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无奈, 只得将灯姑娘之语说了,末了再三道:“我表嫂也在咱们这府里待过的,故而个中纠葛, 我虽未说, 她已是尽知了。她风评不佳, 人又没甚么见识, 二爷心地纯善,自然不会把她的话当真,真个向亲戚下手。只是我想着, 薛家兴许不如明面上那么富贵, 若是太太因了薛家富贵,有意这门亲事的, 或可一提。”

  贾宝玉诧异之至, 像是听到了极可笑的事情一般,睁大眼睛道:“你在说甚么?可有凭据?人皆说薛家百万之富,薛大哥哥在京城中又是这样一副做派, 整日里挥金如土的, 又怎会没有?”

  晴雯忙道:“姨太太家里溺爱儿子,是府里公认的,薛大爷是家中独子,便就把整个家翻个天过来, 也不足为奇。可他虽是挥金如土, 但姨太太和宝姑娘平日里的做派, 却小心得紧, 这里头便透着奇怪。何况我常听人说, 那商贾之家,得钱虽快, 败家却也容易,薛大爷只怕不是个经营之才,生意日渐消耗,也属寻常事。宝二爷可知道,当年薛大爷在金陵打死了人,是如何结案的吗?外面都传闻说薛大爷借着假死,金蝉脱壳了呢。”

  其实,晴雯直到上辈子临死之时,也不能确定薛家百万之富的虚实。只是大观园中众人风言风语已久。因见宝钗妆饰简朴,只拿小恩小惠收买人,薛姨妈又崇尚节约,处处精打细算,每每说要请客,最后算来算去,也只是借着史湘云的螃蟹宴,花了二十多两银子请了一回,其余的皆是随口说说,故而纷纷传闻说,薛家只是纸糊的富贵。

  到了后来,薛家欲要给薛蟠娶亲,吵吵嚷嚷,今儿说张家的好,明儿说王家的好,便有好事者总结出规律来,言说薛家必要寻那十分富贵的人家,陪了许多嫁妆过来,才好填补了家里的亏空呢。

  晴雯并不知道薛蟠最后娶了谁家的闺秀,是否是非常富贵,陪嫁许多嫁妆,但灯姑娘言语里所说的“活死人”,却着实叫她灵机一动。若薛蟠果真成了活死人,以假死之名逃脱杀人重罪的话,那户部挂着的宫中采买的资格,自是没有了,既是如此,薛家的富贵便如镜中之花,水中之月,早晚是要烟消云散的。

  贾宝玉天分聪慧,经晴雯这么一点拨,早明悟于心,道:“这个原也不难。当年了结此案的贾雨村如今正在京城,这些日子常来的。我本不喜他为人,不大爱应酬他。如今为了此事,倒要好好问一问才好。”

  数日之后,正是宁国府贾敬生日。虽贾敬躲在城外修道,连生日也不肯归家,但贾府亲朋故友齐来庆贺,连日宴会,络绎不绝。

  因她是长辈,宝玉不好明面上驳斥,只胡乱应付,但因已向贾雨村详询过断案经过,其实胸有成竹,转过头来,只管装作无知幼童,冷不丁向薛宝钗问道:“前些日子在外头会友时,有个朋友向我问起皇商之事。我哪里懂这个,少不得搪塞过去,事后问薛大哥的。只我那朋友最是执拗不过,非要说如今户部皇商名单上,薛大哥竟不在此列。不知道这是为何?”

  他一语刚出,薛姨妈和薛宝钗便齐齐变了脸色。贾母脸上挂着慈祥的笑意,忙出来打圆场道:“宝玉小孩子只晓得死读书,竟是个不懂事的,一味胡说。岂有偏听偏信外面的朋友,反过来质疑自家亲戚的道理。”

  王夫人见薛姨妈这般脸色,心中惊疑,自是不肯轻易放过,忙问道:“蟠儿如今可还领着内帑钱粮?如今都采办些甚么物料?”

  她不问还好,一问之下,薛姨妈脸上再也挂不住,抹泪道:“我苦命的儿啊!若非那年失手做了错事,如何竟连户部的名单也被抹了,还连累了他妹妹!”

  提起待选落选之事,薛宝钗心中固然酸楚,却也只能强忍着,反过来劝她母亲道:“事情已是过去了,多提无益。今日是姨母家的好日子,正要想些欢喜的事情,娘儿们坐在一道,一起开心才好。”薛姨妈也知不妥,这才渐渐止住了泪。

  王夫人脸色凝重,一时之间,竟然想不出甚么场面话来。

  倒是贾母这时责怪了贾宝玉几句,道:“你小孩子家家的,知道甚么?怎能胡乱说话,坏了亲戚们的好心情?”

  王子腾夫人见得这般情形,不由得暗自懊悔,又怪王夫人太过咄咄逼人,大好的日子非要较真问个明白,心中清楚这时候再提甚么金玉良缘,便是给自家找不自在。

  她想得甚开,金玉良缘虽有利于薛王两家,但是对她自身并无助益。既是闹到这般地步,贾家已是知道真相,想来必然不肯答应的了,多说无益,见宝钗扶着薛姨妈胡乱找了个借口离席而去,便话锋一转,又开始关心起贾宝玉的学业来。

  这边宝钗扶着薛姨妈回了借住在东北角上的那处院子,向薛姨妈叹道:“事已至此,妈再怎么想让我攀扯贾家,我再怎么含羞忍辱,都是不成了。宝兄弟纵然好时,奈何心思不在咱们这边,终究不成。不如写信禀明舅父,另谋出路为妙。”

  薛姨妈流泪道:“前前后后我已是给了上万两银子出去,你的嫁妆钱全砸在这里头了。如今又该如何是好?”

  这下子连宝钗都呆住了。细细追问之下,方知王夫人爱女心切,争荣夸耀之心亦盛,为了元春娘娘能在宫中得宠,竟将一部分体己暗暗送入宫中,其后捉襟见肘之时,又暗示薛姨妈资助。薛姨妈为了成就金玉良缘,好使贾家尽力拉扯薛家,无有不从,前前后后,已是送了上万两银子。

  宝钗从未想过,宫中争斗竟然惨烈如此,也未曾想过,薛姨妈竟然如鬼迷了似的,听命于王夫人,悄无声息砸了这么多银钱下去。其间前后历时将近一年,薛姨妈竟然不曾透露给宝钗半句!

  “母亲莫不是糊涂了。”宝钗气得无法,含泪道,“从古到今,可有买来的恩宠?若是娘娘果真受宠,内务府自然处处打点得周到,又岂能由着娘娘捉襟见肘,无钱赏人的?私自夹带银钱入宫,原本已是违背了宫规。可见颓势已显。这其间风险,不亚于前朝争斗。母亲怎可不做商量,孤注一掷?”

  薛姨妈满面泪痕道:“我的儿,你说的道理,我又岂会不知?只是咱们家已是被逼到没办法了啊。但凡你哥哥争气一点,我断然不会出此下策,由人拿捏。何况想那宫中之事,瞬息万变。娘娘起初在深宫之中默默无闻,不是也突然封为贤德妃了?如今只消一举得男,荣华富贵顷刻便至。何况除却你宝兄弟,王孙公子之家,你又能嫁与何人?若是略低一些的门户,不但薛家颜面无光,于你哥哥也无助益,又有何用?”

  宝钗终于按捺不住,泪水滚滚而落。

  这日送过王子腾夫人,王夫人不过略在贾母处应应景,便回自己院子生闷气去了,贾母却教贾宝玉留下,屏退左右,招呼他到跟前,问道:“席间为何突然这么说?谁教你的?你可知你这般,是大大驳了薛家的面子,伤了姨太太和你宝姐姐的心?”

  贾宝玉自是不好回答,只一味装傻。贾母笑道:“你不必说了。你这孩子一味纯善,虽被逼得急了,也必然想不出这点子来。必是旁人教你的。想来想去,竟是没有旁人,只怕又是晴雯那丫头教的罢。”

  宝玉无法,只得答道:“晴雯姐姐是极好的。这事原不与她相干,都是孙儿自个儿的不是。”

  贾母道:“傻孩子,你不过是关心亲戚,又有甚么不是?先前连我也不知道,原来薛家竟是连皇商的名头也失了?连你母亲也不知道,整日在我跟前说,为了建这大观园,家里的底子竟被掏空了,须得设法弥补才好。又说薛家有百万之富,出手是最大方的。我虽是不肯,竟也不好说这里头有甚么不妥。”

  贾宝玉起初尚懵懂,低头细想片刻,不由得遍体冰凉,失声说道:“难道太太竟然打这个主意?万万不可!”顿了顿又道:“赚钱养家,光宗耀祖,自该是男儿分内之事,又岂有托赖女儿出钱出力的道理?”

  只是他先前碌碌,百无一用,心中便是有这个念头,也不敢说与人知,心知必然遭到驳斥。如今却不然,他年方十三四岁,已是考取了生员,比起从前哥哥贾珠来也不逊色,族中已隐隐以他为明日栋梁、光耀门楣之希冀所在。

  起初他尚且不愿,只谓只要考取功名,能和林黛玉长相厮守,便可挂冠归隐,过和和美美的小日子,此时被元春之事和家中入不敷出之事所激,才不得已承认了赚钱养家、光耀门楣之责是他分内之事。

  贾母听了贾宝玉这话,却是老怀大慰,差点哽咽出声,颤声道:“祖宗庇佑,贾家真个中兴有望了!”

  缓了许久才平复下来,复向宝玉叮嘱道:“虽是建了这个园子,家中不比从前宽裕,但是有进有出,不至于到你娘所说的地步,故而你休要焦虑,只管用心温书便是。也不急在一时,只消你有这份心意,已是尽够了。”

  又道:“你虽是小孩子童言无忌,却是无意间扯破了亲戚的遮羞布。虽是实话,到底亲戚们面上难看。今后还需殷勤客气,诚心相待,才好揭过此节。尤其是你宝姐姐,本是个好女孩,只是被她哥哥拖累了。你万万不得因此看轻了她。”

  贾宝玉点头道:“老祖宗请放心。宝姐姐是极冰清玉洁极尊贵的女孩儿,人品德行都是没话说的,既博学又耐心,孙儿心中是极敬重她的。此外,孙儿还有一事,想求老祖宗。”

  贾母忙问何事,贾宝玉道:“我记得宝姐姐大我一两岁,如今已是及笄了。她家客居此地,未免人生地不熟,事事不便,还望老祖宗多多费心,与她引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