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一向是个爽利人, 心中不怎么藏得住事,心里想甚么,脸上立马表露出来。

  袭人看到晴雯的样子, 就知道自己所料不差, 晴雯必定是害怕了。

  “依我的意思呢, 此事千万莫要声张, 咱们两人谁都不要告诉,等到天亮了,随便编个理由, 或去送东西, 或去取东西,总之设法去东府会芳园一趟, 把玉悄悄找回来。如何?”袭人轻声说道。

  “宝二爷怎么说?他可记得那玉的下落?”晴雯仔细想了一回, 只可惜昨日太过匆忙,竟未曾留意贾宝玉从秦氏屋里出来时,颈上那玉到底在不在了, 甚觉棘手。

  “他能怎么说?他从来是不记得这些小事的。若要他来说, 恨不得把这玉砸了才好。只是,咱们这些服侍他的人,怎么能由着他胡来?”袭人答道。

  她心中微感得意,这些日子来晴雯前前后后着实出了几次风头, 如今却被她捏住了这个把柄在手。所幸她为人一向贤良大气不计较, 出了事情仍旧愿意主动设法帮忙掩饰。若非如此, 老太太怪罪下来, 怎么担当得起?那晴雯若是个知事的, 就该老老实实领她这个人情,从此乖乖听她差遣才是。

  “你说的对。咱们自是不能由着他胡来。”袭人见晴雯抬头, 飞快说道,面上满是坚毅之色。

  这蹄子该不会到了这时候还跟她唱反调,闹幺蛾子吧。袭人正在疑惑间,就见晴雯提高了声音道:“这般大事,既然涉及东府,只怕瞒是瞒不住的。理当禀明了老太太、太太,说明原委,咱们多派些人手去找才是。”

  袭人目瞪口呆:“难道你竟疯了不成?当时是你陪着宝二爷回来的,被老太太、太太知道了,就算这玉找回来,你也得落不小的不是,若是果真丢了,自然第一个拿你开刀,粉身碎骨怕也不够!”

  晴雯道:“果真丢了玉,我自是逃不了干系,受罚也是应该的。横竖不过是个死罢。再死一回也就是了。那东府里不比咱们这里,人来人往最是嘈杂不过,若只是瞒着上头,悄悄去寻,只怕耽搁了时间,被人拾走了,岂不是误了大事?”

  她们两个争执间,绮霰、茜雪、麝月等人也纷纷进屋,按着往日时辰过来伺候贾宝玉起身了。袭人见人多了,一心想着岔开话题把事情先掩过去,谁知道秋纹耳朵是最灵的,已是凑过来问道:“大事?甚么大事?你们要去寻甚么东西?难道咱们屋里又有甚么东西丢了不成?”

  袭人正想阻止,晴雯却已经开口答道:“是宝二爷的玉丢了。怕是落在东府里了。大家莫要惊慌,也莫要大肆喧哗,我这就去禀明老太太,我自领了不是去,咱们多多派了人手,哪怕把东府整个翻过来,地面掘地三尺也要寻到这通灵宝玉。”

  众人听了,都如五雷轰顶一般。谁不知道这通灵宝玉是贾宝玉的命根子,丢了宝玉就如同去了半条命。这还了得?当下屋中大丫鬟小丫鬟都在,一个个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大眼瞪小眼,都在疑惑是否做了噩梦,怎地竟会有这种事情。过了片刻,有人“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想是回过神来,知道这并不是噩梦,竟是真的,不由得吓得哭出了声。

  “都放安静些!”袭人见场面乱成一锅粥,气不打一处来,忙沉声叫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事情尚未查明,就先乱了阵脚,若惊动了老太太,如何是好?”

  这时候贾宝玉早已趿着鞋披着衣裳走过来,道:“你们不必惊慌。多大点事。我去禀报了老太太,是我不慎弄丢了玉,不与旁人相干,不就了结了?”

  大丫鬟们都知道兹事体大,必然没这般轻易过关,心中犹疑,互相以目光探询。

  小丫鬟却不知深浅,听宝玉这般说,七嘴八舌道:“如此甚好。”

  “吓死我了。一大清早竟是被吓得不轻。”

  “若是老太太不信时,又该怎样?”

  “既是在会芳园丢了玉,又同我甚么相干?我当时奉了袭人姐姐之命,跟着茜雪姐姐、麝月姐姐在屋里看屋子的。当时谁跟着服侍宝二爷的,谁自个去领不是也便罢了。”

  “当时服侍宝二爷的,除了晴雯姐姐,再没有别人。”小丫鬟佳惠忙指认道。

  ……

  “你胡说些甚么?”茜雪狠狠瞪了佳惠一眼,正待说甚么,晴雯那边先开口了。

  “你们放心。我这就去禀报了老太太,有甚么罪责,我一力承担便是,绝不拖累你们。”晴雯道,一边说,一边抬脚就要出门。

  茜雪忙拖住她不放,道:“你怎地这般莽撞?便是要回过老太太领罪,也得商量妥当才好。昨日伺候的人颇多,又岂是你一人之错?”

  谁知老人家浅眠,已早早起身,绛芸轩这番响动,早已惊动贾母遣人来探问究竟,命带了人过去回话。

  袭人审时度势,料得必是搪塞不过去的了,遂同晴雯一道去贾母屋里请罪。

  袭人刚开口说了几句,贾母一时听说丢了玉,便如同晴天霹雳一般。鸳鸯琥珀忙在一旁扶住,柔声劝慰,又使人飞报了王夫人、王熙凤知。贾宝玉在边上只说丢了玉也算不得甚么大事,没了也就没了,更引得贾母悲从中来,一把抱住,嚎啕大哭。

  晴雯待要细禀究竟,众人哪里肯听她的,那婆子丫鬟们都推她道:“老太太在上头呢,这里哪里有你插嘴说话的地儿。急甚么。待到寻不着那玉,你们屋里头的自然一个个都要发落的。”只命她和袭人在旁边跪着,不许多嘴。

  一时王夫人和王熙凤都来了,都忙着说些劝慰的话,说只要多多派了人手去找,必能找回来的。

  因贾宝玉屋里平日大小事务都由袭人回话,王熙凤便向袭人追问究竟。袭人遂将绛芸轩中与众人所说之词又复述一遍,末了,又道:“想来想去,别的地方都有大群人跟着,这么多双眼睛盯着,那玉便是掉地上了,动静也瞒不过人。惟有宝二爷在小书房小憩时,只晴雯在旁伺候,她本不擅长做这个,宝二爷睡迷糊了,一时摘了那玉也未尝可知。故而我原本只和晴雯商议着去小书房找找。”

  王夫人听了信以为真,她本就不待见过于美貌的丫鬟,此时双眼直瞪着晴雯,仿佛能喷出火来:“竟是做甚么吃的?伺候人都伺候不来,难道要你在宝玉身边,只是吃干饭的不成?”

  袭人忙禀道:“屋里的针线都是她在做,平日里也堪称勤勉。只这次偶有疏忽,求太太从轻发落。”满脸诚惶诚恐,一副为晴雯求恳的模样。

  王夫人更加生气:“不过做一点针线活,也值得特意说出来?如今那通灵宝玉尚不知道下落,有甚么脸在这里求从轻发落?”两只眼睛恨恨盯着晴雯,恨不得化为利刃,把晴雯的心肝都剜出来。

  王熙凤却若有所思看了袭人一眼,笑道:“这些都是后话了。太太只放宽心,既知那玉是在会芳园弄丢的,都是自家园子,不过使人来来回回搜寻几遍的不是,断然能毫发无损找回来。”急命人去相请隔壁东府里当家主母尤氏过府叙话。

  旁边人应了一声去了。王熙凤又向着袭人道:“袭人,你也莫要心急。这不是追究罪责、求甚么从轻发落的时候。这会子玉还没下落呢,你说这些话岂不是火上浇油?仔细论来,连你也有不是。夜里宝二爷安置之时,难道不是你在旁服侍?若说少了通灵宝玉,就该那时候清点,怎地拖到第二日才来禀报?”袭人忙低下头去,默不作声。

  这边王熙凤又亲自从鸳鸯手中接过一杯安神茶来,笑着奉于贾母:“老太太且喝盏茶压压惊。既是这玉没出咱们家的园子,便算不得甚么大事。如今我已是安排下去,命他们去东府里找了。只消知会珍大嫂子一声,咱们就算把会芳园翻个底朝天,却也没甚么。”又道:“只怕老祖宗刚喝了这盏茶,就有玉的好消息了呢。”

  众人见王熙凤说得有理,渐渐都定下神来,看她指挥若定,运筹帷幄,在那里调兵遣将。

  只见正房门外,黑压压站着好几排粗使婆子,一个个年富力强,模样精悍,都由府里的管家娘子们领着,在那里严阵以待。更远处,二门门外,一排排小厮们垂手肃立,屏神静气,那气势竟如虎狼一般,只待琏二奶奶一声令下,便可奔向会芳园,将那里翻个底朝天出来。

  晴雯因属涉事之人,被王熙凤吩咐了拘在一间屋子里,只说候着有人过来问话,细问端详。晴雯也满心指望寻这么个机会开口,好把贾宝玉真正的行踪说与人知。

  须知这世上,只有她、贾宝玉、蓉大奶奶秦氏并两个小丫鬟知道昨日贾宝玉真正去了哪里。秦氏那般处境,自是不好开口。贾宝玉一向对那通灵宝玉颇为不屑,只怕还盼着丢了玉呢,怎会老老实实告知行踪?若她寻不到开口的机会,怕是无人会想着往秦氏屋里寻那块宝玉了。这般耽搁下去,若果真丢了那玉,又该如何是好?

  谁知她等了又等,屋里的自鸣钟都“当当”响过好几次了,仍旧房门紧锁,寂寂生尘。但听得外间人来人往,尤氏来了又走了,薛姨妈和薛宝钗也过来陪着老太太说话、宽解其心了,去宁国府会芳园寻通灵宝玉的人一批一批赶回来了,仍然没有人想到要过来问晴雯一句的。

  晴雯心急如焚,忍不住向外大喊,外头的人正在为通灵宝玉之事焦头烂额,哪个肯理会她?她又开始忍不住后悔:早知如此,在王熙凤问话之时,就该不顾一切打断袭人,将真相和盘托出的,当时屋中虽许多人在场,但是有贾母和王熙凤压阵,料得不至于传出甚么风声去,酿成甚么叔叔和侄媳妇苟且的流言,连累贾宝玉名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连晴雯都有些心灰意懒了,突然听见门外有人压低了声音说话:“会芳园里都翻遍了,皆不见那通灵玉的下落。”听声音颇为精干,正是赖大家的。

  “怎地没寻过?那处是我亲自带了人找的,细细翻了三四遍了。”赖大家的说道。

  “这可如何是好。二奶奶是当堂做了保的。”那声音温婉的女子轻叹一声道。

  晴雯听她说“二奶奶”三个字,登时明白过来,这不是王熙凤的心腹通房大丫鬟平儿姑娘还能是谁?

  不觉大喜,扑到门口拼命晃动那房门,大喊道:“赖大娘,平儿姐姐,我是晴雯!我有要紧事要说!是宝二爷的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