷嬷出头的意思。

  “若果真如此,那她也太过心急了。她年纪尚轻,又有甚么等不得的?”贾母叹道。她不免想起了她自己。她如今亦是年事已高,早早放权,只在家族大事上出声一句两句。但邢夫人和王夫人看似恭恭敬敬,谁知道暗地里有没有算计之心呢?婆媳之间,向来是极难料准的。

  贾母想到此处,对赖嬷嬷更多了一丝同情,想赖嬷嬷出身卑贱,在众丫鬟之中凭着聪明剔透、心高志远一步步走到今天,原本在她自家家里也是如老封君一般的,不想竟会因一件小事翻船,反被儿媳妇所制。

  “是。”鸳鸯忙答应了一声,心中暗喜。但凡贾府里的大丫鬟们,无有不羡慕赖嬷嬷的,许多人心中都暗暗拿赖嬷嬷当榜样,盼着有朝一日亦能如赖嬷嬷这般扬眉吐气,真正成为人上人。岂料赖嬷嬷临到老时,竟然被儿媳妇仗着母以子贵,这般拿捏,鸳鸯心中早就看不惯了。

  正在这时,外头有人报说:“林姑娘来了。”贾母忙收拾心情,满面笑容看着黛玉进来。只见黛玉向贾母行过礼,方笑着说道:“老太太莫要再为宝玉南下应试之事忧心了。方才我使人去问晴雯,本想教她暗中打听宝玉心中之意,看看他想挑哪个大管家陪他南下,谁知晴雯竟说,宝玉一早发过话了,说爷爷如他这般大时,早跟着父兄在外头领兵打仗,成就一番事业了,他虽是要从文举一途出身的,却也不好不效仿祖辈风范,难道不过南下应试,也要许多人陪着吗?倒要孤身走一趟,才不辱没了祖辈打下的基业、闯下的威名。”

  贾母听了这语气,便是果然是贾宝玉的口吻,心中又惊又喜,笑道:“如今既已定了亲,你和宝玉却不好似先前那般不避嫌疑,竟连传话也要借助晴雯之口。却是苦了你了。”

  林黛玉面色微红,道:“老太太说笑了。如今还有一件为难事,要请老太太的示下呢。”

  贾母忙问何事,黛玉便道:“宝玉身边的丫鬟,因先前他发话说要放出去的缘故,如今已是各自有出路了。前些时候茜雪的娘过来回过老太太的,说茜雪这个月出阁。檀云的娘也早接了檀云出去住了。”

  贾母点头道:“茜雪的娘过来回过此事的,我还记得我应承过,等到她大喜的日子,咱们家亦会派人过去,与她壮一壮声势。你寻几个能干利落的人,教她们过去帮忙。”又唤了一声鸳鸯道:“你同茜雪姐妹一场,到时候你和晴雯一起过去。”

  鸳鸯忙答应了一声。

  黛玉继续说道:“因了此事,我更是悟出,府里这些下人们,一个个竟都是盼着出去的。如今宫中老太妃身子欠安,各宫娘娘也都有减膳谢妆之举。不若咱们府里也做些善事,择了那些出过力的老人,在外头各有营运的人家放出几户,岂不是功德一件?”

  贾母心思敏捷,早知黛玉言下之意,一来如赖大家的这等人家,权势早成,仗着素有体面,主子亦不好轻易下他面子,使唤起来不甚称心,二来家中也可少些费用,省了许多口粮月钱。忙道:“如此甚好,等到太太在时,倒要好好斟酌一番,寻几户好的人家,开恩放他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