茜雪这一番话, 晴雯反倒被问住了。

  晴雯和赖尚桂见过几面,对他印象平平无奇,只知他从小在赖嬷嬷身边养大, 酷爱读书, 心地亦颇良善, 和其兄赖尚荣大不相同, 行事说话间有几分酸腐青涩之意。

  “其实似你这样的,给宝二爷当姨娘自是最相宜的。只是你心高气傲,说甚么宝二爷虽宠爱你, 也不过如小猫小狗一般, 终究不肯。我虽听不懂这话,却也知道那豪门贵公子皆是此心, 旁的人只怕还不如宝二爷呢。”茜雪在旁边小声说道。

  晴雯亦知茜雪一片好心, 只好默默听茜雪继续说:“我每每想起你的终身大事,只觉得发愁。你这等容色,那寻常市井之徒, 便纵有人对你情深似海, 权势威逼之下也保不住你,怎能喜乐平安?只怕逃不过柴米油盐消磨了去,早晚成了一对怨偶。嫁与豪门之家当妾当姨娘呢,你又不愿被人小瞧。故而我看见这赖家二公子时, 便知道你的姻缘来了。”

  晴雯心中一片混乱, 勉强笑道:“你又在拿我开玩笑了。”

  茜雪正色道:“我不是开玩笑。你且细想, 天底下可还有赖家这般对你知根知底、又不嫌弃你出身的好人家吗?若论家底殷实, 外间多少空架子的豪门之家, 那些有爵位无产业的穷官之家,都不如赖家财大气粗。前些日子他们趁建大观园的时候, 也新建了一个园子,你瞧见没有?单这份财力,京城之中又有几家几户能及呢?何况他们家在府里经营多年,自是和别的奴仆不同,宝二爷见了赖大管家,也要下马问好的。如今又借了咱们府里的权势,最迟到后年,赖家大公子就补了实职的差事出去,就是头顶乌纱帽的父母官。若是赖家有心,依旧如这般,再给小公子捐一个功名,补一个实职的官,到时候,你岂不就成了官太太,倒和咱们家二姑娘不相上下了?”

  晴雯早听她说话红了脸,此时忍不住啐道:“呸,满口胡言乱语。二姑娘岂是咱们编排得的?我说句公道话,虽大老爷大太太总不满意这桩亲事,但是二姑爷寒窗苦读过的,那是实打实的功名,这官干得好了,再升职也容易。赖家使银子捐了前程出来,论官途亨通论士林声望,到底比不过这个。不然,使银子捐前程那般容易,宝二爷何必特地跋山涉水,受这场辛苦,非要赶回金陵老家折腾这几个月?”

  茜雪呆了一呆。她虽然也隐约知道赖尚荣用银子捐的前程远远不如迎春夫婿走科考路考的进士,但却说不出门道来,断然不能如晴雯特地向林黛玉请教过一般,说得这般透彻。当下顿了一顿,道:“虽是如此,但那官太太的身份,亦是颇不凡了。我也要劝你一句,且莫要太过好高骛远,咱们这等人,怎好到处抛头露面,因而也识不得几个好男子。比起前番通判傅家要你当了陪嫁丫头过去,连个名分都不给,赖家已算是一门好姻缘了。”

  晴雯见茜雪满脸兴奋的样子,忍不住问她道:“你怎知赖家愿意明媒正娶?”

  茜雪一愣,方道:“他家虽然发达了,却也是奴仆出身,总不至于这般忘本罢。”

  晴雯想起从前曾撞见赖大和赖尚荣暗中逼迫灯儿之事,一言不发,对赖家的门风不抱指望。

  茜雪讪讪道:“这几日赖家二公子时常过来,向咱们宝二爷请教学问。我冷眼旁观,见他魂不守舍,那眼神只管往你身上瞟,便知他早已为你容色惊艳。我也曾偷偷向赖家内眷打听过,他们家大少爷娶的这位少奶奶名唤杨氏,却也是小门小户的出身,可见赖家娶亲,首重德行,并不十分希图权贵。”

  其实晴雯此时对赖尚桂本人,依旧是毫无情意。但世间婚姻皆是如此,那盲婚哑嫁者数不胜数,似晴雯这般能略微挑挑拣拣,和闺中密友谈论男方人品家世的,已属不易。

  当夜晴雯伺候宝玉歇下之后,草草洗漱,和衣睡在外间,思绪万千,终究难眠。茜雪虽是自作主张,却也一片好心:如今她虽尚年幼,但世间女子皆是及笄前后论及婚嫁,算来算去也不过是这两三年了。两三年时间里,又去何处寻那合心合意、又富贵又肯真心待她的好人家?

  第二日赖尚桂再来宝玉舱室请教学问时,晴雯只觉心烦意乱,借口身子不爽,将送茶之事交付茜雪秋纹,自己跑了出去。只见外间碧浪与青天相接,天高地远,别有一番意境。

  正心旷神怡间,不觉那赖尚桂又缠了过来,在她身后说道:“你既是这般喜爱外间山水,怎能囿于世俗之见,困守宅院方寸之间?等过些日子到金陵城了,我求了我家大嫂,设法请你出来,陪你游栖霞山玄武湖可好?”

  晴雯听得他这般说话,又羞又恼,指着他鼻子怒道:“放肆!你怎能这般无礼!我岂是能容你胡乱调.戏的?”

  正说话间,猛然间脚底一晃,身子一摇,竟站不稳,在赖尚桂一脸震惊的注视下,一头栽下船去。

  犹记得船上许多人惊呼,寒冬河水刺骨冰凉,其余的便皆记不得了。晴雯再醒过来的时候,见茜雪一脸自责坐在她床边,手中捧着一碗汤药。

  茜雪见她醒了,又惊又喜,旋即将她落水之后种种皆说了一遍,说赖尚桂跳下水去救她,贾宝玉听说她落水后也颇自责,急急命船靠了岸请了大夫来诊治。

  “大夫说,你前番身子调理得甚好,并无甚么暗疾,故而哪怕这般寒冬天里跌落水中,也不过是一时受惊,连风寒都不曾得,喝几副安神的汤药也就没事了。”茜雪道。

  晴雯这才放下心来,又追问赖尚桂救她之事,疑惑道:“这倒是奇了。他一个肩部能抗手不能挑的迂腐书生,如何肯跳下水去救我?”

  茜雪道:“这却是许多双眼睛皆看见的事情,再捏造不得的。连我也觉得奇怪,暗地里向赖家人打听时,只说这个赖家老二小时候也是顽皮的,他爷爷带他到城外钓鱼时,每每喜欢跳下河玩耍,因而一身好水性。”

  又道:“只是他水性虽好,身子骨却弱。你跌落河中,倒不曾受风寒,他却病倒了。”

  晴雯听在耳中,倒有几分愧疚,恼道:“我死也就死了,谁叫他下水救我的!”

  茜雪道:“这话倒是奇了。你是宝二爷身边的丫鬟,身份自是不同。岂能眼睁睁看着你落水的。”

  又道:“你落水却也有个缘故。是后面的官船一时不慎,撞上了咱们的官船,船身摇晃,这才落水的。对方是要到金陵城上任为官的邱家,听说撞到了人,急急备了礼物过来,再三谢罪。那修缮官船、延医问药的费用邱家已是包揽了。故而你也不必为了这个自责。”

  晴雯摇头道:“一事归一事。他既救了我,少不得要去谢谢他的。”想到这里,心中颇感无奈。

  那邱家家主亦是进士出身,好容易在金陵城中谋得一个六品的官职,志得意满前去上任,不想却冲撞了荣国府贾家的官船,惊吓之余,忙备了厚礼前来谢罪,言语也十分恭谨谦卑。因邱大人言语机变,竟趁机同贾琏和赖尚荣攀谈,谈笑投机,又请了贾琏、赖尚荣二人至自己官船上一叙。又闻得贾赖两家是为了赶童生试之期,忙又重金厚赏了两船船夫,命其速速赶路。故而贾琏、赖尚荣虽在隔壁邱家官船上日日饮酒取乐,但非但没有耽搁行程,那官船行驶却快了几分。

  晴雯禀明了贾宝玉,备了两色针线,特意去感谢赖尚桂相救之情。此时她自是不好对赖尚桂冷言冷语,道:“船上自有许多船工,见我落水时,你只消知会他们一声,叫他们下水去救,也倒罢了。怎可只身犯险?这么一场风寒,若是误了考试之期,又如何是好?”

  赖尚桂淡淡一笑,道:“此间并无外人,只得我一个贴身书童在,他是自己人,更不用避讳的。故而我只拿真话告诉你,这场童生试,原不是我要参加的。这究竟是甚么缘故,就算我不说,想来你也知道,老奶奶急急告诉我说要参加这场童生试,连我也不比你们早知道几天呢。故而姑娘竟不必为了我担心,就算延误了考试之期,却也没甚么大不了的。我于试帖诗和律赋两门,其实平平,金陵应试者高手云集,家里人原本也没指望我这次能过。”

  晴雯见他打开天窗说亮话之时,反倒少了几分酸腐气,喜道:“虽是如此,却也不该这般莽撞。赖奶奶和赖大娘皆视你如宝,若是事情传到她们耳朵里,她们又该多伤心?”

  赖尚桂见她容颜绝美、轻嗔薄怒的样子,心中早痴了,不由得脱口而出道:“我心中却也视你如宝啊,怎能眼睁睁看着你落水不救?”

  赖尚桂见她突然变了脸色,说出这一番话来,心中惊诧,半晌才道:“这又是从何说起?我救人也不过是从心而已,急切之间,哪里能想得许多,又怎会拿甚么风言风语逼迫于你了?姑娘请放心,我奶奶和我母亲一心盼着你当宝二爷的屋里人,又怎会拿这个来说事,坏了你的好事?我哥哥和嫂子知道此事后,早就吩咐下来了,底下人竟是一句话也不许多说的。”

  晴雯听他这般说,心中反倒不好意思起来,欲要解释,又觉得无从解释,面上不免讪讪的。

  正在这时,又听得赖尚桂慢慢说道:“我知道姑娘你出身赖家,赖家抬举你一场,原本就是为了盼着你在贾府能攀上高枝,最好成了宝二爷的姨娘,彼此间也有个照应。但宝二爷固然温柔细致,却难免多情。女孩子们争着嫁他爱他,他待姑娘虽好,却能有几分真心?姑娘这般心高气傲之人,果真能容忍被他这般当猫儿狗儿一般相待吗?”

  晴雯不防被赖尚桂说中心事,心中诧异之至,忙抬起头来看着他。

  赖尚桂又大声说道:“我家本是奴仆出身,岂不知为奴为婢的苦楚?便纵赢得宝二爷一时眷恋,当了他的姨娘,我说句不恭敬的话,日后最多不过如赵姨娘那般,被人暗暗嫌弃。姑娘这般冰雪聪明之人,难道竟然甘心当个赵姨娘吗?”

  晴雯闻言大惊,死死盯住赖尚桂,见他一脸认真,复又说道:“赵姨娘虽被人嫌弃,亦是有儿有女,许多人盼都盼不来的。这般算来,与其当个苦哈哈的姨娘,倒不如当赖家明媒正娶的媳妇儿来得惬意,一样的风光,要银子有银子,要丫鬟伺候有丫鬟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