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听赖嬷嬷所言, 自是欢喜,笑道:“若果真如此,自是最好不过的。”遂将此事交给王夫人和王熙凤去办理。

  又忙着问赖嬷嬷:“前些日子我听说你家大孙儿也是有功名在身上的, 如今媳妇儿孩子都有了, 正是该出来为官作宦, 报效朝廷的时候, 倒不好一味藏在家中的。”

  赖嬷嬷听了,喜笑颜开,感激不尽道:“老太太说得极是。这小子自落了娘胎, 便蒙主子的恩典, 放了出来,托了主子的洪福, 才捐了个前程在身上。前些日子我还说他不长进, 如今老爷当了学政,他虽不堪大用,但在身边端茶送水、抄录文书的活计只怕还做得。正要他跟着去服侍老爷, 偏老爷跟前能人甚多, 又恐他笨手笨脚,做错了事,这才没跟去。只怕后头还要再历练几年,才好报主子的恩德了。”

  贾母听了便道:“这是哪里话。荣小子是有功名的人, 过几天选了出来, 自是一方父母官, 要效忠国家朝廷的, 哪里好跟着个学政东奔西跑, 做些文书苦差?”又说:“谁一生下来便是会做事的?若要历练,也得先得了位子, 才好施展。此事也不难,只管吩咐珍儿他们留意便是了。”一面说,一面就要命人请宁国府贾珍并大房贾赦来回话。

  王熙凤因贾琏年后要带着贾宝玉回金陵赴考,年内便开始忙着打点,难免亦要和赖家人商议,敲定行程,忍不住向平儿感叹道:“姜还是老的辣!说甚么小孙儿要回金陵赴考,又说甚么大孙媳要带了小孩子回去,都只不过是障眼法罢了。为的只是解了老太太心中忧虑,千方百计讨了老太太的好。不然的话,哪里有那许多凑巧的事,好巧不巧,她家小孙儿偏生要赶在今年赴考?”

  平儿也笑道:“她必是看老大爷的东床娇婿不须候补,轻轻谋了个实职,何况又是人烟阜盛的富饶之地,这才动了心思。莫说她,便是赖大娘这些日子,也是前前后后,处处打点。”

  王熙凤叹道:“可怜天下父母心。如今咱们家这权势,谁见了不要上赶着巴结?虽说赖家小子是使了银子捐的前程,自是不比二姑爷那等实授之官,但咱们家如今既是有这份能耐,少不得将自己人逐一提拔起来,也好多些耳目。难道家里自己人不去拉扯,反去拉扯外头那些不三不四不知根底的轻狂种子?哪怕她家不这般殷勤,也是早晚的事。故而越发显得赖家这份谨慎殷勤之心,着实难能可贵。因了她家这份心意,赖家小子选出去当官,也就在这一两年里了。”

  平儿听了这话,心中不免也跟着感叹赖嬷嬷之胸襟眼光,又欢欢喜喜传了消息去怡红院。

  此时绮霰已是风光大嫁,怡红院中只晴雯、茜雪、麝月、檀云、秋纹五名大丫鬟。晴雯和茜雪得了这话,都暗自欢喜,道:“如今二爷房中只余五个大丫鬟,不知能带了几个人去。”

  茜雪这时和江家的婚事已谈了有七八成,预备着年后就要禀明贾母、王夫人,好求一个恩典放出去的,心中极满意这桩亲事,其余诸事早已不计较了,只笑着道:“既然老太太发话要带了丫鬟去,旁人姑且不论,你是断然少不得的。一则此事是借了赖家女眷少人服侍的名头,你对赖家原比旁人更熟悉些,二则宝二爷这般听你的话,一时半会儿怎离得开你?”

  晴雯也不矫情,笑道:“听说京城一路到金陵,河岸风光是极好的,若果真是让我去,固然要比在家时劳累许多,但想到能游赏这两岸风光,便是劳累也值了。”

  年关渐近时,果然对外传出消息去,由贾琏一路护送着贾宝玉过去赴考。赖家这边,是赖尚荣带了妻子杨氏等内眷回乡祭祖,携了幼弟桂哥儿赴考。对外只说因是顺路,两家并做一家,共用一艘官船,其实赖大和赖大家的早为此事预先回金陵准备去了,是赖家全家人力保贾宝玉赴考之意。

  贾母知道贾琏一向善于应对庶务,何况从前也经历过林黛玉奔丧等大场面,料得拜会官员、交际应酬等事自会妥帖,又有赖家一家打理内宅,故而倒也放心。又忙着指派跟着服侍宝玉的人,除了长随李贵、墨雨、锄药两个小厮外,又唤了晴雯、茜雪、秋纹三人带了几个婆子和小丫鬟在内服侍。只恐宝玉不习惯,各项虽然从简,也尽力按了在家里时的旧例来筹备,十分尽心。

  因了宝玉赴考这件大事,整个荣国府如临大敌,那年过年时候分外忙碌。除夕贾家宗祠夜宴,次日贾家内眷诰命入宫朝贺新春兼贺元春生日。贾宝玉身为贾府男丁,也少不得出面会亲友、吃年酒,直至正月十七,方告别了贾母王夫人等人,跟着贾琏一路南下,往金陵原籍而来。

  一路之上,晴雯等人虽对外假托赖家内眷归乡、因人手不足特借过来使唤的丫鬟,但赖家谁敢把她们真个当丫鬟使,仍旧放在宝玉房中,每天见了面也是姑娘长、姑娘短的,甚是恭敬客气。

  赖尚荣深知服侍宝玉之事与自家前程大有干系,时不时遣人来问候致意,宝玉反觉得心烦,只吩咐说要静修温书,赖尚荣也就不敢打扰了,每日只请了贾琏饮酒作乐。

  这日晴雯同茜雪一道站在船头,看那河道景致,只见晴空万里,船影点点,清波荡漾,一望无际,不由得感慨道:“怪道人家说读千卷书不如走万里路。我如今跟着林姑娘学识字,也曾读了几篇文字,听人家说这河如何如何好,却总是朦朦胧胧,似懂非懂。如今见这河上船只络绎不绝,才知书中所言果然不虚。”

  茜雪道:“谁说不是呢。只可惜咱们久居于深宅大院之中,难得出一趟远门。要如何才知外头天地之宽呢。”言语间颇多感慨。

  晴雯却是个爽利性子,不愿想那么深远,只顾拉着茜雪的手道:“书中又有人说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我等又何必想那些不开心的事情?且借着这河道风光,好好乐一乐才好呢。”

  她两人正嬉笑玩乐之间,冷不丁身后有人说道:“姑娘所言甚是。古人说,‘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注1)古人只见其恶不见其善,却是失之偏颇了。”

  晴雯吓了一跳,忙回头看时,见是一个极年轻的公子,长相亦属端正,和赖尚荣有几分相像,只是稚嫩许多,忙笑道:“原来是赖二公子。”

  这官船虽大,却也有限,百来人进进出出,晴雯早将众人的面孔认熟了。何况这赖家二公子也说是要应考的,时不时出入于宝玉舱室与他闲聊,晴雯岂有不识得的?

  那赖二公子慌忙见礼,含笑道:“都是自家人,不必这般客气。我学名赖尚桂,唤我桂哥儿即可。”

  赖尚桂笑容间尽是腼腆,却坚持道:“听说你表嫂表哥都曾在我家做事,你也出身我家,正是一家人,若再客气时,难道竟是瞧不起我吗?”

  晴雯又不是傻的,料定赖家人正一心巴结贾宝玉,必然不至和自己为难。故而这般攀谈,当是亲近之意。顿时警惕之心大起,举目四望,想拉着茜雪一起离开,却不知道茜雪去了何处,只得硬着头皮向赖尚桂行了一礼,道:“赖二公子言重了。”也不管赖尚桂面上如何,转身离开。

  晴雯一路走到船尾,才见茜雪独自一人站在那里,不由得上前埋怨道:“你怎地独自一个人溜了?好没义气!”

  茜雪抿嘴偷笑,道:“我若是站在那里,你难道不嫌我碍事?”

  晴雯恍然大悟道:“原来你竟是成心的!你怎能这般卖我?”

  她两个已是情同姐妹,故而说话往往不加修饰,便是直白了些,反见亲切,对方亦不会怪罪。

  茜雪见晴雯这般问,知道她急了,方拉起她的手,悄悄带她到僻静无人处,道:“我也不瞒你,我家早预备着今年秋天等宝二爷回京,便禀明了老太太、太太,将我放出去成亲的。剩你孤身一人留在府里,我怎能安心?如今既然赖二公子对你有意,托我设法,我自是要牵线搭桥,成就此事。怎么,你还是不愿意?”

  作者有话要说:

  注一: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出自唐朝皮日休《汴河怀古二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