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哥儿慢慢摸了摸脸上鞭痕, 已是肿得有一指高了,手摸处一阵火辣辣的痛,手上一点血迹, 便知已是破皮见血了。

  这般伤势, 果然须养上数日才能痊愈。只是掌柜这话却着实不通。

  平哥儿自不是会忍气吞声吃哑巴亏的人, 冷冷道:“这话好没道理!既是有人在你酒楼里纵酒逞凶, 又不肯付钱想吃白食,就该一把捉住扭送官府才是。你酒楼里也常年养着一两个打手,专为防范歹人寻衅滋事吃白食之类, 正该在这个时候唤他们出来。岂有眼睁睁看着我挨打不说, 放走了贼人还斥责我,反倒让我这苦主会账的道理。”

  致美楼的掌柜姓黄, 一向最善察言观色、见风使舵的。他此时听了平哥儿的话, 便知平哥儿不是个好惹的,忙道:“哎唷,我的平大厨!你也不想想看, 对方是甚么来头, 便是借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太岁爷头上动土啊。”

  平哥儿冷笑一声:“甚么来头?我看他无官无职的,五城兵马司裘大人的清客罢了。裘大人自是他的靠山,但你这致美楼在京城里开了这许多年, 号称第一酒楼, 难道就没有靠山了?我知你的心思, 无非被这几日京城里沸沸扬扬的小道消息给唬住了, 以为真有甚么王孙落魄江湖, 即将归位封王。但是你也不想想看,义忠亲王千岁如今还未平反呢, 他一家子到死都是庶人之身,尚未回归宗牒,这一脉便已是绝了,哪里还有私生子继承的份儿?那王侯之流哪里是这么好封的?”

  黄掌柜见他词语锐利,不加掩饰,且议论的全是这些日子里京城百姓偷偷摸摸议论的事情,早就惊呆了,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

  平哥儿说的也有几分道理,这黄掌柜虽然善于欺软怕硬,却不是个糊涂的,听平哥儿这么一说,心中也有几分生疑,只是不好十分表露出来,此时便道:“你胡说些甚么?整个京城都传遍了的事情,若是假的,那锦衣府岂是吃白饭的,竟能容忍这流言肆虐不成?”

  平哥儿道:“这又有甚么?此事又不归锦衣府管。外头再吵得沸沸扬扬,风声一天吹不进皇城里,就算是弥天大谎也没有甚么人会跳出来揭破的。除非是政敌提前动手。”

  黄掌柜听平哥儿越说越是过分,心中早吓破了胆,又已是知道平哥儿不是好随意搓圆捏扁的,忙赔笑说道:“罢了罢了,这些事情岂是我们这些小民能肆意议论的。我知你受委屈了,这酒席的钱我也不让你赔了,我再与你一串钱,你且收拾收拾,回去请个大夫,好好瞧瞧伤要紧。”一面说,一面吩咐账房取了一串钱过来。

  这才是雇主抚恤伤者的道理。平哥儿见状,也不好再说甚么。他面上鞭伤,竟是伤得不轻,此时回过神来,更是痛得厉害,忙匆匆收拾了回家。

  梅姨看见他这幅模样,又是心疼,又是生气,正欲破口大骂时,平哥儿早一把拉住了她,低语道:“是那个假王孙。”

  梅姨一听便怔住了,片刻之后才落下泪来:“冤孽啊!你说你不愿当傀儡,自有人上赶着去了。竟被那个假货打成这般模样。这可去哪里说理去?”

  平哥儿不语,半晌才问梅姨道:“义忠亲王千岁当年,也是这喜怒无常、肆意鞭挞下人的吗?”他虽是自幼便被告知是义忠亲王千岁之后,但未曾被皇室承认,依旧只拿义忠亲王千岁来称呼。

  梅姨愣住:“你这是说的哪里话?”

  平哥儿慢慢说道:“这些日子京城里沸沸扬扬,都在说这位沧海遗珠的王孙。他贪婪好色,性情粗鄙暴躁,最喜用马鞭子当面抽人,但越是如此,越是有人赞他似极了当年义忠亲王千岁的脾气。”

  梅姨哑口无言。她是长乐宫的执事大宫女,做奴才的自是不好说主子的坏话,故而此时竟是无言以对。

  平哥儿便知当年义忠亲王千岁果真是有这些毛病了。“故而我这些日子常想,其实当年义忠亲王千岁之落败,也没甚么好可惜的,若是他果真赢了,才是黎民百姓的灾难呢。”平哥儿道。

  梅姨忍不住落下泪来。“大胆!你休要再说这些大逆不道之语。义忠亲王千岁当年,性子固然有些暴躁,略略好色了些,但他是皇室贵胄,行事自然潇洒,气度亦是不凡。又岂是今日这个假货可比的?苍天无眼啊,竟叫这些人来玷污皇室的声誉!”

  “你放心。假的真不了。”平哥儿低声安抚她道,“若真个有意以假乱真,就当把事情做得机密些,等成气候了,再突然推出来打个措手不及。如今的动静却是太大了,或是那位裘大人不会看眼识人,选来选去竟选了个祸害,或是有人在暗地里使绊子。他嚣张不了几日了。”

  梅姨听说,只得作罢,略略收了忿忿不平之色,正欲再说几句话时,突然屋门外遥遥传来咳嗽之声,梅姨忙截住了话头,起身出门去看。却见不是别人,正是胡家娘子。

  胡家娘子拿着一个瓷瓶子,站在正屋门外不敢进,见梅姨过来了,方笑着道:“这是一瓶药膏,最是清火败热消痕生肌的,只消抹在伤处便是。”知梅姨出门不便,又与她捎来了两包汤药,只说早晚熬了内服,对伤口愈合大有裨益。

  梅姨虽是清高倔强,此时也难掩感激之情,连连称谢。胡家娘子笑道:“邻里之间,这个又值甚么。”又叹息道:“日里看平小哥脸上血淋淋的回来,连我们看了也难免心惊,怎地竟伤成了这般模样?只愿老天保佑,千万莫要留下疤痕才好。不然的话,不知道街坊邻居家的姑娘们看见了,该有多伤心。”

  平哥儿因相貌颇佳,年纪轻轻便是酒楼大厨,正是年少有为之人,故而颇受周围街坊家小门小户的女孩儿爱慕,出入之时常有人在他身后偷窥偷笑。

  其实单论相貌,晴雯的表兄吴贵亦是生得不凡。不过一来吴贵气质委顿,不若平哥儿挺拔,二来吴贵是娶过妻的,事业庸碌无为,对女孩儿而言,自然没那么受推崇了。

  故而胡家娘子这话,虽是玩笑话,却也有几分真意。平哥儿在里间听得清清楚楚,也不由得暗自担心。

  说来也是奇怪,他从前从未因相貌欣喜过,每每只抱怨说这张脸太过招人喜欢,从小到大不知道给他带来过多少麻烦事;如今脸上有了鞭痕,连胡家娘子都在担心是否会留疤破相之时,他又开始患得患失起来:暗想若真个留了疤痕,不负从前英俊时,从前那些偷偷看他赞美他的女孩儿,又该如何看他,会不会又是厌恶又是疏远。晴雯姑娘平素眼中只看得到她家宝二爷的公子如玉风姿翩翩的,会不会看到他的丑陋样子,一时受了惊吓……

  因了这些不好为外人道的念头,平哥儿喝那汤药甚是认真,每每喝到涓滴不剩,那药膏一天里总不忘涂上好几回。这般过了数日,红肿早已消退,只那结疤已做黑色,镜子里一眼望去,更觉狰狞。所幸晴雯不曾回家来,未被他这幅丑样子惊吓到。

  梅姨在旁见他这幅做派,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垂泪道:“果真是龙生龙,凤生凤,竟是同当年义忠亲王千岁一个脾气!”平哥儿只当没有听见。

  又过了几日,脸上结疤已是自行脱落,镜中细细看去,只比旁边肌肤略红些,想来再过些日子便好了。

  这日,平哥儿正在琢磨着是否要回酒楼做事,突然酒楼黄掌柜亲自来访,又带来了一位极尊贵的客人,单随身的长随小厮,就带了四个过来。

  院子里众人见这位客人如此气势,看其排面,观其衣饰,便是和当年贾府的宝二爷过来时相比,也不差甚么了,不由得纷纷疑惑纳闷,不知道出了何事。梅姨心中更是警惕万分。

  却见黄掌柜满面堆笑,引着那人在东厢房外屋坐定,又亲自去里间请了平哥儿出来,与他引荐道:“这位冯大爷,是神威将军家的公子,特来寻你问那位王孙的事情。你且将来龙去脉,细细说与冯大爷听,特别是他不爱吃淮扬菜,反嫌弃口味清淡,用鞭子抽你之事,更是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