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忙道:“老太太所言甚是。我那病是从娘胎里便有的弱症, 若非她举荐胡家娘子,如何能好得这般快?宝玉身边的丫鬟里,也属她最为忠心。必要好好赏赐于她, 才是咱们这等人家的驭人之道。”

  贾母含笑点头:“这些日子我冷眼从旁看着, 晴雯这丫头最是心高气傲的, 若是嫁到普通人家的家里, 惟恐委屈了她。若是送到咱们相熟的高门里当姬妾,以她容貌性情,固然绰绰有余, 但又忧心她太过赤诚, 没有心机,反被他人所害。”

  林黛玉听贾母说得头头是道, 亦觉得此事颇为棘手, 低头沉思,突然间灵机一动,道:“若她能慧眼识珠, 识得英雄于微时, 再结以恩义,将来或可凭着旧时恩情,效故剑情深之事,也便配得过她这容貌性情人品了。”

  贾母哑然失笑道:“话虽如此, 但如今太平盛世, 军功亦不易得, 又从哪里寻微时的英雄?我这些日子倒是常带了她出去, 盼着她能有甚么奇遇。谁知她那么风流灵巧一个人, 偏生在此事上迟钝得厉害。我亦不好多说。少不得等宝玉中举之后,再行计较了。如今你既学着当家理事, 越发该叫她在一旁看着,多学些本事,或许能悟到些什么。也不枉她服侍宝玉一场。”

  黛玉忙应允了。此时方辞别了贾母,刚出了院子,就看见王夫人身边的大丫鬟彩云在门口守着,一看见她便笑道:“太太让你过去,想是有话要叮嘱你呢。”

  林黛玉忙收拾心情,随彩云到了王夫人的屋子里,才进了门,王夫人劈头便道:“你们先出去,在门口守着。”

  林黛玉闻弦歌而知雅意,听出王夫人之意无非有二:一来是偏疼宝玉,欲要为了宝玉趁机要回管家权,二来抱怨王熙凤擅自主张,越发拿大,未尝不是在敲打她,要她格外恭顺,事事禀告之意。

  此情此景,林黛玉自是不好说别的言语,只得硬着头皮,勉强允了。

  一时回到园子里,林黛玉便和李纨、探春二人商议,果然见李纨兴致缺缺,一心惦记着她儿子贾兰的课业,探春这边却是锐意改革,有许多奇思妙想,只可惜一意想着进取,善后之策尚不够妥帖。

  林黛玉听了一天管家娘子的禀报,便觉贾府家务繁杂,积弊甚多,粗略一看,竟是进少出多,长此以往,必然后手不接,故而颇为忧虑。

  因黛玉应允过贾母要教晴雯管家,便将晴雯带在旁边。此时晴雯见黛玉愁眉不展,忙道:“姑娘且放宽心。余者都是小事。姑娘身子最是要紧。”

  黛玉摇头道:“你哪里知道轻重。既在其位,必要谋其政。如今老太太、太太托我管家,必要诸事妥帖,方能解了宝玉后顾之忧的。”

  晴雯无言以对,低头寻思一回,又道:“虽是如此,但一张一弛,方是文武之道。姑娘不可不慎。”

  黛玉笑道:“放心,我心里有数。”只将身旁账本随手抽了一本,递与晴雯,道:“你且随我学学看账。”

  晴雯依言接过那账本,只见那本子上许多数字密密麻麻,只看了片刻,便觉头晕眼花,竟是比做针线活还要累人些,心想:“从前见茜雪看账,甚是容易,我只道此事不难,想不到竟这般累人!我果是不擅长这个!”

  正在这时,突然有婆子过来传话道:“赖家派人送了帖子过来,说在他们那园子里办了甚么踏青宴,请太太奶奶小姐们过去。老太太说,这也是他家的好意思,只是正月里已是去过一回了,她老人家这几日懒得动弹。太太也说身上不大好。琏二奶奶在坐胎,也不好惊动。因而老太太命大奶奶带着几个姑娘过去呢。”

  林黛玉听了,忙应了,又吩咐底下人好生筹备。

  紫鹃在旁听了,便暗中向晴雯道:“元月里大伙跟着老太太去逛赖家园子,回来都说好,偏你说身上不自在,竟未能去。如今正好趁了这个机会,去见识见识。”

  晴雯上回本是有意避开赖家二公子,故意推脱,此时听紫鹃这般说,便道:“又有甚么好见识的?左右不过是个园子,比咱们这里差远了。我还有些针线活要做,胡乱找个理由不去就完事了。”

  紫鹃雪雁等人都笑道:“这可由不得你。”

  林黛玉也说:“老太太特意叮嘱过,要多带你四处见见世面呢。”晴雯无奈,只得允了。

  这日正是花朝节刚过,清早赖家就遣了车子过来,在门口等候。赖家二公子赖尚桂骑在一匹白马上,在前面引路,远远看着倒也器宇轩昂。

  黛玉、探春、惜春她们哪里肯坐赖家的车子,早共乘一辆朱轮翠盖车走在中间。李纨独自乘了一顶轿子,走在白马之后。晴雯和紫鹃、雪雁她们一道,又有翠墨、待书、入画、彩屏等人,坐在后头的车子里跟着。

  只听得几个丫鬟议论纷纷道:“如今赖家出了一个官老爷,又比从前更胜一筹了。赖二公子和赖家大公子是一样的,都是刚出了娘胎便是自由之身。”

  “不知道赖二公子能否同赖家大公子一般,先捐个前程在身上,再求了咱们府里选出来当官。若果真如此,越发好了。”

  “如今赖家竟是比许多正头主子还要富贵呢。咱们贾府修了个大观园,他们也修了个小园子,虽只有咱们园子的一半大小,却也足见财力。咱家的那些正头主子,除却咱们和东府两房以外,无不只有些小产业,出入寒酸,哪里能有赖家的富贵?”

  “听说赖家风俗,娶妻必是家生子。只是赖家大公子例外。赖嬷嬷最疼赖二公子不过,却不知道她作何安排。”

  ……

  众丫鬟亦到了婚嫁之年,她们心中赖家自是上上之选。晴雯听着她们的七嘴八舌,心中想起从前赖尚桂之语,不由得烦躁起来,暗道:“赖家门第自是好的。只是赖二公子太过无趣,竟是不可理喻的,若是果真允了他,日后还不知道要出甚么幺蛾子呢。”

  谁知这日赖家下帖子,除却请了李纨、黛玉、探春、惜春三人外,还有许多别家的姑娘。东府里尤氏的两个妹妹尤二姐、尤三姐也来了,又有冯紫英的几个妹妹,通判傅试之妹傅秋芳,就连那甚么兰香绣坊的惠娘也过来了。

  众丫鬟都暗自觉得诧异,如何竟来了这许多平日素无瓜葛之人,不由得胡乱猜测,众说纷纭。好容易晴雯寻了赖家一个相熟的小丫鬟,方听她说道:“今日不同往日,我家凭了赖大爷的面子,请了柳湘莲过来串戏呢。”

  晴雯诧异追问道:“谁是柳湘莲?”

  那小丫鬟看了晴雯一眼,半晌笑道:“若是别人,不知道也还罢了。你是宝二爷身边最得用的大丫鬟,如何竟不知道?这柳二郎与宝二爷最相契不过的。柳家二郎姿容俊美,本是世家子弟出身,最擅长串风月戏文,京城之中大名鼎鼎。只是他轻易不上台的,如今他看在我家大爷的面子上,过来客串一场,也怨不得这些姑娘们一窝蜂赶过来了。”

  她顺着小丫鬟手指的方向往戏台上看去,果见一人俊眉修目,立于台上,分明是小生的扮相,身段意态颇有几分翩翩混世佳公子的意思。台下堂客们一个个如痴如醉,目光里多有倾慕之色。

  晴雯听了一会子戏,这才悄悄退下来,只同紫鹃说道:“这帖子下得奇怪,来的人也奇怪。”

  “这是在给赖家二公子相看呢。”突然听见一个声音说道。晴雯回头看时,却见不是别人,正是平哥儿,不由得吓了一大跳,问道:“你怎么在此处?”

  紫鹃度其情景,便知是晴雯旧时相识,惟恐不便,悄悄走到一边去。平哥儿见紫鹃走远,才道:“冯紫英的几个妹妹要过来听戏,是外头人所出,故不好偏劳冯家本家。偏生冯紫英不得闲,便托我送她们过来。”

  晴雯点点头,暗想平哥儿这身份着实尴尬,竟是客不客,仆不仆的,正为他惋惜时,便听得平哥儿继续说道:“如今赖家却是出息了。赖尚荣谋了县令之位,倒有些新贵的模样。冯紫英这才送了妹妹过来听戏,未必心中不存着拉拢的想法。”

  晴雯闻言颇为诧异。论理平哥儿是冯紫英身边的人,本不该将主家这般打算悉数说与一个外人听。正猜度其意间,就听见他叹息道:“如今赖二公子红鸾星动,前程大好。若想他在这个时候还能信守前盟,却是难事。他固然愿意,但他母亲那关却又如何才能过呢?”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有改动。——2022年1月31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