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日里刚见过秦氏, 他一向是护花之人,正神思不属、为秦氏安危忧虑间,又怎会虑及别的?

  何况在他心中, 贾家荣辱自有父亲叔伯这辈人顶着, 他只消做个富贵闲人即可, 便如贾蔷、贾芹之流一般, 整日会友饮酒,走马观花,这世间又有甚么值得他忧虑的?

  因此秦氏泣血之语, 他因年纪幼小未经风雨, 竟无从领悟,也并不放在心上。

  他见晴雯一双美目之中大有问询之色, 知她纯真烂漫, 满心皆是自己,心中说不出的高兴妥帖,故意卖关子, 逗她道:“好丫头, 此事绝非一朝一夕之功,容后再议。你倒是先与我磨些磨来,我好写几个字是正经。”

  晴雯哪里知道贾宝玉的心思,只当他同自己一般为秦氏那一席话而触动, 听他说要写字, 喜道:“好!好!二爷将来必是要从文职出头的, 多写些字必然也是好的!”

  一面说, 一面去寻那写字的雪浪纸和徽墨。

  烛火摇曳之下, 纤影婀娜。贾宝玉看着她忙碌的身影微笑不已,喜道:“古人常说红袖添香, 果然是极风雅的事情。”

  “甚么红袖添香,晴雯,你这满屋翻箱倒柜找甚么呢?”袭人抱着一床簇新的纱被走了进来,不悦问道。

  “宝二爷说要写字。我在寻他平日里用的雪浪纸。”晴雯心思坦荡,答得甚是爽快。

  袭人见他二人在会芳园先后脚消失,许久之后同时出现,心中已有疑惑。此时见他二人言语亲密较平日更甚,心中那酸意怎能按捺得住?冷笑一声,扭头向贾宝玉说道:“那雪浪纸是昨个收拾屋子,我怕小丫鬟们不懂事糟蹋东西,特地锁起来了。如今天色已晚,已是差不多到了平日安置的时辰,我劝你还是消停些,且洗洗睡了吧。”

  贾宝玉笑道:“管家婆又来扫兴。这才甚么时辰,竟是要安置了吗?”

  “可不是么。已是过了戌正了。若是这会子再张罗着磨墨写字,那得闹到甚么时辰?”麝月也走过来说道,她们身后,绮霰正忙着指挥着几个小丫鬟将热水和洗漱诸物捧了过来。

  晴雯见状,知道这字必然是写不成了的。以贾宝玉那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秉性,下次再想起来时不知要到甚么时候了。不觉微微叹了口气。

  “晴雯,你怎地还在这里,是打算夜里留在这里服侍宝二爷吗?”袭人忽然问道。

  这是笃定了对方不会留下,故意挤兑人的逐客令。这话就有些露骨了。麝月忙向袭人使了个眼色,连贾宝玉也朝袭人看了一眼,不知道她这会子突然在闹哪门子的脾气。

  偏晴雯一心想着秦氏之语,因太过震撼,满心满脑子都在琢磨这事,倒比平日里迟钝了许多,竟没有听出袭人话里的敌意,只笑道:“罢了罢了,由着你们服侍便是。我也该回去了。”

  袭人盯着晴雯离开的身影出了一会子神,轻轻一笑,又低下头去,张罗着与贾宝玉铺床叠被。

  晴雯回到自己房中,尚未歇下,同屋的茜雪却已经凑过来问:“今个到底怎么回事?你究竟是在何处寻到宝二爷的?你可曾见到袭人的脸色,檀云同我说,袭人见你和宝二爷一起回来,面色都变了。她还向我打听缘故,我又未曾跟到那边府里伺候,如何知道呢。”

  原来,这日茜雪虽未跟着贾宝玉去宁国府会芳园听戏,只留在绛芸轩值守,但早有耳报神檀云回来,事无巨细全同茜雪说了。又想趁机打探消息,追问缘故。

  晴雯心知干系重大,便是茜雪问,也决计不能同她和盘托出的,心中好生抱歉,口中却道:“还有哪里,就是那座小书房了。袭人又有甚么不满意的,她自己留守那边怕老太太问话,未曾出去找,难道非要宝二爷玩腻了,自己一个人寻回来,才是我们当丫鬟的服侍主子的规矩?”

  茜雪吃吃笑道:“不是这句话。袭人忧心的,再没有别的。连我都猜到了,你莫要和我装憨,说你不知道!”

  将手中帕子往床上一掷,气愤冷笑道:“果然是贼喊捉贼。她整日里和宝二爷偷鸡摸狗的,我们总算顾全她的颜面,看到了也推没看到,想不到她竟疑心起别人来!”

  茜雪一笑:“依我说,这事倒也怪不得她。论姿色,她比你差远了。她靠了这个同宝二爷越发亲近,才有了今日的位置,自然是日提防夜地方,生怕有人步她后尘,也做出那种事情来。”

  晴雯道:“既是如此,我见她和麝月相处甚好,不像心有芥蒂的模样。”

  贾宝玉房中的大丫鬟,谁不是眼明心亮的呢。男女之间,但凡有了旖旎之事,从此之后,眼角眉梢的意思总会带出一点微妙,耳鬓厮磨之时也会多了许多暧昧,又有谁看不出来的?故而这些人一眼看出,虽不确定是甚么时候,但贾宝玉和麝月有过。

  茜雪叹道:“别看麝月平日里不声不响的,实则也是个极有心计的。如今袭人在绛芸轩中地位不若先前稳固,连我看着都觉得危机四伏,她一向最是未雨绸缪的人,怎肯在这个时候同麝月交恶,平白再添强敌?故而两人联手,夜里将宝玉守得铁桶一般,滴水不进,如何能甘心别人寻了机会亲近?”

  晴雯起初一怔,仔细品摸茜雪话里的比方,竟然觉得妙极,品一回,笑一回,道:“也亏得你想得出来!可不就是铁桶一般?不过据我来看,她们固然有意攀附,却也未免太急了些。将来究竟如何,却还难说得很。”

  茜雪长出了一口气:“听你这般说,竟是不屑同她们为伍,我这才算放下心来。你知道不知道,听说宝二爷的奶娘李嬷嬷因受了排挤,颇为不忿,正扬言要回明老太太、太太,揪出屋里的狐狸精呢。故而檀云同我探听此事时,我吓得跟什么似的,生怕你一时心急,也做出那等事情来,无辜卷进波折。”

  晴雯笑道:“姐姐也忒小看人了!不过据我来看,李嬷嬷老人家嘴又碎,人又有些贪和懒的小毛病,故而不中宝二爷的意,渐渐疏远了。她受到排挤,也不独是袭人的缘故。更何况李嬷嬷是宝二爷的奶娘,凡事岂有不为宝二爷着想的,若是一股脑都抖露出来,连宝二爷名声也要受损。她倒不至于做到这种地步。”

  茜雪点头道:“谁说不是呢。咱们谁不是虑着这个,胳膊折了往袖子里藏的。这才纵得有些人越发嚣张了。只是她却也是个可怜人,得手后死守着宝二爷,生怕别人钻了空子,有一点风吹草动,就自惊自怪起来。连我看着她都觉得心累。还好这事自是日久见人心,等到再过几日,她见你和宝二爷相处同从前并无差别,便知道你是个磊落的人了。不然的话,还不定闹出甚么幺蛾子来呢。”

  晴雯会意,两个人相视而笑。正说话间,却见绮霰已是伺候过宝玉洗漱,回房安歇了,忙止住话头。

  谁知第二日服侍贾宝玉起身时,却出了岔子。

  天色未亮,晴雯犹在酣睡,袭人却突然跑到屋里催她起身。晴雯不知缘故,来不及梳洗,迷迷糊糊跟着袭人往外走,一直走到宝玉房中,袭人反手将房门紧锁,方告诉她说,贾宝玉的玉不见了,问她昨个在会芳园寻贾宝玉时,有没有见到,抑或是不慎落在那甚么小书房了。

  晴雯原本睡意朦胧,听了这话,吓得瞌睡早醒了。

  须知贾宝玉平日所佩戴的玉绝非别的物件,甚么项圈、寄名锁、护身符、白玉环佩诸物可比。这玉乃是贾宝玉诞生之时,从娘胎带出的一件宝物,小小一块,只有雀卵大小,可衔于初生婴儿之口,色泽莹润,品相不凡。人人都说神异,都道有来历,故而贾宝玉小名便唤作宝玉,又将这块宝玉以五色丝绦系着,悬在项间。(注一)

  贾府中人,上至贾母,下至寻常下人,都拿这块宝玉如命根子一般看待,平日里呵护还来不及,若是贾宝玉平日发了脾气,去摔那玉,一个个都恨不得以身相护的,怎能坐视这玉说不见就不见了呢?若果真丢了这宝贝,消息是捂不住的,早晚传到老太太、太太耳朵里,到时候问罪下来,绛芸轩里服侍贾宝玉的人,一个都逃不过。

  “怎会有这样的事?那玉好好的,怎地无缘无故就丢了?”晴雯吓得脸上血色尽褪,失声问道,“宝二爷那玉,白日里挂在他脖子上,夜里由你保管。你不是一直说,你怕宝二爷晨起戴玉的时候冰着脖子,故夜里取下那玉时,拿了帕子包着,亲手放在你枕头下的吗?”

  “平日里确实如此。”袭人答道,“只是昨个宝二爷在会芳园里玩了一天,大家都有些乏了。伺候宝二爷安置时有些匆忙,只把他日常所佩之物堆做一堆。今早服侍他起身时,别的物件都在,唯独少了这宝玉,我难免疑惑,细细回想起来,倒似是昨天夜里就未曾看见。想来想去,定是宝二爷在会芳园中小憩之时,不慎把那块宝玉落到会芳园里了。我因想着,此事不好声张,惊动了老太太、太太反而不美,倒累得老人家担惊受怕,一旦追究起来,你怕是要受罚,故而未曾声张。只悄悄唤了你过来,同你商议着,不拘想个甚么法子,咱们两个人去一回会芳园,一起去把那玉悄悄找回来,也就罢了。”

  晴雯心中一片冰凉。

  若果真丢了宝玉,少不得大张旗鼓,从会芳园到秦氏房屋这一路寻去。这一夜的工夫,或是被打扫的下人拾了去,或是仍旧遗落在甚么不曾留意的小角落,或是干脆落在了那秦氏屋里,都有可能。这闹出的动静,如何能瞒得过别人?宁国府藏污纳垢,名声原本就不好听,秦氏病重之事,大有可疑,若是寻玉的风声不慎传出去,还不定被那起子下人们编排成甚么样子。到了那时候,贾宝玉的名声又该如何呢?

  作者有话要说:

  注一:对贾宝玉的宝玉的描述参考《红楼梦》第三回 和第八回,不是原文,是对原文的归纳。