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曾被平哥儿撞见和赖尚桂之事, 原有几分心虚,但听平哥儿这般说,反倒坦然起来, 道:“说甚么前盟不前盟, 我竟是不知道你在说甚么。赖二公子前程大好又与我何干?你是知道我心事的, 我一心想着开绣坊当绣娘, 别人如何,和我全无干系。还有,你说甚么冯大爷欲拉拢赖家, 却只怕是胡乱编造的了。那冯大爷是何等人物, 向来是和我家宝二爷平起平坐的。又怎会主动拿他的妹妹结交赖家?虽说是外室所出,但想来回归宗祠, 亦非难事。便是要攀附, 也是往那更高的门第攀附。”

  平哥儿含笑听她这番长篇大论,目光中略有赞许之意,道:“你所说有几分道理, 只一处不妥。”

  晴雯便问究竟, 平哥儿叹道:“越是那高门大户,越是把宗祠之事看得重。想要回归宗祠,哪里这般容易?”

  晴雯道:“就算你说的有理。但即便是外室所出,配赖家也是绰绰有余了。若果真想和赖家结亲时, 只消吩咐一声, 保准赖家上赶着请官媒上门的, 又何须托你巴巴送过来, 这般殷勤?”

  平哥儿道:“这里头自然有缘故。”凝望着她, 问道:“你可知兰香坊惠娘为何会在此处?”

  晴雯一怔道:“此间堂客众多。或是她相熟的客人邀她来赏玩,或是她本与赖家是旧识, 都有可能。”

  平哥儿欲言又止,只摇头道:“此间堂客多半是些年轻的姑娘,一个个出身富贵之家,又岂会同惠娘结交?若她与赖家是旧识,当日她在西山之上,自可求助赖家,又何必求你?”

  他看着晴雯,缓缓道:“兰香坊惠娘的来意,同冯紫英的妹妹、宁国府珍大爷的妻妹、傅家的傅秋芳小姐差不多,都是为了一位贵人而来。”

  晴雯因了前番假王孙之事,如今竟是听见“贵人”两个字就有些头皮发麻,忙笑道:“可莫要再说甚么贵人。前些日子裘家也说寻得一位贵人,是义忠亲王千岁的遗孤,尚未入宫面圣,便满城风雨,广纳美女,许多好人家的女儿都着了道。其后那假王孙腰斩于市,裘家亦被抄家,赐死的赐死,流放的流放,这也罢了,只是害苦了这些好姑娘。听说赵侍郎的女儿羞愤交加,寻死了好几次都没死成,如今还不知道该怎么办呢。”想了想又问道:“这回又是甚么贵人?”

  平哥摇头道:“这次的贵人甚是深居简出,连我都不知道甚么来路。只是听说此人也是从淮扬一带而来,于厨道上头颇有天分,欲要在饕餮宴中大显身手的。”一面说,一面甚是寥落。

  原来这些日子平哥儿为了能在饕餮宴之中技压群雄,苦心孤诣炮制了几道新菜,周围人尝了都说好,特别是冯紫英那个名唤丽娘的姬妾,尝了菜之后差点感动得哭出来,品评说甚么色香味俱全,雅俗共赏,竟可凭着这道菜扬名立万,创出一番事业的。

  平哥儿虽知丽娘言语里只怕有些不尽不实、过于溢美之词,但是也颇感兴奋,每日里加倍用心准备。谁知这日冯紫英来了丽娘处,长吁短叹半晌,方将他唤过去,说饕餮宴的事情怕是不成了,虽仍旧可举荐他参加,但这年的头名是早就定好了的。任别人再怎么博出位,也翻不了风浪去。

  平哥儿本是卯足了力气,想在饕餮宴上大展其才,以求平步青云的,谁料到竟有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贵人横插一杠子,便如同被人从背后袭击挨了一记闷棍一般,好几日回不过神来。

  若要细数起来,他平生所历之事,除却知道义忠亲王事败自己永无出头之日外,竟数这次打击最重。

  义忠亲王事败之时,他尚且年幼,懵懵懂懂,只觉得舅舅舅母甚是可恶,衣食住行每况愈下,余者竟不曾察觉。

  平哥儿心中自是不忿,欲要向冯紫英问那贵人来历时,冯紫英只摇头道:“这个连我也不知。只是听我那些叔伯们说,那人不好开罪。饕餮宴的名次再无变更之可能。”

  见平哥儿一脸颓然,冯紫英忙又安慰道:“虽是如此,但饕餮宴的榜眼、探花亦甚有体面,有了这个头衔在手,天下之大,哪个酒楼不争先恐后请你?若果真得了东平王爷青眼,只怕他一时兴起,特荐你入宫当御厨,岂不是一段佳话?”

  平哥儿闻得此语,只得罢了,但心中对那位贵人难免有些微词。这日贾家大总管赖家借着踏青宴之机欲要给二儿子赖尚桂寻觅良缘,听说那位贵人有可能到场,冯紫英便为其父冯唐养在外头的几个女孩儿求了一张帖子。正发愁诸事繁杂、不能亲自相送时,平哥儿已是主动请缨,当下一拍即合,方有了今日之事。

  晴雯听得平哥儿细说原委,心中自是惊骇,道:“别人也便罢了,难道这富贵二字,竟吸引人至此,连惠娘那样清清白白可凭借手艺吃饭的女子,也要走这条攀附的路子吗?”

  又道:“若果真如此,此处断乎留不得了。我们府里从来不做这些攀附之事的,小姐们何其金贵,怎能被这些不三不四的人编排了去?”一边说着,一边匆匆辞别了平哥儿,欲早些寻到黛玉,将这些内情禀告。

  谁知才刚走了几步路,便被赖尚桂拦了下来。赖尚桂沉着脸道:“我远远看见你在和一名男子说话,那人是谁?”

  晴雯无暇回答他质疑,只是着急说道:“赖二公子,出大事了!我方才听说这踏青宴上,有位贵人要来。你也知道我们家的几位姑娘,都是金尊玉贵的,从来不肯轻易见人,只因老太太说你家下了帖子相请,不好不给这个面子,她们今日才过来了。若是席间有甚么差池,不慎被甚么人冲撞了,这可如何是好?”

  赖尚桂亦知道李纨、林黛玉、探春、惜春几个身份贵重,若果真在赖家的园子里受了委屈,赖家便是粉身碎骨也担待不起的。听晴雯这般说,他不由得唬了一跳,也顾不上盘问晴雯其他,只道:“怎么可能?今日下帖子只请了堂客。因二月里各家宴会不断,寻不到甚么高明的戏班,我哥哥才求了柳二郎看在他的面上,特意来串一出戏,这样席间才不冷清。过会儿便辞去了的。怎会冲撞各位小姐?哪里有甚么贵人要来?”

  晴雯只当赖尚桂不是当家人,不管这个,犹自不信他说的话,摆手道:“我同你说不清楚。你奶奶在何处?我去禀明赖嬷嬷。有她老人家坐镇,必然诸事停当的。”一边说,一边举步要走。

  赖尚桂忙去拦她,道:“如今奶奶在屋里病着呢,自是不在这园子里。”又道:“今日之会是我一手筹办的,我请了哪些人,未请哪些人,又岂会不知?”

  晴雯这才停住脚步,诧异道:“我记得你从不理会这个,说爱那风雅清净,不喜人多,怎会特意筹办甚么踏青宴?”

  赖尚桂深深看了晴雯一眼:“原来你还记得这个。我固然不喜人多,但着实盼着见你一面。上次你那般待我,我当时颇为恼怒,事后才惊觉仍旧撂不开手,朝思暮想,心中挂念得厉害。本以为前些日子我家请贾府阖宅过来吃酒,必然能见你一面,不想你竟然未曾过来。故而我这才禀了母亲,借了这个踏青宴的名头,特意请贾府众姑娘过来玩,不为别的,只为多见一见你罢了。”

  赖尚桂这番话,最是大胆直白不过,晴雯始料未及,心中震惊不已,面上飞红,语无伦次道:“休得胡言乱语!你家办这踏青宴,自是为你择亲的,眼看着这园子里许多年轻姑娘,一个个大家出身,才貌双全的,又同我甚么相干?若你再这般胡言乱语,我必告诉你奶奶,到时候要你好看!”一面说,一面仗着身子灵活,一扭身,绕到赖尚桂身旁,飞也似的逃走了。

  赖尚桂见她面作羞涩之态,心中十分得意,便如同晴雯已经开口应承了他一般,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笑道:“若你禀明我奶奶,我奶奶她老人家必然会点头应承的。”又大声问道:“过些日子,我求了官媒去你家提亲可好?”

  他见晴雯听了他的话,不肯停下来,反倒逃得更快了,只道此事有几成胜算,心中颇感欣喜,不觉笑出声来。

  晴雯又往前奔了几步,见终于甩脱了赖尚桂,这才放缓脚步,调匀呼吸,心中思忖:“这事倒是奇了。倒不知道信谁的话才好。”

  作者有话要说:

  新年快乐!祝小天使在新的一年里,天天快乐,事事顺心!

  以及:上一章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