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哥儿早一眼认出这位客人就是神威将军家的冯公子, 听说名讳是紫英两个字,先前曾和五城兵马司的裘大人一起密谋的。

  那日致美楼中本是冯紫英定下的场子,到后来反倒被那裘大人抢了先机, 说出一件义忠亲王的昔年秘事。又过来数日, 裘大人真个寻了一位王孙出来, 奉为上宾。

  想来这位冯大爷虽和裘大人明面上交好, 但私底下却有几分不忿裘大人力拔头筹,眼看将成从龙之功第一人,故而特特往各处留意这位王孙的风吹草动, 也好另做打算。

  平哥儿心里明明白白, 暗地嘲笑这群人自诩富贵公子,实则是一群面和心不和的乌合之众, 面对冯紫英时便也不若黄掌柜那般毕恭毕敬, 只淡淡向黄掌柜道:“你既已是都说了,还要我说甚么?”又道:“致美楼上上下下都看见了的,他一进来就点名要吃淮扬菜, 我做了几道皆不合口味, 倒不是我厨艺不精,是他平日吃惯了咸香之物,不识得这淮扬菜的精髓,便在食材本色本味的好处而已。”

  冯紫英既肯亲自屈尊前来, 自是将致美楼上上下下都问遍了的。只因王孙真伪之事牵涉甚大, 关系他冯家身家性命, 他还要向父亲大人禀告, 故而慎之又慎。此时见平哥儿所说, 和先前致美楼上下所说并无差别,心中这才放下心来。

  他本是豪门公子, 轻易不履贱地,偶然来这么一次,自是想把事情办得漂漂亮亮,最好一石三鸟,才算圆满。因寸了这个心思,他看见平哥儿相貌不凡,谈吐清楚,不由得起了爱才之心,想了一想,向平哥儿道:“既是如此,便请平小哥到府上略坐一坐,只怕一时家父问起此事,也好有个人证。”

  又道:“致美楼人来人往,太过嘈杂,小哥这等人才,屈就于致美楼,却是诸多不便。我有一处外宅,安置着一名从扬州过来的女子,最爱吃淮扬菜不过。何况虽系外宅,但谈笑往来的客人,皆是大有身份之人,少不得隔三岔五便要宴会宾客的,正缺一名主厨。不知道平小哥意下如何?一应待遇,比致美楼中只高不低。”

  平哥儿很不想掺和在他们这起人之中,总觉得他们私议朝政,妄图干涉储君废立之事,看似风光无限,实则有莫大风险,但他内心因同义忠亲王的那一份渊源,又有几分想知道假王孙既已被冯紫英识破,后事又该如何,故而虽然再三推辞,但言语之间不够坚决。

  黄掌柜在旁撺掇道:“哎唷,我的平大厨,这是祖坟里冒青烟才有的好机会,你老人家怎能想也不想,开口就辞了?实话同你说,连咱们这致美楼,还是仰仗这位冯大爷给罩着的呢。我丑话说在前头,若你若真惹了冯大爷生气,就算薛家再给你写十封举荐信,我也断然不敢用你!”

  冯紫英面带笑容,胜券在握一般,似乎是料定了平哥儿不过故作姿态,早晚总要应承下来的。此时听黄掌柜提及薛家,他才问了一句,听黄掌柜据实以答后,便笑道:“原来竟是薛家举荐来的。那更好了,薛大爷来京城没几年,已和我们混得极熟了。他家如今在荣国府里做客的不是?荣国府里的宝二爷你可曾听说过,我们交情最好不过,我原说了过几日还要请他们两位来我家中吃酒呢。”

  平哥儿听冯紫英提起宝二爷,虽明知道自己衣着寒酸,那儿时落魄遭遇皆明明白白写在脸上,和贾宝玉相比只怕是云泥之别,但不知道为何,心中却总存了想多见贾宝玉几面,和他比试比试的念头。故而心意更加松动,只坚持道:“虽是如此,我本意是想在致美楼中学厨,待学有所成后好参加东平王府举办的饕餮宴的。”

  冯紫英听平哥儿提及饕餮宴,心中颇感惊讶。

  外省人不知道饕餮宴的底细,他这种打小就住在京城、常出入于王侯之家的贵公子却是清清楚楚。

  起初,皇室并公侯之家虽然都喜美食,颇抬举厨子,但并没有甚么人会专门为厨子举办一个盛会的。突然有一年,当时的东平王府袭爵之人看上了一个厨子,竟不当做寻常的娈、童一般看待,一力要抬举他,想送他入御膳房。

  东平世子爱厨子之心甚切,一怒之下便不惜下了血本,耗费人力财力,使人公告全国,扬言要举办饕餮盛宴,广邀天下名厨参加,许诺好处若干,又说在饕餮宴得了头名者可经举荐入御膳房。

  因东平世子颇为用心,这场盛宴搞得有声有色,天下名厨云集,其间不乏身怀绝技之人。宴罢评议名次,除却他心爱之人稳居鳌头外,尚有七八人,皆是不世出的厨道高手。

  东平世子煞费苦心,将这些人精心炮制的美味佳肴呈送御下,果然圣心大悦,欲罢不能,命御膳房循味做来,御膳房那群故步自封的世袭厨子如何有这份能耐,不得已便同意了东平世子之请,这七八位厨道高手和东平世子的心上人俱如愿入了御膳房。

  时光冉冉,昔年的东平世子早袭了一等公的爵位,年少时候的情怀如过往云烟,早一笑置之了,但那饕餮盛宴却得以沿袭下来。

  各路人马为求在饕餮宴中取得好名次,替自家酒楼扬名,纷纷暗中都给东平王府送了重礼。故而到了后头,东平王府举办一场饕餮宴却也不费多少银钱了,还有额外的好处,何乐而不为?

  只是那饕餮宴空有其表,早沦落为各大菜系、各大酒楼为了扬名立万、为了分个高低挥金如土、展示其背景底蕴、财力物力之所在,再也无头次举办之后的惊艳了。但这等秘事,市井平民之家如何能知?故而总有些不知底细的外地厨子满怀憧憬前来,满心失望而去,也只好认为是自家学艺不精,怎猜得透其间的原委?

  冯紫英见平哥儿这架势,竟是憋着一股子气,把饕餮宴当成平生至高理想似的,心中略有几分惋惜,但自然不会说出来,只笑着说道:“原来你是为这个。这却也容易,这致美楼本就是我家产业,因官宦之家不好经营,这才托我家管家照应着。这黄掌柜也算是我家之人。故而一切都是极便宜的,我们对外仍旧说你是致美楼大厨,借在外头做事便可,等到东平王府举办饕餮宴时,凭我脸面,自可送你直入复选,岂不是更妙?”

  平哥儿见冯紫英说到此处,竟将他推辞之路尽数堵死,这份本事、这份谈吐除却在薛家大姑娘面前见过外,竟从未遇到过堪与之匹敌的,不觉暗暗惊讶,只得点头应允了,又与冯紫英约定次日前去拜谒。

  却说晴雯那日目送着贾宝玉、林黛玉等人,欢欢喜喜跟着贾母去清虚观酬神,岂料当日见贾宝玉回来时,整个人都没好脸色,扬言说以后都不必见张道士了,第二日又听说林黛玉中了暑,心中好生诧异。

  晴雯心中倒是依稀记得上辈子也有这么一出的。她先前只疑惑又是袭人暗中挑拨,横竖有袭人在时,每每从旁三言两语,明里是劝架,暗地里推波助澜之下,这两个玉儿便三天两头吵个不停。如今袭人去了,她只道必是一顺百顺了,岂料又来了这么一出。

  她忙着和跟过去的茜雪等人打听原委,方知道是在清虚观中之时,张道士给贾宝玉提了亲。虽是贾母立时就给辞了,但宝玉和黛玉心中还是不受用起来。

  晴雯将清虚观中所发生之事一一问了明白,又低头细细寻思了一回,心想着宝黛之心事,皆因两人尚未挑明,未曾剖白心迹而起,何况又忧愁婚事不能自主,更添烦恼。贾宝玉这边生些闷气倒还罢了,林黛玉的性子最是多愁善感,身子骨又弱,是断然受不了这般烦恼的,想到这里,便下定了决心。

  这时宝玉早脱了外衣,只穿着中衣,盖了一床夹纱在床上躺着生闷气,平日里伺候他的丫鬟一个也不许进来。

  晴雯想了想,命人去厨房要了一碗冰镇酸梅汤,亲自捧着,不许旁人跟着,独自一人进了房来,向宝玉道:“宝二爷喝碗酸梅汤吧。这个天气热,一时中了暑倒不好了。听说林妹妹回来就中暑了呢。”

  贾宝玉听见是晴雯的声音,竟是不好赶她走的,只得装作没听见她说话,只是听她提起林黛玉,却再也按捺不住了,翻身而起,劈头问道:“林妹妹那边,可好些了。”

  晴雯见他这般模样,心中更是有了数。她将那碗酸梅汤放在桌上,故意重重叹了口气道:“若单是中暑也倒罢了。她这个身子,是最怄不得气的。如何有人竟偏偏要在这时与她怄气呢?”

  贾宝玉便知道晴雯说的这个“有人”,必是在说他无疑了。若是平时,说不定贾宝玉还开玩笑一般,会与晴雯辩一辩主仆尊卑,但林黛玉的病情百般牵动他心,此时竟是甚么也顾不上了,沉默半晌,长叹一声,道:“我这便寻了林妹妹赔罪去。”一面说,一面起身穿衣。

  晴雯却上前拦住了他。“你这个时候赔甚么罪?老太太不是已是将那婚事辞了吗?还是为了你有玉,她没有玉来配你之事,特特过去赔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