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心中也觉得得意。这修补缂丝本是极耗心力之事, 因那通经断纬四个字,要来回换许多线,提前许多筹划, 才能正反如一, 故而竟比上辈子替贾宝玉补孔雀裘更难一筹, 若非她先前经胡家娘子调理, 身子轻快,决不能有此心力。

  饶是如此,已是脖酸肩沉, 少不得起身略走动走动, 舒散舒散,猛然看见院中两棵高大的柿子树上已是果实累累, 通红硕大, 想来不久之后便可摘下。

  晴雯正在欣喜间,倪二家的女儿已是捧着一碗汤羹,高高举起送到她面前:“姑娘喝一碗热汤罢。”

  晴雯心中好生过意不去。醉金刚倪二在京城之中也是颇有名气的地头蛇, 响当当的名号, 这些日子却因了贾府的缘故,对她分外巴结,倪二母女每每殷勤送汤送水,又帮忙打下手穿针分线。

  正欲要推辞时, 倪二女儿道:“这汤却不是我们做的。是东厢房平叔的手艺, 说是替他家老奶奶赔罪。平叔年纪轻轻已是大厨, 这汤必是错不了的。”

  晴雯闻言, 诧异抬头, 顺着倪二女儿指的方向望过去,果见平哥儿站在廊下遥遥向她行礼。再低头看那碗汤羹, 却是一道桂花莲藕桂圆羹,汤汁浓稠透明,色泽微带金黄,略微凑近一些,便觉甜香扑鼻,令人食指大动。

  晴雯知道此时若是拒绝,便是把梅姨一家得罪了,日后不知还会闹腾出甚么幺蛾子来,再加上确有几分干渴,也不矫情,便接了过来,默默用小勺舀那桂花莲藕桂圆羹喝。

  她不知不觉已是喝了一半,却已是够了,剩下一半欲要倒掉,又觉不妥。正犹豫间,平哥儿却已在那边看见,出声道:“放在那里罢。我来收拾。”又问道:“天色已晚,姑娘这绣架,可要搬进正屋?”

  晴雯本意是想自己收拾的,但既然平哥儿这般殷勤,她心中料定必有缘故,顺水推舟由着他忙前忙后。

  平哥儿帮着将诸事收拾妥当,磨蹭着不肯走,站在那里憋了半天,方低声向晴雯道:“那衣裳上的破洞,是从前被虫蛀的,本不和你家相干。本就是不能再穿的衣裳,便是被扯破了也不算甚么。”

  说完这句话,心中方如一块大石落地一般,瞬间轻快了不少,至于灯姑娘知道真相以后如何懊恼,吴贵如何兴师问罪,已是不放在心上了。

  平哥儿低着头,一副戴罪之身听候发落的样子,晴雯反笑了:“知道。我一早看出来了,那虫蛀的洞和扯破的口子差别大了去了,虽是梅姨事先为了修补,已用竹刀将那虫蛀的地方刮松,但靠这个吃饭的行家们又有谁是看不出来的?”

  “那你——”平哥儿吃惊不小。

  晴雯冲着他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你运气好。表嫂跟着哥哥去街上了,不然若是听到真相,还不知道要怎么闹呢。”见平哥儿一脸迷惑的样子,又解释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若果真为了这个,闹上公堂,伤了两家和气不说,在衙门打官司,便是占尽了天下的道理,也不免一身狼狈,岂有能全身而退的?”

  平哥儿默然不语,心中惊讶,不想晴雯竟能有这般心胸见识,便见她俏皮一笑,接着说道:“自然,缝补之事对我而言是老本行,我并不难于这个。若是换了一样,可就没这么好说话了。换了那故意为难人的要求,或是狮子大张口索要许多金银钱财之类,我家宁可去衙门受那官吏勒索,也断然不会轻易就范的。”

  平哥儿听她这般说,脸上惭愧之色更甚,想起梅姨所作所为,甚觉痛心,叹道:“她原先不是这样的。她原先只是有些固执,其实是天底下最正直不过的。只因受人暗算,栽了几回跟头,才成了这个样子。”

  晴雯见梅姨和平哥儿这般做派,心中已是料定他们有一场被豪门遗弃千里寻亲的戏码了,倒有几分恻隐之心,安慰道:“这也难怪。一朝梦醒,从前所思所想皆如梦幻泡影,怨不得她怨怼在心,郁郁不乐。”

  平哥儿大惊,他的身世有口难言,不好向外人说,但见晴雯竟能一口说出其中的苦处,更生知己之感,心中一时涌上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都不好说出,生生咽了回去,末了只道:“她纵有不好,当年的恩情却也是还不完的。如今我也只能受着了。只是连累了姑娘。如今我身无长物,有甚么得罪之处,只能待来日再设法偿还了。”

  晴雯肯一口应承修补这件缂丝箭袖,一来是看梅姨实在可怜,她又极擅长这个,并不为难,二来是想借机告诫灯姑娘安分些,免得将来惹出甚么摆不平的麻烦来,大家都不好收场。

  平哥儿一愣,紧接着想起她身世,大感怜惜,忙道:“是!是!”

  晴雯心思清明,平哥儿送汤之事在她而言不过是邻里和睦的小插曲,转眼便过,只专心致志,一心修补那件缂丝衣裳。这般一连补了三日,已是完工,只见那衣裳在阳光下光彩夺目,纹路花纹细腻,图案栩栩如生,竟如整个用织机织出来的一般,浑然一体,哪里还能寻得着过去破损之处?

  众人见状,连连称奇,有的便赞叹道:“姑娘这针法,只怕京城里的第一绣娘惠娘也不能及呢。”

  第一绣娘惠娘,便是前些日子吴贵忙着求人修补衣裳时,扬言一千两银子便可出手的那位。如今她正当红,许多人踏破了门槛求她仿一件慧纹针线,都夸她年轻貌美,蕙质兰心,便是当年慧娘在世,也不过如此。她听了自是十分得意,索性改名唤作“惠娘”,又高调开设了绣坊,招收学徒,甚是风光。

  晴雯知道这只是街坊邻居的恭维之语,不可当真,只是含笑敷衍过了,又问梅姨的意思。梅姨这些天见晴雯施展女红技艺,方知她的针线活同昔年长乐宫那些顶级绣匠相比,亦不逊色,此时自是没有甚么话好讲,只叹道:“想不到你竟然心灵手巧至此!可惜!可惜!”但究竟为甚么可惜,她未能说得明白,旁人也没兴趣追问。

  灯姑娘经了此事,正如晴雯所愿,比过去安分了不少。待晴雯更是加倍亲热起来,每日里三茶六饭,嘘寒问暖,处处照顾得十分妥帖,连吴贵看了都觉得诧异,不晓得灯姑娘到底想干甚么。

  夜里榻上于无人之处细问时,灯姑娘方告诉吴贵道:“你这个榆木脑袋!你忘了先前去街上修补衣裳时,那惠娘开价一千两银子了?虽是她狮子大张口,故意讹你这老实人,但满城的工匠都不敢揽这活,可见她这开价也有几分道理。如今你妹子既是有这般能耐,便真正是只会生金鸡蛋的母鸡。往后即便她嫁不出去,也可倚仗这个过活。咱们只消把你妹子接在后院,好汤好水伺候着,只教她也如惠娘般仿那甚么慧纹出来卖,抑或别人又不敢接手的针线,便拿来与她做,一年到头,几百两银子岂不是唾手可得?”

  吴贵见她高兴,只得顺着她说话,含糊应了。从此吴贵灯姑娘二人,对待晴雯竟比服侍自己亲娘还尽心,晴雯平日里想吃甚么,想用甚么,无有不从,殷勤备至。

  灯姑娘还笑着道:“姑娘见识眼界,强出我们百倍。从此嫁不嫁人家,都由姑娘自个儿拿主意。或者姑娘担心夫家公婆小姑可恶,只顾回家来,便纵是住上一辈子,我和你哥哥,也只有心中欢喜,用心服侍姑娘的。”

  又道:“姑娘这一双巧手,自是不该干那些粗活重活。日里洗漱吃饭,都等我送过来便是。”

  这般又过了几日,贾府来人,却是要接晴雯回府了。

  论理,丫鬟卖了死契在府里,能回一趟家已是主子恩德,这般一连在家中住了数日,更是主子恩德无量,故而晴雯也没甚么话说,急急收拾,预备着随来人一起回府。

  岂料灯姑娘却很是义愤填膺:“姑娘很应该求了府里老太太、太太,早日赎身出来。姑娘这般才貌,又这般心灵手巧,将来前程不可限量,平白放在他们府里当丫鬟,却是委屈了。若是许了姑娘富贵前程,倒还罢了,我和你哥哥只有为姑娘高兴的份儿,细问之下才知没有,何苦来哉?不若想个法子,我和你哥哥去府里求老太太,早早求了赎身出来是正经。”

  晴雯再料不到灯姑娘竟然肯这般为自己打算,虽惊疑不定,猜测灯姑娘必然另有图谋,但既是暗合了自己谋划,不妨顺水推舟,借一借力,便小声向灯姑娘交待道:“我是签了死契的丫鬟,虽是贾府一向宽宏,善待下人,但如今老太太正是用我之际,只怕没那么轻易会放我走。不过此事倒也不难。等到宝二爷的亲事出来,他必会禀明老太太,不肯在屋里放人的。到时候便是我自己不求去,老太太只怕也会主动给我这个恩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